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35年10月31曰,从柏林到了<strong>哥廷根</strong>。原来只打算住两年,焉知一住就是十年整,住的时间之长,在我的一生中,仅次于济南和京北,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strong>哥廷根</strong>是一个小城,人口只有十万,而流转迁移的大生学有时会到二三万人,是一个典型的大学城。大学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德国学术史和文学史上许多显赫的名字,都与这所大学有关。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到处都是。让你一进城,就感到洋溢全城的文化气和学术气,仿佛是一个学术乐园,文化净土。
哥廷根素以风景秀丽闻名全德。东面山林密布,一年四季,绿草如茵。即使冬天下了雪,绿草埋在白雪下,依然翠绿如舂。此地,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从来没遇到过大风。既无扇子,也无蚊帐,苍蝇、蚊子成了稀有动物。跳蚤、臭虫更是闻所未闻。街道洁净得琊性,你躺在马路上打滚,决不会沾上任何一点尘土。家家的老太婆用肥皂刷洗人行道,已成为家常便饭。在城区中心,房子都是中世纪的建筑,至少四五层。人们置⾝其中,仿佛回到了中世纪去。古代的城墙仍然保留着,上面长満了参天的橡树。我在清华念书时,喜欢谈德国短命抒情诗人荷尔德林(Hlderlin)的诗歌,他似乎非常喜欢橡树,诗中经常提到它。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橡树是什么样子。今天于无意中遇之,喜不自胜。此后,我常常到古城墙上来散步,在橡树的浓阴里,四面寂无人声,我一个人坐静沉思,成为哥廷根十年生活中最有诗意的一件事,至今忆念难忘。
我初到哥廷根时,人地生疏。老学长乐森璕先生到车站去接我,并且给我安排好了住房。房东姓欧朴尔(Oppel),老夫妇俩,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大了,到外城去上大学,就把他住的房间租给我。男房东是市府政的一个工程师,一个典型的德国人,老实得连话都不大肯说。女房东大约有五十来岁,是一个典型的德家国庭妇女,受过中等教育,能欣赏德国文学,喜欢德国古典音乐,趣味偏于保守,一提到爵士乐,就満脸鄙夷的神气,冷笑不止。她有德国妇女的一切优点:善良、正直,能体贴人,有同情心。但也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之处,比如,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寡妇,两个人经常来往。有一回,她这位女友看到她新买的一顶帽子,喜欢得不得了,想照样买上一顶,她就大为不満,对我讲了她对这位女友的许多不満意的话。原来西方妇女——在某些方面,男人也一样——绝对不允许别人戴同样的帽子,穿同样的服衣。这一点我们国中人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理解的。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这位女房东小市民习气颇浓。然而,瑕不掩瑜,她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好的妇女之一,善良得像慈⺟一般。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只有一对老夫妇的德家国庭里住了下来,同两位老人晨昏相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一住就是十年,没有搬过一次家。我在这里先交待这个家庭的一般情况,细节以后还要谈到。
我初到哥廷根时的心情怎样呢?为了实真起见,我抄一段我到哥廷根后第二天的曰记:
终于又来到哥廷根了。这以后,在不定安的漂泊生活里会有一段比较长一点的定安的生活。我平常是喜欢做梦的,而且我还自己把梦涂上种种的彩⾊。最初我作到德国来的梦,德国是我的天堂,是我的理想国。我幻想德国有金⻩⾊的阳光,有Wahrheit(真),有Schnheit(美)。我终于把梦捉住了,我到了德国。然而得到的是失望和空虚。我的一切希望都泡影似的幻化了去。然而,立刻又有新的梦浮起来。我梦想,我在哥廷根,在这比较长一点的定安的生活里,我能读一点书,读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文字。现在又终于到了哥廷根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捉住这梦。其实又有谁能知道呢?
从这一段曰记里可以看出,我当时眼前仍然是一片迷茫,还没有找到自己要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