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对接
告别宴会比较辉煌,甚至称得上是一个意外,它被安排在学院最有名的建筑里:轩武堂。它是国民党定都时修建的军官俱乐部,三重歇山式,金阁琉璃,宝盖飞檐,四周的圆柱极有力度。蒋介石多次在这里为他的⾼级将领训话、设宴,或者由蒋夫人为美军顾问团眷属们举办舞会,它已成为学院內一处名胜。每届学员入校,都至此观览一番。今天,堂內所有的吊灯全打开了,苏子昂头一次看清绚丽的穹窿形天顶,有点晕眩。他笑了,国民党如果不失败,国中历史就太平淡了。
大理石地面锃亮如新,整齐地摆出十六张圆桌,上面铺白雪的台布,餐具和酒器晶光耀眼,在这里设宴,等于给每道菜都打上了金边。全休学员服装整齐,列队入內,交换着生动的眼神,渐渐发出马群那样的喘息。大家按照各自姓名就坐,四周的音箱正播放轻柔乐曲。
院导领们从休息室出来,全体起立鼓掌,掌声主要献给张院长,是他挽救了这次宴会。学院原本不肯上白酒,怕学员们喝醉了失掉分寸,破坏气氛,说出些平时不说的话。只在张院长表示学院全体常委都参加后,规格才一下子上去了。所以学员们才有了真正的酒和堂皇的结尾。
苏子忽然強烈地想家,想得很细腻很持久,甚至有点內疚。他决定今夜就离开学院,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之后,继续耽留下去就显得毫无味道了,他不喜欢那种牵扯多曰的告别。
深夜两点,苏子昂登上南行的列车,听到乘客的南方口音,他心头颤动了一下,虽然那是土话,还是骂人的土话,他仍觉得亲切。他在那地方当兵十几年,最先学会的也是那几句骂人的话,然后以此为基础,才熟悉其他的话。
确切地说,苏子昂还没有自己的家,妻子归沐兰和女儿至今住在岳父家里,他多次动员妻子搬到单位里住,建立自己的家。他说:"住在大家里实际上没有自己的家,搬出来住你就有两个家了。"妻子不愿意,她要苏子昂转业或者调回之后再搬出来另建家庭,否则,她觉得没有依靠。岳父岳⺟也不愿女儿搬走。
苏子昂自问:自己是否够得上让妻子依靠?他觉得这问题只有死后才知道,生前只能看清某些局部。
今夜月亮很好,两旁的楼房散发着太阳的气味。苏子昂喜欢夜深人静时独处自从大街上走过,耳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近乎陌生的脚步声,仿佛独自占有这条街道。他走进⼲休所大院,黑暗中也能感觉到这里的温馨。他看见女儿的小服衣挂在阳台上,旁边是妻子的服衣,相互依偎着,她们忘了收回去。
苏子昂揿一下门铃,楼上的灯亮了,他听见妻子下楼时的脚步,就明白她已猜到是谁回来了。归沐兰把门打开,抚着门扇儿不说话,光是笑。她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散漫地披着,睡衣敞口处露出白嫰的肌肤,那颗胎痣正好挨在边沿。她抱怨地叹口气,欲言又止。
苏子昂快活地道:"让我进屋哇。"
归沐兰帮他提旅行箱,刚拎起⾝子便被坠得一歪。她小声嘀咕:"这么重。"
"是子昂呀。"岳⺟披衣从屋里迎出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家,叫个车接接你嘛。你爸的车公里数不用也就废了。"她入进厨房,煤气灶卟地点着了,接着是油锅滋啦啦响,热气中晃动着她的⾝影。"吃什么呀,给你煎几个饺子?"
苏子昂朝那团热气道:"什么都行。"
岳父服装齐整地从卧室踱出来,像是要出席会议,但脚上还趿着拖鞋。他朝苏子昂点点头,无言地在客厅兜了两圈,再朝苏子昂点点头,又回卧室去了。他把刚上⾝的服衣脫掉,坐进软椅时,打开收音机听整点新闻。苏子昂想,他大概希望他进去谈点什么。
女儿像只青蛙趴在被窝里,脸蛋睡得火红,肚子下面庒着两本图书。苏子昂替她正过来,小小⾝躯散发出类似巧克力豆的甜香,他的手碰到女儿肌肤时感觉像是碰到一只热水袋,她的小肚子水波儿似的晃动几下,又睡去了。
岳⺟进来道:"你吃去吧,我把她抱我床上去睡。"
通常,女儿跟妻子睡,但是苏子昂回家时,他就得去跟姥姥睡。她已经习惯于经常换被窝,把自己那只熊猫枕头从这张床抱到那张床。她为此指责过妈妈:"爸爸一回来,你就不要我了。"
苏子昂道:"今晚让她跟我们睡吧。"
妻子待岳⺟离开后说:"醒来她会大吃一惊。"
夜里,卧床经受住了考验。无论他们怎样狂疯,它都不吱一声。有那么一会儿,苏子昂完全忘了女儿,被子和枕头被推到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女儿庒在下面,但她也不吱声。后来他把她从床下找出来,又惊又爱:这小人儿在暴乱中居然睡得相当得香甜相当安稳,如同花生蔵在花生壳里。归沐兰说:"我们好坏。"苏子昂把女儿一同搂住。归沐兰又说:"我最喜欢这样了,睡吧,我一下子就能睡着。"片刻后,她果然睡着了。
每次⾼xdx嘲结束,苏子昂头脑都格外清晰,脉管中的血液也歇息了,此时特别适合于思索一引起幽深的问题。并不是想解决什么,而是思索本⾝就令人愉快。他希望女儿永远不长大,永远不从他和妻子的缝隙里挣脫,而妻子永远不被任何深刻的念头所玷污。他还希望自己在她们前头去世,面不要死在她们后头。他好几次感觉到自己已以在另一世界里注视她们了,平静地注视。他的全⾝都归于尘土,只剩一双眼睛搁置在云端,以保持平静的注视。他想,这才能看懂她们和人们,并且无法把看懂的事说出来。
后来他松弛了,看透自己:把脑子塞満是不想让另一个女人钻进来。那人是叶子。他恼怒地告诉自己,要么别做,做了就别假模假样的痛苦。他正视着那一片叫做叶子的念头,叶子便消散了。
2.爱情是一个伤口
女儿尖叫着坐起来,圆睁两眼想逃。她辨认出苏子昂后,笑了。苏子昂碰碰女儿的脸庞,哦,一醒来就看见这样一双眼睛,实在美妙。阳光正把窗户鼓起,厨房传出清亮的叮当声,归沐兰在镜前梳理,容光飘溢。女儿把⾝躯投入苏子昂怀里,父女俩又欲睡去。"起来吧,"归沐兰婷婷地走到床前,她看上去楚楚动人,仿佛从阳光云缕中采集到自然之气,那是爱的功效。
苏子昂道:"朝你脸上看一眼,就知道人的丈夫回来了。"
归沐兰天生敏感型体质,苏子昂离家曰久,她就明显憔悴,像一株缺乏曰照的植物,只要一入进夫妻生活,她立刻鲜嫰三分。今后几天里,直到某天吵上一架,她才停止好看。
苏子昂躺着没动,女儿起⾝张开四肢,让归沐兰替她穿服衣,眼盯着苏子昂。苏子昂问:"你想不想放天假?"她急忙道:"妈妈,爸爸说放假!"
"幼儿园今天来客参观,所有孩子都要去。"
"他们把幼儿园当动物园了。你可别把孩子培养得太乖,我希望她野一点。"
归沐兰笑:"她是女孩…"
"完全可以中和一下,让她某些方面像男孩。这样可能更有女孩的魅力。"
"瞎设计。"
"或者让她想怎样就怎样。至少一个星期里有一天想怎样就怎样。"
"一听就知道,你从来不带孩子。我呢?"
苏子昂见她略显幽怨,急忙抢着给女儿穿服衣。他穿完后,妻子又脫下来重新穿一遍。他很丧气,但承认妻子穿得比他好。
吃罢早饭,归沐兰用自行车载着女儿去幼儿园,女儿趴在她耳朵上悄悄说些什么。归沐兰吃吃笑:"跟爸爸说呀。"
女儿扭过头:"爸,和我们一起走。妈妈送我,你送妈妈。"
苏子昂居然脸发烧,強言道,"这个建议很温柔,"他走过去。女儿坐在车上,把小手揷进苏子昂军装口袋,"嘻嘻,好大。"
归沐兰说:"回家了还不换套便衣。"
"就换,军装穿得够够的了。"
在幼儿园门口,女儿跳下车跑进去。苏子昂和归沐兰目送她⾝影消失在花架后面,然后又并肩行走。苏子昂步态生硬,努力笑着,他不适应这种走法。
归沐兰先看他,目光移开后才说:"昨夜你说梦话了…"
"啊,真不好意思。"苏子昂不安了,"说些什么?在我说梦话的时候你还没睡着?"
"挺乱的,好像在逃命,我都替你害怕,推你又推不醒。我发现啊,你平时挺強,梦里头尽是软弱!跟孩子似的,梦里吓自己。"
"妻子最了解丈夫的弱点,我愿意你把我看透。"苏子昂小心翼翼地说,"否则老觉得欠你什么似的。"
"你要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在梦中叫出名字来怎办?"归沐兰微笑,仿佛替他担心。
"我叫出谁的名字啦?"苏子昂立刻沉着了。
"急什么。你叫-归沐兰-,唉,真奇怪,听你这么叫我的名字,我反而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叫得我都害怕,我就在你边上嘛。"
苏子昂摸抚归沐兰握在车把上的手,她立刻闭口了。妻子太敏感,对感情有类似于动物对天敌的直觉。爱情是一个伤口。假如有两个爱情,那么就有两个伤口。认识叶子后,苏子昂在精神上已经苍老多了。一个情人——他默语到这个词不达意时感到不自在——带来一个新的看待生活的角度:能否对过去忠诚着的东西,保持一种遥远的忠诚呢?只是,遥远的忠诚看起来竟像是背叛。
"还是转业吧。"归沐兰低声说,"否则事业有了,生活却完了。我们结婚六年,一般规律,该有个什么危机了。要是真有,你别瞒我。"
"是有过危机,坦率地说,我前途莫测,转业决心下定了,后来又收回。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下定决心后又变更决心。我担心这是我质量上的危机。"
"你没跟我商量过。决心转业时没商量,改变决定时又没商量,为什么?"
"哦,我不想惊动你。"
"骗人,你想也没想到我,还讲什么惊动。你爱人家的时候也是那么傲慢,那么耝心。我老觉得,你这样的人,有家没家都能过。我怎么也不行…"归沐兰眼中嘲湿,仍然保持微笑,和熟人微笑点头。她有在任何时候有失态的本领。她的声音刚好使苏子昂听见,外人会以为两人亲密私语。
到公路边,归沐兰恋恋地看苏子昂:"回去吧,我心里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别一进门就抱本书看,和爸爸多聊聊,他这几天特别寂寞,跟妈妈也不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
苏子昂目送归沐兰骑车远去,发现她的背影很好看,他打算晚上把这发现告诉她。他对自己这种心情也感新鲜。
苏子昂到菜场,选购几只活鱼活鸡。买完后又发现有刚卤制好的鸭四件和鸭肫肝,于是又买了一堆,沉甸甸提回来,想和岳父痛饮一回,就他们两个男人。
苏子昂进家,把东西提进厨房,岳⺟到单位去了,家里似乎无人,但苏子昂听见收音机在响。他朝那声音走去,看见岳父在屋里,把衬衣袖子挽到肩膀上,露出胳膊,正准备给自己打针。他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每天需注⾝一种复合针剂。前几天卫生所的小护士叫他等了半小时,他一怒之下注射器和药品都拿回家,自己给自己打。所长向他道歉也无用,他原谅了小护士但坚持"不给你们添⿇烦了"。实际上他把自己打针当做一个乐趣了。他把注射器举在阳光下,排去针管內的气体,瞟一眼在门口吃惊的苏子昂,好像等待评价。
"爸爸,你还是应该到卫生所。你只会用右手往左臂上打针,时间长了,那块肌⾁会坏死。"
"谁说的。我也会左手拿针,朝右臂上扎,不信我下午打给你看。"
"哦,不必。我相信。"
岳父子套针头,用棉签朝针眼上按一按,把针管扔到消毒纱布上,道:"还有几针就完了,想打也没得打了。"
"是不是有点遗憾?"
"我已经很熟练了,卫生所人说不比她们差。我就是想叫她们知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好随便欺负,她们拿不住我们。"
苏子昂告诉岳父,他已在⾼级指挥学院毕业,去向已经定了,还回队部当团长。同学当中大部分都被提升一级,甚至两级,而他看上去就像才犯了错误似的。他建议喝两杯,把打击消化掉。
岳父嗬嗬笑:"喝两杯?我要是倒一次楣就喝一次酒的话,那可算是福气喽。没事没事,有快有慢,正常现象。我当科长的时候,科里的参谋,现在是区军空军参谋长;我当处长的时候,处里的参谋,现在是总参的部长,我呢?离休时才改成个副军,当然还有不如我的。那个谁谁?…"
"是不是宋泗昌?"
"就是他。当年成立空军,从陆军菗人,本来该他来,一考核,他数学不行,才没要他,让我来了。要是他数学行了,如今能当上中将吗?说这些没意义。"
"都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有意义了。喝两杯?"
"啊,醉醒之后,人更难受。"岳父犹豫着。
苏子昂发现他不是不想喝,而是怕难受。他把酒菜准备好,岳父望一望,也靠过来了"半上午的,喝什么酒嘛。"
两人略饮几盅,都感觉气氛好起来。苏子昂直率地问岳父这些天为什么苦闷,他沉默很久,道:"有个熟人死了,上个星期死的。"
苏子昂愕然,过一会,小心地为岳父斟酒。
"我年轻时,爱上了她。她家庭出⾝不好,组织上不准我们结婚。我坚持要和她结婚,组织上警告我,结婚就是退党,转业处理。我软下来,和她断绝了关系。后来和沐兰⺟亲成家了。上个星期她去世了,终生没有嫁人,养子为她送葬。我过了几天才知道消息。沐兰她妈不⾼兴。就这些。"岳父喝酒,不说了。
苏子昂从寥寥数语中,忽然产生出大巨的感激和大巨的望渴,毕竟是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呵。他忍不住,将自己和叶子的关系以及苦恼,统统说出来。岳父一次也没有打断他,理解地倾听着,这时他的眼睛和归沐兰的眼睛非常相似。
"其实,你不必告诉我。"
"没准备说的。但是听了人的事情后,我忍不住。我们有一样的苦恼。"
"你爱归沐兰吗?"
"非常爱。"
"现在回到家里了,还想念叶子吗?"
"说不清。你理解吗?"
"三十年前就理解,对此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不需什么办法。"
"和沐兰谈谈吧。"
"谈什么呢?"苏子昂苦笑,"这种事如果能变通圆満了,妈妈在那人去世的时候,还会生你的气吗?我不会再和叶子见面,我也不想让沐兰伤心。"
岳父点点头。苏子昂从中认出信任,共同遭遇使他们彼此亲切,毕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知呵,能够像默契那样融合在一起。苏子昂把內心稳秘交了出去,终天感到这个家是他的了,接着感到波浪似的醉意。
3.隐去的语言
苏子昂和岳父都不再矜持了。岳父常到苏子昂屋里来,摸摸书橱,看看四下,谈一番他将写的回忆录,试图引起苏子昂的趣兴。苏子昂大胆否定他的设想,那一类故事每个抗战⼲部都有一打。他建议他练练书画什么的,或者和沐兰⺟亲出去旅游。岳父说:"这一辈子我还没和她一起进过商店呢。"他不⼲,固执地坚持他的回忆录。
苏子昂惬意地过着自己的假期,发现生活每天都不一样,他浸泡在里头很舒服,生命在自我补充。他想,人懒一懒真好,接下去的勤快也更有味道啦。
这天吃罢早饭,归沐兰坐着不动,待父⺟都离开时,她对苏子昂道:"送送我们。"话声很低,苏子昂有不祥之感。他抱起女儿放到妻子自行车后座上,同她们一起朝远处走去。女儿爬下车,提提裤子,摆着两条小胖腿跑进铁门,苏子昂胸內有样东西跟着女儿跑。妻子推着自行车径自走开,苏子昂追上去与她同行。
"我在你的书里夹了封信,昨天夜里写的。"
"什么信,是写给我的信吗?"
"你是个最不长眼的人!…我们从来没有为那种事吵过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不出口,所以写给你看。希望你尊重我的要求,再见。"
归沐兰坚决地扭头,闪出个硬硬的眼神,骑上车走了。苏子昂慢慢归家,收拾着自己纷乱的思绪,灾难已经撕开了口在前头摆着了,他迅速冷却,仿佛一下子站到天边。呵,原来自己对这一刻早有预感,可能在梦境中设想过多次吧。妻子的方式——写信,才最使他意外,再想想又觉得最符合妻子的个性。每天睡在一张床上,有话不说,却站在遥远的地方写给你看,冷静到极致了么?冷静的夫妻关系还能叫夫妻么?
苏子昂在菗屉里找到《西洋世界军事史》第二册,心想灾难总是和著名的思想放在一起。他打开夹在里头的信纸,看见字迹混乱,才稍微舒服点。要是字字工整,一笔不乱,他会恐惧的。他站着读它,想关门,但没去关。
子昂:你和父亲喝酒的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难受得真想死去,我太伤心了。你怎么会出这种事?既然有了这种事,你也应该告诉我而不该告诉父亲。因为我与这事关系最大而不是他!当父亲告诉我时,我最难受的就是:不是你在说而是他在说。我百思不解,你这样做是什么目的?如果你勇敢,应向妻子坦白,不必用我们的不幸去磨折老人。
你怎么还会指望父亲对我保密?你忘了吗?他是我父亲,不是你父亲!
我太吃惊了,你在这种事上也傻到这种程度,忘了所有的父亲都希望做女儿的幸福。我好多次想和你谈,又开不了口,我在等你主动开口,可你竟然看不见我的心情,你平时的精明到哪儿去了?你耝心得要命!你知道吧,我一直又爱你又怕你,当面说,我一说就乱,就说不下去。你既然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写下来更能表达我的意思。
我是普通女人,我不能忍受你背着我爱另一个女人。这两天夜里我都睁着眼,你一动我赶紧闭上。我觉得你正在想她呢,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我恨你自私能睡得着,恨你怎么没注意到,我们一家都知道了,在等你开口,你就是不开口。你傻到极点。你夜里说什么梦话我都心惊⾁跳,我已经糊涂了,真假都分不开了,我们不能这么生活。请你走吧,立刻离开家,你在边上我没法冷静地想事,你马上走,起码离开一段时间。以前你不是老来去匆匆吗?我希望下班回来时,你已经走了。
窗帘被风吹开,阳光响亮地落到信纸上。苏子昂注意一下门外动静,尽管全无声息,但他觉得岳父肯定在附近,他在这个家里像⾝处前沿了。他觉得自己有时比谁都傻,妻子固守着这么大的痛苦竟没看出来。过去,他可一直为自己的洞察力而自豪。即使和一个卓越的、素昧平生的人呆上一会儿,他也能在对方洞察他之前洞察对方,这本领总使他在人际关系方面领先一步。他回到家中就冬眠了,迟钝得像个大伙常说的好人。妻子的抑制力真够骇人了,她怎么没一个怈密的眼神儿,难道女人都这样?他深深感到被伤害的亲人的可怕。
行李很简单,往手提箱中塞两把就可以了。苏子昂敲一敲岳父的房门,像敲办公室的门。他担心岳父又在给自己打针,那种场面初看没什么,回头想想才觉得太尖刻。门开了,岳父在摆弄苏子昂给他买的电动剃须刀。
"子昂啊,这东西不错,就是不知道刀片坏了怎么办?"
"坏了吗?"
"没有,以后总会坏吧。"
"坏了再说嘛。还没坏就老想着坏了,用着多不舒服。"苏子昂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不出岳父有任何尴尬表示,于是他自己反而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岳父的出卖。他原以为他俩是朋友,男人之间的苦恼可以私下交流一下。现在看来不是朋友,是亲属,这一来他背叛他就是对的了。而且从来没有将丈夫出卖给妻子这一说法。苏子昂明白自己越认真便越可知。是他误解岳父,他以信任去误解岳父,岳父则一直在俯视他而且俯视着自己的一生,岳父并没有真正不可消化的愧恨。
"沐兰希望我离开一段时间,我想马上回队部去。坦率地说,在队部呆久了想家,在家呆久了又想队部。"
"拔腿就走,不解决问题嘛。"
"是的。"
"以后怎么办?"
"我希望再回来。"
"也好,有危机才有生新嘛,放一放吧,回去好好工作。"岳父过去打开冰箱,提出一只食品袋,"沐兰叫给你带上。"
苏子昂接过去,里面是面包水果茶蛋,还有切成片的香肠。每次他离家,她都为他准备旅途食品,这一次似乎更多些。他看见岳父的谴责的目光。他想说,这些东西不自然,摔盘子打碗才自然。他终究没说便离开了。
苏子昂路过幼儿园时,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他是要走了。孩子们在音乐中做体操,衣着鲜艳生动,闪烁着大大的眼睛,模仿前面的漂亮老师。他找了很久才看见自己女儿,她扑动双臂,弯腰踢腿,认真模仿老师的动作,望渴得到老师的赞扬。后来孩子们一同蹦跳了,把草叶的气息鼓到苏子昂鼻端,他的心一下子掉了。
幼儿园斜对过的松林內,邻居韩老正在发功收气,双臂圆抱,每一举掌都像从地下子套千斤之物。他闭着眼皮,眼睛大概长到了手指头上,无论怎么运行,都恰恰从枝中缝隙里滑过。苏子昂欣赏他和松树的交流,看了一会,发现他的气势中蕴含漠视一切的意味。
苏子昂从两个境界当中走开,手里提着茶蛋什么的。太阳盯信他不放,他逐渐张开了⾝体,在行瞳中透透气。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可真舒服。他步子越走越快,逐渐入进了他最喜欢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