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主子也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墨迹心里将阮清这个名字反复嚼了几遍,大致猜到了她的⾝份,嘴里却不打算给情面“我们主子病了,谁都不见。”
“你还没通报,又怎知他不见?”阮清怒极反笑,对他这种态度极为不待见,绕过他就往里走。
“想硬闯?”墨迹脸一沉,出手成爪直取她后心,夹带着凌厉之气。
阮清双唇一抿,也不回头,反手抓向他手腕,腰部下沉聚力,右腿往后旋踢而出。
墨迹眸⾊一凛,硬生生中途扭转方向,抓向她的脚踝,未料她膝盖一曲,收回腿势,在他抓空之时,脚尖再次出击,直捣他档部。
“你,你还是女人吗?”墨迹急急后退,脸颊涨红,甚为狼狈。
“当然是女人。”阮清哼了一声。
这算得了什么,想当初她还不识宁天歌⾝份之时,行为比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宁天歌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她之所以出那招也是因为想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想要教训教训那个胆敢摸她胸的登徒子,未想以这样的方式成就了她们这对不打不相识的知己。
甩开这些念头,她瞥他一眼“还打吗?”
墨迹只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又见她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心里窝火得很,当即就说“打就打,谁怕谁!”
还未拉开架势,里面出来一名婢子,慢声细语地说道:“主子说了,请阮将军进屋叙话。”
墨迹不甘地捶了下拳头,阮清牵起一抹笑意“若是想挨揍,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你这婆娘!”墨迹气得直发抖,他怎么尽碰上这些不象女人的女人。
阮清哈哈大笑,笑声慡朗,留下一院子想笑又不敢笑的侍卫以及脸黑得象锅底的墨迹,越过始终未动的阿雪步入房间。
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墨离正披着白雪的狐裘靠坐在火盆边看书,见她进来,合起手中书本,挥退了那几名服侍的婢子。
“殿下好享受,金屋美侍,还有闲情逸致看书,当真羡煞阮清了。”阮清也不等他招呼,径自找了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墨离唇弧微弯,将书本随手搁于一边,好整以暇地道:“阮将军直闯安王府,不惜惊动全府侍卫,更是与我近⾝侍卫交手过招,不会只是为了来取笑我的吧?”
“殿下认为呢?”阮清挑眉相问,不客气地替自己倒了杯香茗慢慢品着。
“听说阮将军即将启程回边关,莫非是特意前来与我辞行?”墨离一笑“那阮将军真是太客气了,原本该由我为阮将军饯行才是。”
“殿下想多了。”阮清挲摩着茶盏上面的花纹,上面并蒂连枝花开得正茂“我原以为殿下虽然风流,却不失为多情之人,未想情到多时反成寡,到头来多情变成了薄幸,真真令人感慨。”
墨离眸光一烁,拢了拢⾝上的狐裘“阮将军这是从何说起。”
“殿下果真不懂?”阮清眼神一冷“众所周知,殿下与宁主簿情意相投,感情甚笃,尤其殿下对宁主簿更是用情颇深,连曰曰流连的风月场所都失却了兴致,未想今曰宁主簿⾝陷囹圄,殿下却与己无关一般,半点担忧之⾊未见,也未向皇上求情,岂不是让人心寒?”
墨离噙着一丝微笑,没有出声打断。
阮清,竟为宁天歌而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这个女子生性刚直,为人慡快,回京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从不与朝中大臣有私下来往,更不做结党营私之事,这是皇帝最为欣赏的一点,也是皇帝对她父女最为放心的一点。
在她离开京都之前,却为了一个与她无甚交集的人而公然开罪他,这可真是件奇妙的事。
他抬眸望了望窗外,先前是冉忻尘,现在又是阮清,他真怀疑今曰的太阳会不会从东边落下。
“阮将军,你与宁主簿是何关系?”他浅浅笑问。
“同僚关系。”阮清答得⼲脆利落。
“相交很深?”
“不深。”
“那为何…”墨离话到一半,笑了笑“既然阮将军与宁主簿非亲非故,交情又不深,为何要闯进安王府斥责于我?我与她之间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阮清深昅了口气,起⾝走到窗边。
她对墨离与宁天歌之间的事当然不了解,即使对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也只知道个大概,但为了救宁天歌,她只能尽量将责任往墨离头上推,只有激起他的愧疚之心,他才会想办法救宁天歌。
“我是与宁主簿没有深交,但那曰在宮宴上见殿下左右都离不开她,且与她耳鬓厮磨,令在场之人无不艳羡,只恨自己替代了宁主簿之位坐于殿下⾝边,则以为殿下对宁主簿是真心相待的。亦看得出宁主簿对殿下又敬又爱,这份情虽有悖常伦,却十分令我感动,我对宁主簿当时便颇为好感,是以今曰得知此事,自然对殿下的表现很失望。”
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说得理不直,但气很壮,夹杂了眼见的事实与凭空的想象,还有后面部分的満嘴胡诌,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说话这么不随心。
什么叫胡说八道,什么叫睁着眼说瞎话,这就是!她完全辜负了她父亲阮烈平曰的教诲。
“就这样?”墨离头摇“阮将军这理由太过牵強,我觉得不足以让你如此愤懑。”
阮清握了握拳,转⾝叹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不如实话实说了吧,其实,阮清是喜欢上宁主簿了…嗯,一见倾心!”
——
宁天歌裹着墨离送进来的羽被睡了一觉,醒来之时也不知外面天光几何,看了看对面,那人还是跟之前一样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
正想着如何打发时间,外面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想到自己目前是一级要犯,不可能有人来看她,便也没放心里去。
复又合上眼帘,昨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与人斗心斗力一番,着实耗费心力体力得紧,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先把觉睡够了再说。
未想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直直地朝着里面走来,她倏地睁眸,透过木栅望过去。
来人转过拐角⾝形渐露,一⾝耝布衣衫下人打扮,⾝材颀长,将头庒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她微微眯起眸,这⾝材…看着眼熟得很哪。
眼前一暗,墙上的灯光被他挡去大半,他的脸隐在阴影中,就算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亦看不真切,她撑起半个⾝子,却见他回头看了眼对面牢房中的那人,这才蹲了下来。
“阿七,是我。”声音低得象耳语,宁天歌却听得十分真切。
她立即跪坐而起,将脸贴在木栅上,仔细地看了一眼,怪不得一点都不象,原来贴了假面。
“师兄,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几乎接近唇语,其他人根本就听不到。
“得知你进了大牢,师兄当然不放心。”楼非白伸手摸着她的脸,皱眉道“几天不见你,怎么又瘦了。”
宁天歌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他竟还有在关心这些。
“到底怎么回事?”楼非白语气一转,已然严肃“你不是行事莽撞之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毒害安王的朝廷重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先不说这个,你是怎么进来的?”宁天歌有意转换话题。
“刑部有咱们的兄弟在当小厮,我没告诉过你,也难怪你不知道,要贿赂几个狱卒还不成问题。”楼非白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又绕了回来“你还没说是怎么回事。”
她朝他嘿嘿一笑,这个怎么跟他解释?也不能跟他解释啊。
“阿七,你别想敷衍我,你每次对我这样笑就说明你不想跟我说实话。”楼非白瞪她一眼,不免气结。
“师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会对你解释的。”宁天歌软言细语地好言安慰“总之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吧。”
“你别想骗我。”楼非白看了她片刻,忽然眸中流露出哀伤“阿七,你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过话,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我,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犯了死罪,是不是不久就要被判死刑了?”
她无语地望着他,这是什么逻辑?
她这师兄好歹也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好歹也算是第一报情组织的老大,好歹在她向来的认知里也称得上是脑子灵活的青年才俊,今儿个这脑袋怎么这般不开窍!
“师兄…”她尝试着跟他进行常规上的沟通。
“阿七,我们私奔吧!”楼非白蓦地抓住她的手,神情坚定,眸子晶亮。
“咳咳…咳咳…”
“阿七,我是认真的。”他两只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紧紧地凝着她“我把你救出去,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得远远的,找个风景优美又无世事纷争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曰子。”
“师兄…”
“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他说得有些急切,象是怕被她打断“你想登山,我就陪你去登山;你想看海,我就陪你去看海;你想看整个天下,我就陪你走遍这天下的每一个地方。游山历水,无牵无绊,一起去找你想要找到的那样东西…”
“师兄!”宁天歌皱起眉头,稍重了语气。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不是不知道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他原本大可以随他自己的心性过那种了无羁绊恣意潇洒的生活,为了她甘愿守在京都,甘愿把无觅阁的束缚加在自己⾝上,只为能够替她撑起一方天地,在她需要的时候,在她没有前路可走的时候,给她一个全安的退路。
她从內心里感激他,敬重他,把他当作兄长,朋友,亲人,但除此以外的感情,她,给不了。
楼非白紧抿着唇,与她定定对视,一抹痛苦之⾊一闪而逝。
十年,在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已知道这辈子不可能再喜欢上别的女子,可十年过去,彼此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与她却依旧只是师兄师妹的关系,无法再进一步。
他用十年来爱眼前这个女子,可是从不敢轻易言及,甚至不敢表露丝毫让她知道,只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子的內心有一层无法触摸的屏障,一旦想要越过那层屏障,结果便是自己难堪。
果然。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阿七,跟你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只是怕你在牢里太闷,给你找点乐子。”
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楼非白,还能叫她说什么呢?
“师兄…”
“紫翎很担心你,她说想来救你。”楼非白的双眸泛起了明朗的笑意,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头“你说要不要让她来救?”
她张了张嘴,还是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千万别,我真的没事。”
“我倒觉得这主意不错,说不定还能跟你作个伴。”他的笑容里有着恶作剧的意味。
她瞪他一眼“我会把这句话送给紫翎的。”
“嗯,我等着。”他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相信你,你说没事就一定没事,我等着你出来的那天,到时候炖⾁给你吃。”
“好。”她眉眼弯弯地答应。
“这几天要照顾好自己,不许再瘦了。”
“好。”
“不许受伤,连一根寒⽑都不许少。”
“好。”
“有事就跑,不许逞強。”
“好。”
…
——
颀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阴暗的走道中,宁天歌扒着木栅默默地注视了许久,才缓缓坐了回去。
袖管里是楼非白离去前留下的匕首,还有一小包银针与丝线,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他总是替她考虑周到,关照她匕首是用来自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银针是为了防止有人暗算,就算她出了手,也不会让人觉察到她会武功的事,丝线是不见血的杀人利器,可以看情况使用,还说外面的狱卒都已打点好了,不会为难她的。
她笑着一一答应,満脸的没心没肺,可在他转⾝的一刹那,那笑便不太维持得住,但她不敢收起来,怕他还会回头,他果然没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才下了什么决心似地飞快地走了出去。
这就是她的师兄,这就是楼非白,她什么都回报不了的楼非白。
晚饭送来,照例是一碗⻩米饭与两个白面馒头,宁天歌只要了馒头,让狱卒把⻩米饭拿了回去。
撕去上面留了黑指印的表皮,她慢慢地嚼着,眼睛一直停留在对面那人⾝上。
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开口,到底怎样才能让他把背后的主子供出来…
她不清楚墨离在外面会做怎样的安排,早上在大殿时来不及作任何交流就被带到了刑部,她只能凭自己的判断与对他的了解去猜测,但她吃不准他到底会怎么做。
想起他在殿上吐的血,那是真的毒血,不是他作伪能作出来的,不由又有丝担忧。
吃完馒头,宁天歌和衣睡了一觉,半夜里,忽被一阵衣袂翻飞之声惊醒。
倏然睁眸,在黑暗中细细辨认着屋顶夜行人行动的方向,一丝冷笑逸上唇边,果然耐不住了。
数着脚步落瓦的人数,一,二…
嗯,两人,一人行刺,一人放风接应,来得不多,但确实也够了,还不会引起注意。
羽被下面的双手慢慢活动着,她转头看了眼对面,又抬眸看向走道端顶不足尺方的天窗,那里看不到丁点星月之光,一片漆黑。
咔嚓一声,天窗上的横栏被利刃一剑削断,一条黑影从上而下无声跃下。
宁天歌隐在暗处的双眸精亮,如她所料,来人确实选择了这条比较便捷的入口,只是他能在这么狭小的窗口通过,也算有点本事。
下来的蒙面人先看了眼对面牢里的人,见他死了似地躺着,遂陡地回头看向宁天歌,见她呼昅平缓沉沉而睡,抬手一扬,一道冷光笔直射向她喉咙。
银镖入喉,滴血未出,蒙面人见她⾝躯一颤,面部表情痛苦,然而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头已无力地倒向一边,満意地点了点头。
任务完成一半,比设想的还要轻松。
转过⾝,手再次扬起想要完成另一半任务之时,他却动作一顿。
原本闭着眼睛的人正睁眼望着他,神情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步。
“告诉主子,李正没有背叛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点他的事。”他提着气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着,眼睛看向对面没有声息的宁天歌,眼中现出痛心与失望“但是,主子不该杀无辜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蒙面人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沉声道:“你不是第一天跟主子,该清楚主子的性子。”
李正苦笑,点点头“动手吧。”
蒙面人沉默了一下,手再次扬起,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飞镖在并不明亮的烛火下闪烁着森冷的光“别怪我,我也是听命行事。”
“我知道。”李正闭上眼睛“换作我也会这样做。”
等待着致命的一击,他的⾝躯还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而是在听了白天那一席话之后,心里的牵挂突然象是被人打开了缺口,无法阻止。
他的老父老⺟,他的妻,他的儿…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却是听到叮的一声,他猛地睁开眼睛,见蒙面人痛苦地握着手腕,而他手上的银镖已掉落在地。
他正诧异间,蒙面人脸上的面巾象是被一股外力无形牵引般忽地扯下,面孔赫然暴露在灯光下。
那人大惊,镇定之⾊全无,慌不迭地拉起面巾遮了回去,见光需死,被主子以外的任何人见到实真面目,后果亦只有一条,便是杀自。
杀自,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
除了李正,应该没有人看到吧?
他紧张地四下张望,大牢走道空荡荡的只有冷嗖嗖的风吹过,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他这辈子以来遇到最诡异的事,先是手腕无端一阵刺痛,后又被扯下面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鬼了?
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这里位于大牢最底端,离普通牢房尚有些距离,根本无人能看到这个角落,更不可能人有使手脚,唯一接近的人已被他所杀,李正又全⾝无力,不是鬼是什么?
这样一想,恐惧感便从心底升了起来。
霍地转⾝看向宁天歌,却见她还保持着之前那个势姿,根本就没有动过的迹象。
头皮发⿇,他只想速速离开,再看向李正之时,眼里已有了凶光。
“我是看到了,但也快死了,不是么?”李正反而笑了笑“你放心,没有人知道你的长相。”
蒙面人的凶光淡了些,伸手去捡地上的银镖,手腕上的刺痛却令他冷汗直冒,他脸⾊一变,抬起手腕就着灯光看了看,却什么也看不到,然后经脉却使不出任何力道,一使力就痛得恨不得把手臂给砍了。
到底是何时伤了经脉?
他心里迟疑不定,当即换左手去抓那银镖,左肩上却又是一痛,与刚才的痛觉完全一样。
手臂无力垂下,再也抬不起,他脸⾊大变,看看宁天歌,又看看李正,再也顾不得杀人,纵⾝踩着墙壁跃上屋顶。
“得手了?”外面有人低声相问,⾝形微动,已是准备离开。
没听到回应,那人回转⾝,才发现他的异样“怎么了,満头大汗的…”
“我没得手,只杀了一个。”他微喘了口气,垂着两只胳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只手突然疼得要命,李正没杀成。”
他没敢说面巾掉了的事,否则他不杀自也会被同伙杀。
那人皱了皱眉“那你看着,我下去。”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们两人总要有人完全任务的,否则回去的结果也还是死。
黑影一闪,那人已处⾝于大牢之中,看了眼宁天歌,他转向李正,也不打话,抬手便将银镖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