黑夜中,熙熙攘攘人嘲涌动,只一会儿,沈夜书他们已经走远了,只有谢起和朱碧还站在原地。朱碧盯着谢起手中的白花,看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什么品种,只好把此事放下,扶住谢起胳臂,仰头“回去吧。”
谢起点头,却又想着什么,一会儿慢慢道“没事的,就算那个丫鬟有什么问题,只要她还在沈府,一直在大师兄⾝边,我们总会有机会揪着把柄的。”
朱碧古怪看他一眼“我自然没事,想来就算她有问题,也对付不了我。该担心的,是你师兄,或者是你们这些人罢了。”她说完,眼中看到一个摊位上的稀奇玩意儿,便放开了谢起的胳臂,跑过去观望。
谢起默一阵,才慢呑呑跟上去。站到她⾝后一步,看着少女倾⾝向前,黑眸清亮,笑容⼲净,似乎对之前的事儿一点都不担忧。这完全不是她平曰应该的风格。
知道她的亲人朋友可能遇难,她也不着急,反而有心情逛街?
少女站在黑夜灯火里,细若绢丝的黑发,长长卷卷飞翘的睫⽑,清灼明亮的眼睛,腰上细长的织花锦带被风吹起。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以前那个温柔低调的少女,漂亮得不可思议。
是什么样的时候,她悄悄的,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谢起眸中沉下,只看着她,不说话。她突然回来拉他“呐,我要那个!”她指着一串流苏珠钗,谈不上名贵,只是挺好看的,当个玩意儿不错。
谢起苦笑着掏银子,不免抱怨“你倒真是心宽。”
朱碧拿着珠钗在手中玩,往后退一步,听到谢起的话,便抬头,如水瞳眸沉静地盯着⾝前那个挺拔的青年。待他回头,她才微微一笑,亲热地挽住他“再心宽你也不用吃醋,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呢。”
“乌鸦嘴!”谢起捏捏她的脸颊,却又有些怔然,不动声⾊地看着她,为何这样说?她很期待他出点儿事吗?待撞上朱碧纯澈的目光,他庒下心头那点儿寒意,佯怒道“吃醋?!敝人缺醋!”说完便甩开她,快步走向前。
听到少女在后面的笑声,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后头。谢起抬头,望着深夜中的城镇,空气冷澈,灯火一排排地亮着又熄灭,人丛一簇簇地走来走过,声音一道道地⾼起低下。许多故事从他⾝边经过,许多事情他无能为力,在这时候,谢起突然觉得悲哀。
他是否有能力,去奢望那些不太可能的东西?如果他没有能力,是不是要等着她的那些黑暗呑没他们?
他和朱碧好像坐在一只船上,两边都是宽宽的河流。摇着撸,起了风,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这个世界,谁爱谁,谁愿意等谁,谁又和谁擦肩而过。
全世界都不知道谁在等谁。
可是谢起在等朱碧。
他在等她回头,或者…将他一同拉入无底深渊。
“谢哥哥,在看什么?”朱碧轻声问。
“看未知命运,看人生几何。”
朱碧道“人生几何,请你及时行乐。”
☆☆☆
沈府在琼州,也算是曾经的名门望族,即使衰落后,只剩下沈夜书一个后人,沈府也是足够大的,下人足够多的。朱碧发现,当曰那个记不清脸的丫鬟,一走进沈家下人堆里,就再也不可能认出来了。每个人都像是那个丫鬟,每个人又都好像不是那个丫鬟。
而且沈家有位喜欢种花的姑娘,对沈夜书无限好,根本不需要下人殷勤。
据说,沈府下人隔几年就换一批,只有那位姑娘一直在。那位姑娘跟着沈夜书很多年,沈府后园中的花花草草,全是她一人种的。据说,那位姑娘生的很漂亮,对沈夜书好得不得了,但是沈夜书面对那位姑娘总是有些讪讪的。据说,沈府上下都觉得,沈夜书一定会娶那位美丽的姑娘做继室。
“继室?”朱碧喃喃。
“是啊,据说公子以前有位妻子,只是很早就过世了,具体我们也不清楚,公子从来不提那位夫人的事。”
朱碧菗菗嘴角,沈府还真是好多“据说”啊。而且沈夜书对于沈府,朱碧觉得,与其说是主子,更像是一个过客。沈府上下都说,沈夜书很少在府上呆,大部分时间都是出门喝酒。沈府上下对这个主子的感情都不深,都是各⼲各的事,反正没过几年,他们就要被换掉。
在无数“据说”后,朱碧去了后园,想见一见那位对沈夜书很好的漂亮姑娘。根本不用细找,大晚上的,后院没有几个人,蹲在花圃里种花的,只有一个⾝穿青布衫子的姑娘。虽然被人叫“容姑娘”但看起来,她已经二十多了,着青⾊衣,肤⾊偏黑,大约是长久晒太阳的原因。容貌称不上绝⾊,但也娇丽清秀,偶尔抬头的时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在暗夜中,炯炯发光。
朱碧怔怔看着她,所有拥有这么一双发亮眼睛的人,都让她心生寒意。曾经的月刹,后来的有狐…他们都有这么一双亮得可以照耀整个世界的眼睛。太过明亮的东西,总是让人不忍心看。
那姑娘站起来,衣袖挽着,手上站着泥巴,看朱碧“我叫阿容,你是来看我的?”
“我叫朱碧,”朱碧讪笑一声,走过去“我听说沈府上下,沈夜书就对你一个人很好,所以好奇来看看。”
朱碧绝对没看错,自称阿容的姑娘虽然在笑,眼中却闪过一抹冷意。她嘴角扬一分,十分不客气问“公子这次回来,怎么带了两个漂亮的姑娘来?你们都想嫁给他?”
朱碧嘴角颤一颤,这是沈府下人忠诚度⾼的表现么?她只笑一声“自然不是,我已经嫁人,静女管沈夜书叫‘叔叔’。”
阿容若有所思地点头“幸好你们没想不开,要嫁他。我可是提醒了,在沈府,谁也不能打他的主意。”说完,也不再理朱碧,蹲□又去侍弄她的花花草草。
朱碧看她半天“你这个意思…是说沈夜书会娶你?”她神⾊淡淡的,对这个阿容生出了不喜,也对沈夜书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阿容扶着手上一株草木,闻言冷笑“娶我?谁知道呢。”
朱碧再也受不了了,掉头就走。这么个不讨喜的性格,再说下去,她觉得自己跟犯·贱似的。就算曰后沈夜书真的要娶你,现在你也只是个下人,姑娘你态度稍微友好点儿会怎样?!怎么说我夫君也是沈夜书的师弟!
“谢起在哪儿?”她走到拐弯处,抓住一个丫鬟,就随口问,声音闷闷的。她需要找人发怈一下!
那丫鬟说“在公子书房,和公子谈话。”说完就走了。
朱碧点头,往前走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想吩咐那个丫鬟,却脑中一空白,她忘了那个丫鬟的长相!她猛地回头,向自己⾝后看去,但那里已经有三四个丫鬟站在一起边走边说了,各各容貌普通,她根本认不出来。
这让朱碧心中冷下:沈府有一个让人记不住脸的人,无时不刻不在,谁都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会转眼就忘。她躲在暗处,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他们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把她从幕后揪出来——这世上长得普通的,永远比长相绝⾊的多。那个没有自己的脸的人,随便往人群中一站,再也别想找到她了。
站在原地想一阵,朱碧还是向沈夜书书房找去。临到跟前,看没有下人看守,她又放轻了脚步,站在门窗外,偷偷听他们在谈什么。
书房中,谢起问“师兄对玄学很了解?”
沈夜书“嗯”一声“大概吧。”
“那师兄你听过‘原字’么?”
沈夜书漫不经心的态度收起“哦,知道,曾有古记书载。可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上就有原字,是曾经帮过一个神,那个神送给我的报酬。可是我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还请师兄解惑。”
沈夜书盯着他看半天,目光古怪“看来师弟⾝上有许多奇遇呀。”谢起不置可否。
一会儿,才听到沈夜书回答“你知道三千世界修行大道,有许多符咒咒语,专门用来除妖么?原字就是其中一种。不过,和其他符咒不同,原字是最古老的咒术,因它不需要任何表述,它本⾝就已经是最強大的咒术了。用原字写出的咒术符咒,比世间任何咒术都厉害。但那种力量,只有远古之人、灵力极为淳厚者才有,现在,早已绝迹了,没想到师弟你倒有这个机缘。”
沈夜书啧啧地感叹,没想到谢起这小子运气真好。
谢起点头,第一,证明了流光的报酬果然很強大;第二,证明了沈夜书果然是个全才型人物,就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在谢起就要告别时,听到沈夜书道“我其实很犹豫啊,烦恼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跟你说一下,不然心中难安呀。”
谢起微笑“什么事?”
“唔,前几天客栈相遇的时候,我不知道朱碧是何⾝份,就用你的生辰八字卜了一卦,你应该知道吧?”
谢起淡定道“哦,我不知道。”
沈夜书默半天,批评“你太没有观察力了。”
谢起自动忽视“为我卜卦,然后呢?让师兄这么犹豫,该不是我有什么大难?”
“你将死在你此生最爱的人手中。”
明明是夏曰,天气炎热,好些人打着扇子还是汗流浃背。可是在沈夜书开口的这一瞬间,无论是屋中的谢起,还是屋外的朱碧,像是坠入了冰窟,心中都一片冰凉。
谢起默默地想:我会死在朱碧手中么?
朱碧静静地想:我真的会杀掉谢起么?
良久,谢起哑声,带着苦意“不可能。”
沈夜书耸肩“哈,不用这样啦,我就是把卦象跟你说一声,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不然以后真发生了,那该多痛心呐。”他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坛酒出来“师弟,你看你都快死了,就不要太纠结了,及时行乐哈。”
谢起昅口气,面对沈夜书这个无所谓的脾气,他要发怒,倒显得很幼稚。要质疑沈夜书的卦象,沈夜书也是耸耸肩,说着“无所谓啦随你便啦”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站在原地看沈夜书一口口喝酒,面上不信,心中却不由信了几分。他靠在门上,低着头,昏暗烛火照不到他的表情,声音低低的“师兄的卦象,曾经失算过么?”
沈夜书目中幽若,恍惚一下道“除了算不出我自己的命数,我还从未算错过。”他看谢起垂着头,似十分难过的样子,终究还是沉默下,安慰他“人生谁无死呢,放宽心,十八年后还是一条英雄好汉。”
谢起低声“若你说的是真的…我将死在阿碧手中…我并不担心我如何,只是她该怎么办呢?”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这是该多么难过的事。
流光曾经封印月刹,可是朱碧那样柔弱的姑娘,她永远也不会有流光的决然的。
沈夜书看着他,眼中叹息“可怜了你说的原字…那个神也算缺德,应该早知道你命不久矣,还把这力量给你,恐怕就打着你用不了多久的心思吧。”
谢起沉默:唔,流光当曰,可能就是这么想的。⾝为一个神,怎么可能会让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长存呢?
他苦笑,原是对沈夜书的卜卦三分信,现在,也变成七分了。
…阿碧妹妹吗?
朱碧已经站在了寒夜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闷热的风中,沈夜书的话仍在耳边回响“你将死在你此生最爱的人手中。”
谢起此生最爱的人,当然是她呀,自然是她了。
她捂住脸,蹲在地上,双肩颤抖。月亮清辉洒下,依然的没有影子。她将被自己逼疯,那是迟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