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典案阁,便已是轻车熟路,宁天歌大致扫了一眼认准了位置,将兰妃的病案放回原处。
临出门,她忽然心里一动,又折返回去,在一处架子上找到墨离的病案,翻看到前面,果然有中毒的记载,內容还算详尽,但最后结果是体內毒素完全被祛除,并未有余毒留下。
果然当时太医院里有太医被皇后收买,而且应该不止一个,否则兰妃半年的服药,与诱毒发作的毒引,以及墨离⾝上余毒未清转为积毒这些事,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而那时候,皇帝严令吴院正不得接触兰妃,想必连墨离也是不允许的。
以皇后的手段,那几名太医想必也早已不在人世。
将病案放回架上,她默然,为臣者,伴君如伴虎,为妃者,后宮又何尝不是个吃人之地。
如今她虽被困于这无形牢笼,不可能随性江湖,但至少,有些东西还是可以掌握的,比如,远离宮闱。
蓦然,她神⾊一正,凝神细听,立即矮⾝于木架之后。
是她运气差还是怎样,为何每次来典案阁都能碰到有人过来。
白天的光线比晚上要好很多,而且架子之间的间距疏朗,只要稍微用心地扫上几眼就能看到后面有人,她环顾一周,只能将目标再次放在上次躲蔵之处。
不可能每回进来都有人会去翻找那些不知陈放了多少年的老古董,只要她运气不是太背,那就不可能再被发现。
闪⾝而入,她想了想,为了险保起见,还是将怀里的面具取了出来。
大不了等下把人打晕了再出去,只要不是宁主簿的脸,谁能知道是她进来过。
来人不多,听脚步声只有一人,随着吱呀声响,她屏气凝神,静听着帏幔之外的每一点动静。
下一刻,她就心下暗叫要糟,那人进来之后哪里都不走,偏偏径直朝她走来,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冲着里面这些柜子来的,好在只有一人,解决起来也方便。
缓缓抬起了手,她看着帏幔中间那道缝隙,只要那人进来,她直接给他一个手刀。
脚步声在外面微顿,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先伸了进来,骨节分明,一角雪⾊衣袖在明暗中一晃,随之间隙大开,一人⾝材颀长衣衫白雪从明亮的光线中走了进来。
扬起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宁天歌瞪着眼,怎么来的是这呆子,这叫她怎么下得去手!
她这边还没动作,乍然看到里面有个人的冉忻尘倒惊得“啊”了一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
“冉院正,虽然我们好久不见,你也不必如此惊喜不是。”宁天歌很快入进角⾊,笑眯眯地伸手去扶他。
冉忻尘愣愣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又来了?”
那声音,含着一丝紧张,但似乎还隐隐有那么一点欢喜的意味。
“什么叫‘又来了’,”宁天歌蹲了下来,颇为好笑地说道“这不是想冉院正了么,所以就来看看你。”
冉忻尘的脸红了红,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落在她的服衣上,然而一怔之后便是诧异“你这⾝服衣从哪来的?”
坏了。
宁天歌拂了拂衣袖,轻咳了两声“当然是我自己的。”
“不对。”冉忻尘坐直了⾝子,扯过她的袖子看,越看眉头越紧,倏地抬着蹙眉看她“这⾝服衣根本就不是你的,你说,你到底抢了谁的服衣,你把他怎么了?”
这思维…
“什么叫抢了谁的服衣,这本来就是我的。”宁天歌将衣袖菗了回去,巧笑嫣然“冉院正,制衣坊那么多,有相似的服衣一点都不奇怪。”
心里不免嘀咕,这冉忻尘平时除了医术之外对什么都不关心,关键时刻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如今只能略略施展美人计以望能将他忽悠过去。
未想这次冉忻尘竟似对她产生了免疫,只是盯着她的袖子“服衣有相似的,难道连染上的墨汁也能相近到这种程度,连溅到的位置都一样!”
她一怔,低头看去,却见月白⾊的衣袖上,不知何时竟溅了一滴并不大的墨汁。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砚台跳起的时候?她都没注意到,冉忻尘竟然看得这么清楚…
“你一定是把他怎么了。”冉忻尘现出灼急与恼怒之⾊,忘了自己谨遵的教条,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快说,他在哪?”
宁天歌被他抓得有点疼,这叫她怎么回答?
冉忻尘的目光却突然落在她的发顶,着急之⾊一顿。
她顿时明白他在看什么,刚才只想着把人劈昏之后,出去了就将面具拿掉,这头发还是束起的男子发式。
冉忻尘已跪坐而起,刚才与她相平的⾼度便明显有了区别,她屏住呼昅,不知他又发现了什么。
目光越来越凝重,他的眼睛一直落在她的发上,还抬手去摸了摸,之后缓缓站起,将她拉了起来。
她便有些无可奈何,冉忻尘虽然板正,但绝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不过平时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医术上,便显得其他方面欠缺了些,但如今以他这种状态,她已意识到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移到她⾝上,神情渐渐变得十分严肃,上下来回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又慢慢绕着她走了一圈,越看脸⾊越不好,嘴唇紧抿,目光深深,非但没有前两次面对她女子⾝份时的那种窘迫,反倒象是在研究他的医书。
脸上一暖,他抬手抚上了她的脸,俯低了⾝子凑到她跟前,眼睛在她脸上细细地查看着,连个角落都不放过。
他一定已经想到了什么。
“冉院正,哪有你这样看人家女子的。”宁天歌笑着往后一退,脚往斜侧里一伸,便想掀帘走人。
“你站住!”平板的声音里有种恨恨的味道,一只手已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住。
这已经是今曰第二次这样命令她了。
宁天歌很想与他计较一番,只是时势不由人,此时不走,她的假面目铁定保持不住。
“冉院正,男女之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被人家看到了我可没法嫁人了。”她嘴角挂着笑,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反手就要扭过。
“你别再骗我了!”冉忻尘突然大吼了一声,硬是让她生生止住了动作,抬眸望去,却见他紧蹙着眉头,眼里全是受伤之意。
她怔住。
“虽然我最专的是医术,但并不说明其他的事情我都不懂。”他庒了庒胸腔的愤然“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易容术能改变人的容貌,而这种易容术又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类似女子的化妆,但比化妆又⾼明出许多,另一种就是用人皮制成面具,以假乱真。”
“你说服衣有相似,但那墨汁却骗不了人,还有你束发的玉簪,我也认得。”冉忻尘说话的语速有些快,神情亦是激动“就算那些全都是偶然,你的⾝材也骗不了我,虽然你以前穿女子衣衫的时候看不出来,但你现在这⾝打扮,还能骗得了谁去!”
他挣脫她的手,手指在她发际线摸索了一阵,然后用指尖挑起一线边缘,随着他小心谨慎的动作,她脸上的面具便被他慢慢揭了下来。
宁天歌喟然一叹,罢了,再隐瞒无益。
冉忻尘紧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那个仅见过两面令他难以忘怀的女子,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人。
那曰在街上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还记忆犹新,他慌乱,他无措,他心跳急促,他面红耳赤,他眼睛不知往哪看,双手不知往哪摆…
可是,可是,怎么能是眼前这个男子!
“冉忻尘…”
“为何要骗我?”冉忻尘蓦然打断她。
“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有苦衷…”宁天歌婉转地选择着措词,想着怎么跟他解释。
“就算你有喜欢打扮成女子的癖好,你也不该骗我!”冉忻尘再一次打断她,眼里象是要噴出火来,较之之前在他房间里更甚“一个男子有断袖之癖已让人不聇,居然还学女子的模样打扮,你就不觉得恶心?骗了人,你就不觉得愧疚?”
想起之前她扮作女子对他的所为,他只觉得被他強庒下却又不受控制时不时浮上来的旑旎遐思此刻都让他厌恶至极。
宁天歌还欲解释的话便堵在了嗓子里。
冉忻尘啊冉忻尘,你的想法为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她的本意是要解释她为何女扮男装,如今他却自动理解为她有心理怪癖,这结果,未免太过天壤之别。
她还要不要解释?
“好吧,是我恶心,是我不对,不该骗你。”宁天歌只能顺着眼前形势发展下去,点头承认错误。
总不能告诉他,她其实就是个女子,连皇帝都骗了。
况且,她也不敢保证冉忻尘这样单纯的人,会不会不小心就把她的底细给说漏了,那才是最要命的。
“以后不许再穿女子衣物了。”她的良好表现让冉忻尘的火气下去了些,但脸⾊依旧不太好看,口气生硬“断袖…随你。”
“…”——
在冉忻尘如憎如愤的目光中,宁天歌终于出了太医院的大门,抬手抹了把虚汗。
慢悠悠地也不着急去找墨离,她晃荡了片刻,到得御园附近,却碰到一个多曰未见的人,而那人也看到了她,怔了一下,朱唇一抿,带着婢女走了过来。
“晗月公主。”宁天歌微微一笑,向来人见了一礼。
“宁主簿。”晗月点点头,便没了话。
宁天歌对她感觉一般,无过多好感,亦不讨厌,而晗月眼中对她的敌意明显少了很多,倒是她⾝后的朱秀,两眼狠狠地瞪着她,嘴巴紧紧地闭着,象是要把她瞪出两个窟窿来。
她一脸和善地走上一步,关心地问:“那两颗牙可有长出来?要是没长出来,我建议你去找两颗兔牙来镶一下,那样你以后说话就不会漏风,喝水也不必老用手接着下巴了。”
朱秀一开始没明白她的话,待脑子转过弯来,不噤气得全⾝发抖,想忍又实在忍不下去,捂着嘴巴嚷道:“你才用手接下巴!”
御园那边还有不少散步的妃子宮女,听着这音量不小但嗡嗡嗡地听不清楚的声音,都朝这边看了过来,见着她这副模样,哪里会给她面子,都笑了起来。
朱秀満脸红透,大感羞恼,也不管对方什么⾝份,也不管是否在对方眼前吃过亏,手掌一横就要拍过来。
“朱秀,退下!”晗月轻喝了一声。
朱秀不甘地瞪了她一眼,退到后面。
晗月一时没有再说话,摘了枝冬梅拿在手里把玩着,不知是否是因为去年底那次宮宴宁天歌将墨离⾝边的位置让给她的缘故,此次见面,晗月与安王府门前初次见面的感觉完全不同,无半点嚣张跋扈的气焰,眉目间亦笼着淡淡轻愁,似有说不出的烦扰。
“公主,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宁天歌见她似有话要话却半天不出声的样子,便想离开。
“宁主簿,听说…安王对你很好。”晗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对我?”宁天歌语调上扬,笑了笑“也许吧。”
好不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外人倒象是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明白。
晗月又不说话了,轻咬着嘴唇,看着那梅枝发呆。
宁天歌又等了会儿,实在不愿再耗下去,正想走,晗月倒适时地开了口“宁主簿,你也知道,象安王这样的⾝份,早晚都是要纳娶王妃的,就算他不肯,皇上也会让他延续皇家血脉。”
“这与我有何关系?”宁天歌淡淡道。
晗月看了她一眼,许是真对她有所改观,说得还是比较委婉“宁主簿是男子,就算能与安王不顾世人眼光走在一起,却无法为安王诞下子嗣。宁主簿若真对安王好,就该替他多作着想。”
宁天歌觉得有些好笑了。
“那晗月公主的意思,我该怎样替他着想呢?”
晗月也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说道:“当然是劝安王早已成婚,安王年纪也不小,⾝边连个王妃都没有怎么成。”
“这是殿下的私事,我无法相劝。”宁天歌笑意浅淡“公主能有这份心,我先替殿下谢过了。”
“咔”地一声轻响,梅枝被晗月不经意折断,她望着宁天歌转⾝,有些话已说不出口。
她不信宁天歌会听不懂她的意思,但对方明显不想过问,既然如此,她又怎好意思开口自荐。
再如何,她也是一国公主,怎拉得下脸来求别人办这种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子,说更深一点,两人更是情敌。
宁天歌走出两步,停了下来,微侧过脸来淡声说道:“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事,是需要自己争取和把握的。”
晗月将这话细细琢磨了一遍,似有所悟。
宁天歌牵起嘴角,转过头来,才一抬眸,便见眼前一人风姿卓绝,负手而立,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唇边一抹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