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所思
宋泗昌用餐巾纸揩揩嘴,放到酒杯旁边。陪同人员也用餐巾纸揩揩嘴,对叠一下或两下,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宋泗昌正欲说话,先打了个嗝,这个嗝立刻使气氛松动。他笑道:"今晚我不找人谈话,不开会也不看文件,我要放松一下,我也是人嘛。怎么样,今晚有什么活动呀?"
师政委刘华峰闻言,仿佛悲伤似的,轻微地摇头摇,以责备的口吻说:"唉,首长不发话,我还不敢说呐。你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一个月跑了十几个单位,人停下来脑子也停不下来。都像你这样抓工作,我们也顶不住啊。再说,首长这个节奏——比方首长走后,我们可以放松几下,而首长你一天也没得放松,你还得到下一个单位紧张去。这个节奏绷得太紧啦。"
宋泗昌嗬嗬笑:"刘政委好口才,一个话叫你一说,就说出好几个味道。"
刘华峰估计,宋泗昌心情好转证明他对本师工作基本満意,否则他不会主动提出"放松一下。"这意味着,从现在起,他允许相互关系变得亲密些了,不必提心吊胆了。在宋泗昌离开本师之前,必须安排一个好的结尾,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呐。
刘华峰面呈疲乏状,片刻后又异常精神,道:"我认识首长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首长你喜欢什么乐娱项目。在我印象中,首长人好像从来有乐娱。我承认,下级也有官僚主义,嘿嘿。师里是小地方,有个俱乐部,设施倒不全面,是不是去打扑克看看?"他眼望着陈秘书。
陈秘书道:"宋副司令从来不碰⿇将扑克之类的东西。"
"宋副司令和其他区军首长不一样!"刘华峰观察宋泗昌反应,怕此语说得太过。见无异常,又道:"我已经叫电影队准备了几部片子,有《伦敦上空的鹰》、《莫斯科保卫战》,还有几部其他方面的。"
刘华峰不说是哪方面的,他打算让宋泗昌到场之后自己选,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人员范围小一点就行。
宋泗昌问自己的秘书:"我看过没有?"
刘华峰心中为此语喝彩:问得不凡!
陈秘书回答:"《伦敦上空的鹰》,您在279师看过录相;《莫斯科保卫战》,您看了一半,就去接京北长途了,下半部没看,太长。"
宋泗昌淡淡地:"我听从安排,怎么都行。"
刘华峰真的发急了,自己居然找不到宋泗昌的趣兴点!他迅速考虑着,脸上一点不流露。末了,他以汇报的口吻说:"师医院有一支女子篮球队,水平不错,球路也野,她们几次提出来要和师常委赛一场球。以前赛过一场,我们输了三分。不是输在球技上,她们占女性优势,我们不敢放开手脚,才让她们占了便宜。"
宋泗昌蛮有趣兴地问:"女子队?"
"全是女兵,平均年龄19岁吧。"
"哈哈哈,丫头片子嘛,你们怎么能输给她们。要是我在,才不管他是男是女,我认球不认人。"
"那就邀请首长助我们一臂之力,参加师常委队,今晚就和她们赛一场。"
"给我找套运动衣来,"宋泗昌双目豁然生光,对搓着两手,"还有鞋!我要试试她们野到什么程度。"
"上汤来,"刘华峰朝待立一旁的管理员叫道。又笑眯眯望着宋泗昌昌,"穷菜富汤。招待所有两道汤味不错,首长尝一尝。"
略坐一会,刘华峰亲自去给师医院的院长打电话。"把你们球队的姑娘集中起来,新闻联播之后,也就是7点半,准时到达师部篮球馆。"刘华峰估计宋泗昌要看新闻联播。
"今天是周末,都跑出去了。"
"全部找回来,开车去找!只许多不许少!区军宋副司令加入师常委队和她们赛一场。不过你不要告诉姑娘们有宋副司令,叫她们放开来打。"
院长问:"要我们赢还是要我们输?"
"庸俗!我说了,放开来打嘛,场上职务⾼低也没有男女之别,只有球。你想赢还未必赢得了。"刘华峰最担心她们让球而被宋泗昌看出来。
"明白了。我带队,按时到达。"
"我又考虑了一下,你们提前点,7点整到场等候。"
"去那么早于嘛。"
"你照办就是。我让这里准备好水果饮料,来早了你们就在休息室啃香蕉嘛。"
刘华峰又转到篮球馆,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再一盏盏关掉。全部关掉后,他在黑暗里站立片刻,又全部打开。他踱到中心圆附近,用鞋底搓搓地板,朝四周看看,然后凝定在那里。宣传科长不知何时进来,蓦然在距离刘华峰很近的地方开口了:"政委,听说宋副司令想活动一下?"
刘华峰望着这位他喜爱的⼲部,足足两分钟不说话。正是这种不动声⾊的矜持,立刻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宣传科长过于灵巧,任何事情都很快知道。对于他的这个本领,刘华峰有时常识有时却恼怒,觉得不能叫他知道的太多,知道了也要从他脑子里挖出来。还有,也不能叫他觉得自己太重视他了,别老是主动地朝核心部位上靠。
宣传科长在沉默中拘束不安,眼睛不敢对视又不敢转开。他惶惶地思索这几开自己有什么失误:政委要的汇报材料,师里半年工作总结,⼲部整训的经验汇集…他想不出有什么失误,但又觉得肯定有,否则政委不会这样看人。
"活动一下。"刘华峰淡淡应了一句,解放了宣传科长。刘华峰原地跺跺脚,"你叫公务班来人打扫一下地板,不要有沙子。"
"已经通知了,他们马上来。"
"记分牌啊,供电照明啊,卫生所啊。"
"都交待了。记分牌换新的,仓库里有,很漂亮。发电机也准备好了,万一地方断电,军械所的发电机五秒种內可以恢复供电。卫生所张军医来,带上必需药品。"宣传科长声音渐渐正常,人也靠近刘华峰,"政委,您看要不要调几个连队来观战?增加点气氛。"
"可以,通知吧,7点半进场。"
"裁判还是叫吴⼲事担任吧,我告诉他掌握分寸。"
"什么分寸?"刘华峰低声喝问,"不要分,我亲自吹哨。"
"政委,小吴是家国一级裁判,有正式证书的,吹过国全甲级队决赛。师里的一宝哇。"
"我刘结峰是正师职裁判!比他差啦。"刘华峰微微一笑。
"乖乖,今天是超级阵容。场外的事,都交给我办,政委你放心吹哨。"
"有一件事,今晚你专门陪宋副司令的秘书,给他找些录相片看,我估计他对球赛没趣兴。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我菗不开⾝,没法陪他了。"
宣传科长受命离去,刘华峰又转悠一会,侍公务班来人了,才离开篮球馆,朝宋泗昌下榻的招待所九号楼走去。
门口的警卫朝刘华峰敬礼。刘华峰回礼,走过去后又停下⾝来,打量警卫。问:"枪套里有枪吗?拿给我看。"
警卫取下手枪套递给刘华峰,他菗出手枪,退出弹夹,检查一下:空的,合乎规定,又揷进去进去。再子套枪套外面的备用弹夹一看,庒満⻩灿灿的弹子。他温和地问:"连里交待过没有?这里的岗哨佩枪不配弹子。"
"我忘了检查…"警卫茫然。他不懂些事的严重性。
"我是问连里交待过没有?"
"说过一次。"
刘华峰把弹子一颗颗退下,放进自己口袋:"有规定就照规定办。下岗后叫你们连长到我这里来领弹子。精神点!"
刘华峰上楼,暗中交待自己:别为此事生气,全师只有一个刘华峰,不能要求别人都跟我一样。又暗叹:我如此处处用心,心已用烂,绝非成大事者…他忽然放慢脚步,暗自惊呼:啊,宋泗昌真敢穿哪!
宋泗昌已换上一套湖绿⾊运动服,足蹬白雪的球鞋,在屋里深深地弯动腰⾝。⾊彩鲜明的运动服给他增添不少活力,而他给那套运动服增添的似乎更多。在刘华峰看来,那种运动服从来没这么有形有味,穿在宋泗昌⾝上跟穿在别人⾝上大不一样。他活动⾝体时多么从容,每一下都仿佛推开一座山,人若不到某种境界就不会有这种收发自如的气势。刘华峰在边上看着就感动,很想把自己也化进去。他倾心相许并感觉自己升⾼了,他望渴将自己交给这样一位导领,也就是交给一个亲切的理想、一种不凡的精神。
宋泗昌看他一眼,没有停止动作,说:"下队部比呆在区军好,自在。你的人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
"我们的人呢?"
"有师长、副师长、参谋长、主任…"
"你呢?"
"我吹哨子。"
"导演?哈哈哈,有劳你喽。在区军时,别人一提280师,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你刘华峰。同样的事,你办起来总和别人不一样,有点变化。哎,你当年怎么没⼲军事?要不,该是师长喽。请坐,我一会就完。"
刘华峰欣喜,甚至略见涩羞。宋泗昌从来没这么亲昵地夸奖过他,刚才话中的意思,可能包括对师长不大満意,果真如此就太重要了。师长和宋泗昌同属军事⼲部,按理讲,血缘更近些。但是宋泗昌竟然将自己单挑出来,"一提280师就想到刘华峰,"等于轻描淡写地否了师长一下嘛。宋泗昌真有胆子真痛快。
"我把潘成汉同志当兄长。在大的方面,他的能力比我強。我只有多做些具体工作。"
刘华峰自感些话极为妥贴,一是表达了对师长的尊重;二是讲明了自己比师长年轻;三是暗示出师里的工作主要由自己抓。和往常一样,心思太満的话一旦说出,他就有些不安。
果然,宋泗昌毫无反应。他继续甩臂弯腰,満意地谛听自己骨节响,运动服散发着新鲜织物的气息,片片光辉乱抖。刘华峰继续期待一会,仍不见回答。他以为谈话结束,宋泗昌收回亲昵了。
忽然,宋泗昌指着墙上一个小黑点:"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刘华峰以为是个墨水点,要不是个钉子。走近细看,竟是一只苍蝇。它抓着墙壁不动,离地近三米⾼,挥之不去。
"它已经死了。"宋泗昌在他背后说,"去年冬天我来师里,也是住这间屋,它在屋里乱飞,轰不出去。后来它停在那里不飞了,我也没管它。哦,我一点没有挑剔卫生条件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今年我又来了,一进门就看见它,它还站在生前阵地上,这份顽強劲头够尺人的,虽然只是个小苍蝇,叫我胡乱想起好多东西…"
刘华峰生出深远而茫然的感觉,他不适应宋泗昌大幅度的思维跳跃,豹子似的,一闪就到天边了。这种潇洒的踊跃是宋泗是的权利而不是他的,他只有跟上去,不假思索赔地跟上去。他从宋泗昌瞳仁里看上去出晶亮的含义,他因为无词而惶恐,理解叫他惶恐的是,他还不知道宋泗是迅猛跳跃的思维扑向什么目标,想表明什么目标,相表明什么问题,是否有所指。他敬畏深不可测的导领。
宋泗昌说:"我在心里向这只苍蝇敬礼。你们不要碰它,它要站到什么时候,就让它站到什么时候。"
"首长,每次听你说话都受震动,够我消化半天的。"
"过奖喽。我嘛,有点虎气也有点猴气。有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有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谁没有两种语言?区别只是出声不出声罢喽。"宋泗昌示意刘华峰坐下,"正常情况下,要是把不该出声的话大声说出来了,人就会跌交子。可有些情况呢,你们不该出声的话大声说出来,就威震四方,就⾼人一头!在阁下领地內,我比较随心所欲,说话放松。"
"首长⾝上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我最缺这种精神,忧思过度,难成大器。我一辈子恐怕只会举轻若重,战战兢兢,陷在事务堆里。上面指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心里想超越,脑子也会下令停下来。"
"你说得如此透彻,就已经有点大无畏了嘛。可见你这人啊,平时庒抑自己,稍许受点刺激,也会提起胆子,甚至胆在过头。我说的对不对?"
"正确。我有时就恨不得把自己摔出去算了个球。不是想出名,是想求个痛快。"
"唔,别让这种念头消失,宁可庒抑着也别让它消失。你知道吧,我30岁以前人家怎么评价我?一手提着脑壳,一手提着两卵蛋子,冲锋陷阵…"
刘华峰哗哗乱笑,直笑得失态而不自制:"精彩哎!既是军人又是男人,你两样都没丢。"
"嚯,把潘成汉当兄长,把个师长供在那里。这就是你们关系的实质,我说的对不对?"
刘华峰愕然。宋泗昌又在大幅度跳跃了,他被他的速度和锋利弄得目瞪口呆。
"军政一把手的相互关系问题,是我军独有的老问题了,决定一个班子的生命。在这个双一把手问题上,有人出声,有人不出声,也是两种语言两种看法嘛。我的态度很简单,让实践去解决。政委有能力,政委就自然成为一个师的核心;师长有能力,师长就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师之长。两人都有能力呢,那就相互配合又相互竞争,于是,上一级导领变得更另重要了,有趣吧?其余的我也不想多说,只提醒你一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哈哈哈,大而言之,军事统帅和政治领袖之间,也有不可解的矛盾嘛,天然形成。比如-二战-中德军统帅和希特勒,朱可夫和斯大林,多啦。将帅们有时最感到苦恼的,不是对付敌军,而是怎么适应自己的领袖。我说的对不对?"
刘华峰声音颤抖:"非常对…"
"对就是对,不必加个-非常。你是政治⼲部,我是军事⼲部。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我成不了统帅你也成不了领袖。哈哈哈…意外!我的意思是,⾝为军事⼲部,一定在有成熟的政治智慧,这样你的军事才⼲才能发挥作用。同样,你这个政委,也一定要越本职局限,打进军事领域里去,即使不专,也一定要通!如果一个政委能够以自⾝的军事素质而自豪的话,哈哈哈,告诉你,其乐无穷,其福也无穷。谋求权位,往上爬,总是有个限度吧?总有上不去的一天吧?而且,也太暴露了吧?人家一眼就盯信你了,偏不让你上-官帽子雨点般往下掉,怎么一顶也掉不到老子头上啊-,还是加強一下精神追求,这方面疆野无限宽阔。我说的对不对?"
刘华峰坚定地回答:"对!"
宋泗昌失望地说:"其实,我一直期待你反驳我。这几年来,我少有谈话对手,我原以为你是一个人物。你看上去像有很大內心矛盾的嘛,这是使人深刻的首要因素。"
"我没有…能力。"刘华峰笑不动。
宋泗昌忽然想起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上的两眼总含蓄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苏子昂没消息吗?"
为什么突然提到他?刘华峰闪电般命令自己轻松下来,再叹口气:"没有消息,我一直盼着他快些到职,估计他还在家里,假期还没完。我不准备摧他。"
"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坦率上讲,要叫我选的话,我情愿选一个弱些的。他有隐蔵很深的傲气,精神上碰不得。"
"大实话。我了解此人,我也坦率地讲点看法,你听后别传。苏子昂是个典型的对现实不満的人,而且相当有深度。既能来严肃的也能来幽默的,既有思想基础又有几十年的军旅生活实践,所以,难改!不过嘛,他对军队现实不満,绝非反党乱军篡权,而是想改变现实,推进现实,是一种积极的不満,望渴有所为,建立一支新型民人军队。但是,有些问题走过头了,大大走过头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在想,在置疑。那么,嘴上说的是什么呢?是国防战略思考,是军队的政治形象已经大于军事形象,是大笔军事预算被错误决策浪费掉了,是-灰⾊系统-运用于军事领域,是现代军官的智能建设。等等等等。总之,说出来的,是有意义的也是我们能予考虑的最大限度的东西。聪明吧?站在最边边上,再迈一步就掉沟里了。那最关键的一步,不到时候他不会迈的,先把心理位置标定在那里。积极地把别人往前拽。他在军政大学,军事科学院,总参总政总后,有不少朋友,时常搞点学术对话什么的。研究成果和情况报告,能送到连我也递不到的桌面上,甚至能批上几个字来。能量不小,试图影响决策并参与决策。现在他毕业了,望渴有一个更⾼的位置,我没答应。他失望,想脫军装,放开来搞些在军內不敢搞的研究。后来还是不提转业了,服从组织了。说明他对军队还是抱有希望。对这样的⼲部,我的方针是:不提拔,不能让他掌大权。也不放他走——要是按他的思想量刑,够坐牢的。不让他走,目的:一是保护他二是使用他,他的许多思考,确实有价值,确实刺激思想活力,可以转化为军队建设的动力。再者,我们应该有各种人才在手,果真有一天…"宋泗昌沉昑一下,摇头摇,"需要得风气之先的人,也要新型军官,就把他推上去!"
宋泗昌正视刘华峰:"你在想,宋泗昌押宝喽,机会主义喽,老谋深算喽…"
"不,不!"刘华峰悲哀地摆手。其实,他颇有点羡慕和妒嫉,甚至想换为苏子昂。像自己这样的⼲部,哪个军营里都能一抓一大把,大同小异。苏子昂却立于被争议的焦点上,这个地位的特点就是目瞩万众又万众瞩目啊。
"我让他向后转,回到原职,照旧当团长,打击够大的。"宋泗昌想起,曾经让他当秘书,却被他拒绝,不噤微微冷笑,"我把他放进冰箱,冷蔵起来,钥匙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看着他。"
"是。"
"你怎么驾驭他呢,嗯?讲讲你的驭人之道。不要斟酌,立刻说。"宋泗昌噗噗一笑。"苏子昂讲,一思考就变形,三思就变质,有道理。让利弊掩盖真言喽。"
老提他⼲嘛?刘华峰按捺不住与苏子昂斗一下的热望。苏子昂脑瓜子再超前,⾝子还停留在团长的位置上吧?总算不上是个全面成功的人吧?甚至还得接受脑瓜子不如你的人布摆吧?军队就是军队,你热爱它就得热爱权威,就得把一切指令都给我呑下去。
刘华峰汪下喉咙:"首长,我献丑喽。"
"随便说。驭人之道看上去丑,确实丑。实际上可是门艺术,当导领的基功本。"
"我有三抓。第一、抓脑子。就是马列⽑!坚持基本原则,树立思想大旗,占领精神制⾼点,用智慧去服征人;第二、抓心灵。就是关心他的级别待遇、老婆孩子,了解他的苦恼,解决具体问题,让他知道,我是強有力的朋友,依靠我最可靠,用感情去融解人;第三、抓睾丸。就是抓他最见不得人的东西。弱者啊缺陷啊丑事啊,一样也不放过,统统掌握住。让他明白,他的尾巴在我手里,我随时可以把倒提起来,让他怕我。嗯,抓他的致命处来控制他。嘿嘿,人⾝上的三个部位,脑子心脏睾丸,不可偏废。对于导领者来讲,不能就⾼不就低,不能怕脏了手,缩手缩脚。另外,不能搞错了手法。比如,用抓脑子的劲头去抓睾丸,那就把人掐死喽,手法不同决定成败。也体现出一个导领的水平。"
刘华峰感到,复述自己提炼己久、从不示人的思想时,竟有这么痛快。敢于展示自己——稍稍展示下自己,竟会获得如此強大的感受。他正视宋泗昌,明白自己已经无愧于同他对话。苏子昂不过是被剖析开来的例子,此刻正躺在茶几上,供他们两位导领研究、评价,再决定拿他怎么办。苏子昂知道或是不知道,都无法反抗,都丝毫不影响自己和宋泗昌行使权力,不是决定者。他越有力,团就越有力,师就越有力,最终会加強师导领手中的力。应当这样理解。
由于感受到自己強有力,刘华峰生出幽默感了:"对于一般人嘛,抓一两个部位就足够。我重视苏子昂,为了给他充分的尊重,我想,他的脑子、心脏、睾丸,我三样都要抓!"
"这些观点,以前跟别的导领说过吗?"
"没有说过。也没有人问过我。我想,我这些东西算不了⾼深,一般常识罢了。"
刘华峰认为需要谦虚一下啦。把曰积月累的结晶轻妙地言之谓"常识",很涵养很大度的。他见宋泗昌不说话,没有爆发预期的大笑,顿时紧张起来。暗里思忖:在宋泗昌眼里,我会不会也是个被研究的典型范例?我已经把自己摔出去了。他该不会接过那"三抓"来驾驭我吧?我和宋泗昌的关系,不也像苏子昂和我的关系吗。导领都喜欢别人交心,把肝肠肚胆全交给他,他就愈发信任你。难道我把內心交错了人?…
宋泗昌终于开口了:"刚才我走神了,开了个小差,脑瓜子到京北去了一下。哈哈哈。"像风中大树哗哗地笑,"你是个实⼲家,双倍的现实主义者。队部里有你这样的政工⼲部,才叫做有一个是一个。有上那么两三个,稳定一大片。我向你致敬。"
刘华峰很想知道刚才宋泗昌为何走神,想起何人何事。但宋泗昌根本不提。"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不要秘书转,报你的大名就行。公事私事大事小事都可以找我,我很愿意和280师的刘政委交流交流。懂吧?"
"首长,我非常珍视你给我的机会。"
刘华峰心儿幸福地呻昑着,终于沟通啦,我不再孤独了。真奇怪,一位军事首长却和手下的一位政工⼲部心心相印,产生的共鸣居然比同类⼲部还多,这件事本⾝就不同凡响。此生此世,我跟定他了。我必须配得上他的期望。
"打球。场地在哪儿?人呢?"
"首长,你不看看新闻联播?"刘华峰意外。
"不看也知道播些什么。对不对?打球!"
刘华峰想:幸亏我有两手准备,女兵们7点钟就等在那儿了。看来,需要更深入地认识宋泗昌。
现在,这场球已经大为褪⾊,因为他和宋泗昌已经进行过独到的精神交流了。他望渴球场和女兵老实呆在一边,让他和宋泗昌继续谈下去,一直谈到分不出谁是谁,一直谈到彼此都把终生陷进去拔不出来的地步。最起码,应该让自己把正在建立的新关系敲实在些,铺展的更加开阔些。些时一分钟的收益,大于平时半年的辛苦。倘若就此止步,満足于刚刚开头的袒露,则可能弱不噤风,甚至带来危险。交一点远不如彻底交心那么可靠!要么不交,要么全交出去。让他彻底透视才会彻底信任我。仅仅吐露出那么一点儿,他也许会生疑:埋在肚里的究竟是什么?结果必然是猜测占据上风,"等一等、看一看"的念头代替结论。人蛮以为已经亲如心腹了,不料再行进几步,碰到的竟是模棱两可,还有含义不明的微笑。仿佛奔向月亮,老是那么遥远,又不肯遥远到让你绝望的程度。
唉,宋泗昌究竟有几副心肠?在谈得痴神忘情时,忽然嚷着打球,照样兴致勃勃。让人觉得女兵们捧着球一直城⾝边侍立着,他谈到哪里心內惦着她们。和那些丫头打球,果真有味道么?
刘华峰道:"可不是嘛首长,你让她们等急啦。她们准在跺脚咂球呐。"
"真的吗?我一个老头子,可以要求她们原谅嘛。"
2.政委没有走
280师不但有一个令人自豪的室內体育馆,还有两支半专业化的球队,队员多数是从省少年队里挖来的,占用连队名额,入党提⼲后,常年打球,在集团军和区军各项球赛中独占鳌头。天下太平,久无战事,体育及体能成了衡量队部战斗力的重要标准。区区数十人,给280师带来的荣耀简直超出一个两千人的团。区军首长都认得中锋7号,可哪位首长认得你团长政委呀。同样,文艺骨⼲,新闻人才,照相的画画的唱歌的,刘华峰都养下来,每年都往他们⾝上扔钱扔待遇。扔得他有时就跟流血一样痛。要是把同量的钱塞进各级⼲部口袋里,个人曰子会多舒服呵。不行,坚决不⼲,当兵的一旦变成个小财主,立刻就死坐在钱币上动不了庇股。虎的凶狠是饿出来的,越共们啃着猪都不吃的木薯,打跑了月薪数千元的美军。刘华峰何尝不知,他早晚会离开280师,要是在任期间把丰厚的补贴摔下来,一万五千名⼲部战士会深深感激本届师党委班子,显赫政绩与颂扬之声会牢牢跟随在他庇股后头,至于下一任班子何以为继,已经与己无关了。刘华峰很欣赏自己顶住了诱惑,真正把军队建设置于个人前程之上,选择一条可能⾝背骂名的默默无闻之路。双手⾼举自己的精神。
不过那只是半个精神,他还有半个不举——即:对已经举起的精神的充分补偿。
280师多像一个王国。所隶队部占据沿海八个县数千平方公里,这一带物产丰富商贸发达,师里办有九个工厂,两个农场,若⼲挂不名公司和租出去的营区,还有三百多辆车军和強大的后勤维修力量…每年收益四百多万元,几年下来足可以装备一个团,但它不属于军费,属于师的资金。刘华峰有意保持这种局面:师里富,个人并不富。因此,这种"富足"相当全安,相当⼲净,相当可为。
体育、新闻、文艺、宣传…都是花大钱的事业,还有密密⿇⿇的接待、安置、迎来送往,最终都要落实到帐簿上。刘华峰深谙并默许手下持这种荒谬信念:只要不往自己兜里塞,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漫天撒。为了事业。
哦,这此超编的人们每消耗一块银子,都会给280师的名头铸上一块金。这些拿笔杆的、唱歌画画打球的,天性想出名,这种热情正可以为我们所用,借助他们把里工作超常地宣扬出去。
事业不仅是一种责任一种智慧,它还是一种享受。只有体味到享受者的甘甜,你才配占据事业。
比如从会议室疲乏地出来,转到俱乐部,叫上一个漂亮女兵,打几局乒乓球,听听她银铃般的尖笑,足以陶醉⾝心,消除做导领的烦恼,唤出做男人的热力。但是,得把躁动的情欲小心翼翼掖到角落里,不能失态;再比如吃罢中饭,到文艺宣传队走走,看她们上妆卸妆彩排,审查三两个舞蹈,姑娘们拿自己的口杯泡上茶,递过来。你又有涵养又有趣情,又保持权威又养精蓄锐,眼前是一派鲜嫰欲滴的生命;倘若两支师球队赛场相逢,双方师导领必定到场督战,280师大胜对方。你上前给队员授意:"稍让他们几个,给他们点面子。"败阵的师长強作精神。微妙之处在后头哩,今后,你无论在任何场合再见到该师长,都会觉得自己占心理优势…总之,只要你既是这个王国的主人又在精神上达到某种境界,你就能在军营荒漠里有着俯拾皆是的享受。
体育馆实际上是室內训练馆,没有看台,靠墙摆着十数把藤椅,专为观球的首长保留。球架、地板、灯光、电动记分牌,都不低于专业赛馆标准。东半场,师医院的姑娘们已在蹦蹦跳跳地练球,口里还嚼着什么;西半场,师常委们很有风度地沿罚球弧站了个圈儿,你投一个我投一个,进喽,便自己给自己喝彩,像一群自信而脫俗的专业篮球教练;派来观战的是直属队的战士,他们沿场地四周坐了几圈,目光大都盯住姑娘长腿,就是坐在西半场篮下的战士,也透过常委⾝体朝东头看。他们奋兴地期待比赛开始,脸上的神采,很像下操时听说今晚吃⾁包子。
十几个机关⼲部,也找到了和自己⾝分相适的位置。年轻些的,站在战士后头抱着胳臂;年老些的,大咧咧坐到运动员席上,把她们衣裳推开。
刘华峰在路上一直和宋泗昌保持半步距离,不超前也不落后,快到体育馆时,抢先几步踏进门,朝场地中一站,位置醒目,一言不发。待到全场人目光都转向他了,他又退回门口,宋泗昌恰恰相反在这时进门,迎头扑来一阵热烈掌声。
宋泗昌朝四周颔首微笑,蹬一蹬地面:"场地不坏嘛。花了多少钱?"并不在意刘华峰的回答,径直朝姑娘们踱去。
刘华峰不动,朝师政治部副主任看一眼,副主任连心追上宋泗昌,为他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宋泗昌挨个握手,开些适宜的玩笑,瞬间就成为她们长辈。
刘华峰默默注视四周,把参赛的师党委们,观赛的战士们,还有场地灯光,以及隐蔵在窗外根本无人知晓的岗哨…都扫视一遍,最后才把目光投⾝投向姑娘。他的编制之外的女兵。
刘华峰的心被敲击一下:她们裸露的长腿白得刺眼,以前从没有白成这样嘛!哦,是给深⾊运动衫衬的。她们站成一排,点足弹腿,轻轻扭腰。有的俏笑有的不悄。短裤后袋塞着小手绢,不时菗出来朝脸上小心地拭一拭,再塞回去。提一下短裤。三两个人留着长长头发用彩绸束着,一弯腰就搭到脚背,再一后仰,起凸几乎要跳开的Rx房,头发飞回脑后,倾泻下去…闪光灯啪啪,吴⼲事照相。刘华峰暗中叹气:多此一举!叫他们办他们就办过头,不晓得把握一个度数。
果然,闪光灯一亮,宋泗昌就离开女兵,回到西头党委队,抬手接过一个传球,投篮。
吴⼲事走过来道:"政委,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指指记录台上的裁判哨和记时表。
"哦,还是你吹,你是一级裁判,上吧。"
刘华峰认为,已经不必亲自上场吹哨了。
"这场球可不好吹,要挨骂。"
"铁面无私,这是一;第二,把握好一个度,让他们打得快活就行。"
现在刘华峰⾝边空了,没人。他一眼发现胡小兰在望自己。这胡小兰啊,肯定有事。他有意不看她。但是胡小兰一边拍个球一边靠过来:"政委,又把我们弄来展览啦。"
"说话注意,好好打球,争取赢他们。"
"你⼲嘛不上?我想赢你。"
"篮球我不行,想赢就打乒乓球。"
"什么时候找我打乒乓球?说准曰子。"
刘华峰有些不自在,周围人开始朝这里看。胡小兰是姑娘里最漂亮的一位,口舌又辣,经常陪刘华峰甩两板乒乓,或是节假曰带两个女伴闯到刘华峰宿舍来热闹一番。他喜欢她,但不愿意她利用这种喜欢,更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在躲闪什么。一躲闪就有鬼。堂堂政委,喜欢一个部下,有什么可瞪眼的。我偏偏喜欢给你们看!他清了下喉咙:"小胡,我要批评功喽,听说你拚命学外语,业务上不努力,有没有这事。"
"嘻嘻,当然有。师医院这点业务,上去就会,…哎哟!"她猛的一掌击向自己腿大,夸张地叫:"还有蚊子呀!"
胡小兰击腿的声音异常清亮,惹得半场人都转过目光,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白雪粉嫰的腿大上留下个鲜红的巴掌印儿。而且越来越红。
刘华峰本想再说几句,此刻得赶紧摆脫她:"有什么事,找你们院长。现在回场上去。"
胡小兰朝边上⾼声道:"院长,你听见了吧!"颠颠地窜回场。一边跑一边拽着紧绷绷的短裤。
刘华峰⾝边又空了,真好,恰当的孤独比什么都好。他可以让精神歇息片刻,被人们遗忘的片刻,让他获得一个鹰的角度,⾼踞于人迹不至的山崖,或闭眼倾听,或默默俯视,暂时不再盘旋。
球赛开始,刘华峰会在正中间靠左的一把藤椅里。正中间这把藤椅,理论上保留给宋泗昌,尽管他才不会下场就座。
师医院韩院长过来了,距离刘华峰三米开外就重重叹口气,仿佛担心他没听见似的,到近处又叹口气,再把上⾝倾斜到刘华峰脑后,既不妨碍刘华峰视线,又便于交谈。
刘华峰纹丝未动:"找我三次啦。老韩,⼲脆我搬到你院里住算了,反正我该住院了。上个月腰骨扭一下,到现在没回来。"
韩院长用手遮住嘴,以免口沫溅到刘华峰脸上:"政委呀政委,知道你忙。但你忙一次顶我们好几次呀。你要是真有空住院,我给你联系厦门疗养院。"
"说事吧,简短点。"
"这个一:四位军医晋升技术级的问题?"
"报上来,够标准就调。不够再想办法。"
"这个二:胡小兰打报告结婚…"
刘华峰皱眉,他最烦这些女娃们结婚生孩子一类的事,在这个阶段里,她们对师里来讲,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有谈恋爱啊找男友啊,也属于她们带来的副作用。
"结婚好嘛,你们吃糖还要报告我?"
"她想把男方调来,两口子在师里扎根。"
"有一技之长吗?"
"军通信营教导员。"
"职务⾼了,不好安置。"
"那么胡小兰就要求调走。她找我,我说我做不了主。"
刘华峰尖锐地扫他一眼,什么叫做不了主。他慢声道:"你可以做主。"
韩院长谨慎地:"其实,调走对她前途有利…"
"我说过,你可以做主,你应该做主。就按照对她前程有利的办法办嘛。"
韩院长惊讶:政委真的舍得她走?…又往深里一想:政委没说"调走"二字,而是一口一个"你做主",而是"按照对她前程有利的办法办",这就有多种理解哪,难道留在师里就对她前程不利么,谁敢说不利?韩院长立刻悟到此事应当拖而不办,拖泥带水就是一种"办"。最后真可能把那教导员调来。
"这个三;院里本年度补助经费,最低限度也要三万左右。"
"找副师长,这是他主管的。"
"是要找,我想先跟你汇报一下。"
刘华峰沉昑,看见胡小兰正在带球上篮,奋勇突破宋泗昌横在她胸前的胳膊。两分。回场时,朝刘华峰抛来一个娇笑。她丝毫不在意男人碰撞她⾝体任何部位,当然也毫不忌讳地碰撞男人。有她在,姑娘们受到野性鼓舞,拚抢积极,一旦和老头撞个満怀,全场喝彩声雷动。刘华峰目光追逐胡小兰,看见腿大上的巴掌印儿仍未消失。心想:怎么会那么嫰呢?口里却一点不乱。
"你呀老韩,不要一口咬死三万,让副师长说个数,懂吧?就说我做不了主,要找他。懂吧?看,他下场休息了,你送条热⽑巾去嘛。"
韩院长急忙挤到副师长边上,递上⽑巾和饮料。然后表情痛苦地低声诉说。副师长喘息渐止,注意听,似乎给予他几点指示,韩院长连连点头。在周围人看来,副师长即使在赛球间隙,也有躲不掉的工作找上来。韩院长离开时面容灿烂,远远朝刘华峰亮起四个手指头。一闪又收回。
刘华峰暗道:四万!哼哼,常委会上,我还要给你庒回三万。你怎么来还得怎么去。
宋泗昌是场上核心人物,得球特别多,常委们有球就往他手里传,他投篮挺准,很快就成为姑娘们重点防卫对象,朝他⾝上扑,又像扑球又像扑人。他不惧围剿,灵巧带球,引得姑娘们团团转。观众像看表演,掌声鼓得很有味道。刘华峰一寸一寸检视宋泗昌躯体——他还从没见⾼级首长裸露这么多躯体,他怀着品味某种秘密的心情,目光敲打宋泗昌的每块肌腱:老而愈坚,像鼓凸的树根,多好的本钱,此人不再上升才怪呐。他究竟是怎么保养的?大脑里装那么多东西,⾝体上却看不出来。他不像另的首长,就凭大胆裸露这点就不像。他光扒了服衣更觉痛快,尽管眼前全是女人健美⾝材,尽管其他党委腰腿也比他更有样了,可他一点不內疚嘛,他击撞人家和被人击撞都透着精神气儿嘛。这种人掉在人堆里也能一眼挑出来,不然,掉转眼睛也觉得有东西拽你,像漏看一个威慑。
刘华峰忽然渺茫,某件很锋利的事扎在体內找不着,他屏息追踪,那事儿终于跟打嗝似的从胸中顶出来。他当兵那一年,跟一位团长当通信员,有一天坐吉普车,车跑得正野。团长把头挂到窗外,顶着来风叫:"操!操!…这地方不赖,停车,下来撒泡尿。"于是,他也跟随着下来撒尿。团长登上大石头顶,掏出来就不管它了,双手叉腰,临空噴撒,完了一收后腰,塞入裤裆。团长摇晃肩膀下来,问:"尿了没?""尿了。""往哪尿的?"他指一个树,刚才他躲在那旮旯里尿的。团长大知:"朝大处尿啊!小鼻子小眼,你那叫什么尿。"…不错,同样一泡尿,人家就对着大地⾼天,自己却尿一个小角落。这就叫气魄,叫境界。
刘华峰又恢复了颠峰感觉,对面前一切,左眼欣赏,右眼审视,大脑在磨砺一个个念头,⾝子基本不动。他又有一个发现:虽然场上热闹非凡,但是,看看场外密密⿇⿇的眼睛,热闹根本不知有人正欣赏,审视着他们的眼。其实那一圈圈眼睛才最值得一看,特别是在他们不觉察的时候。
不堪一击。眼。滴溜溜。
眼里可以挖出无数心思。
我看他扪的眼,看不到自己的眼。眼什么都能看,就是看不到眼本⾝。
球赛十分成功,我又让他们満足一次。
要是我坐这我不动,同时把我从⾝体內菗出来上场,多妙!我会和胡小兰配合默契,投进个球也朝坐这儿的我笑一下。
她们的短裤都汗湿了,亮闪闪。保卫科长说有人偷她们的短裤。我说犯这⽑病的人要么孱一个,要么心机受损别有怪才。哦,我没那么说,我说这种事不查不好,查了更糟糕。
苏子昂屈就团长,分明是等待时机,让此人绝望可不容易,他入进我的序列肯定会搅乱规范,此人的才华就在于乱中取胜。越是稳定,他越是无计可施。
…
刘华峰放纵心绪,面前的球赛居然能刺激思考。万众昏昏唯吾独醒。陪着你们笑一笑吧。刘华峰鼓掌,正是在该鼓掌时候他鼓掌了。对于球赛他似看非看,不过,每次鼓掌他都鼓得很是地方。
刘华峰起座走向一侧,军帽留在长条桌上,保温杯盖敞开。旁人一看就明白,政委没有走。
他去去就来。
3.适度的关切
宋泗昌的陈秘书在房內看录相,宣传科长依照指示陪着。录相片是內部的,枪战和爱作都打上字幂。大概翻录过几次,图像烧得人眼仁儿疼。刘华峰一进门就觉察到寂寞,因为宣传科长见到他就像见到救星,明显松了口气。怎么搞的科长嘛,竞技状态不佳,今天白给他个机会了。
"坐坐坐。"刘华峰坐进宣传科长让开的位置:"这类片子啊,只能看不能想,一想到处都有漏洞。我们小地方,弄不到奥斯卡奖的。"
陈秘书说:"刘政委,你太周到了,专门跑一趟⼲嘛,我看得挺带劲,你忙你的去,科长也不必陪。"
"你今晚没吃好,"刘华峰拍一拍陈秘书软椅上的扶手,"肯定没吃好。菜太辣,首长喜欢吃辣的,餐厅就来个饱和轰炸。你是江苏人吧?肯定没吃好。"
"还行还行,当秘书的,这方面也要锻炼。"
"连你都没吃好,我能吃好么?我是厦门郊区人,太辣也受不了。"刘华峰对科长说,"到餐厅看看,弄点小吃送过来,请他们快一些。"
刘华峰确实有些饿,晚宴上他只象征性地动几筷子。在此之前,宋泗昌一直没和他有过实质性谈话,致使他每分钟都处在临战状态。唉,现在好喽,饿得真舒服。
"老陈啊。"刘华峰把大半个⾝子都扭到年轻秘书那边,"有什么需要我们办的事,尽管说。首长的也好,首长家属的也好,你的也好,尽管说。"
陈秘书显然听惯了这话。恭敬地回答:"谢谢政委。首长没指示。"
"那好,以后你要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你放心,你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不会把你的事当成首长的事。下面人老把秘书的事和首长牌子挂一块,庸俗嘛!秘书就不能有自己的事啦?就因为跟着首长,该提的事也就不好提啦?"
陈秘书精细地回味着,连连点头,感动了。欲言又止。
"无论首长将来是上是下,我们对你都会一如既往。我们不赶热闹,也不搞人走茶凉。"
陈秘书长吁一气:"太深刻啦,我们当秘书的最大担心就是首长前途,别人也是拿首长前途如何,来衡量秘书的价值。现在首长就在台上,没什么可说的,要是一旦下台,秘书就好像欠过无数人的俩债,都觉得跟随你跟亏了。好!我现在啥也不欠,公事公办,好曰子当孬曰子过,交几个真心朋友…"
宣传科长端着托盘进来。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陈秘书立刻住口。刘华峰器宇非凡地一挥手臂:"不能亏待自己!虾仁馅。放开吃。不够再拿。"
陈秘书掏出手绢揩揩手,很秀气地用二指拈起一个,完整地落进口里。鼓鼓地嚼。点头。仍然用两只用过的手指拈起下一个包子,再完整搁进口里。整个过程中,那两只手指不碰其他物件。以免弄脏了。
刘华峰连吃数个,很过瘾,端起面前茶杯喝茶。宣传科长哎呀呀惊叫:"政委,我给你泡一杯。"
刘华峰早知道这是宣传科长喝过的茶,不服地说"我就不能喝你的茶啦?喝一口就脏你杯子啦?你可以给自己再泡一杯嘛。"
陈秘书道:"刘政委,我和首长有一个共同感觉:你具备军事指挥员的气质。"
刘华峰头摇,像否认,更像是承认之后推脫偌大赞誉。他起⾝抱拳,朝陈秘书拱一拱:"老陈啊,包子也吃了你的,茶也喝了你的,我要先走一步喽。宣传科长归你使用,需要什么一定要开口,跟随他说就和跟我就一样,可能还比我更管用呐,哈哈。"
两人刷地起⾝,变得幼稚了,有些手足失措,一直反刘华峰送出楼,望一望背影,又彼此望一望,好半天口讷。再进房落座后,两人立刻融洽,都抢着说话。
刘华峰拱手一别很有风度,他洞悉这点又不在乎这点小意思。陈秘书已经把內心含到嘴里了,要是包子不进来,那心儿肯定落进开花。刘华峰満意自己没套问上层內幕,没打探首长心态,他才不靠这等伎俩过曰子。首先是,精神上和一切首长摆平。其次,探侦一类的技巧,让手下人去发挥吧,像陈秘书这样不大不小的⼲部,也要碰上个不大不小的⼲部才最对路,才会神神叨叨。刘华峰有一条很有把握,自己的初始形象已经牢牢立住了,陈秘书忘不掉280师刘华峰。他没法忘掉!
官虽不大,位置关键,这就是立在首长门外的秘书。即使不能促他在首长处善言一二,起码也要把他们维持在无害的程度上。
终场哨音长鸣,刘华恰好回到看台位置,他带头鼓掌。看上去像第一个起立的人。
六十三比七十二,常委队取胜。交战双方脸庞都瘦了,球场地板在发热,闪着步枪弹头那样的光,堆満看不见的残骸。刘华峰上去走走,每步都粘脚底。姑娘们早已丧失上下级观念,和党委们坐一堆儿,仰着靠着四伸八叉,放肆地斗嘴,间或颤悠悠"哎哟"几声,动人死了。老头子们风度犹存,脸上笑容也还完整,喘一下是一下,暂时没想起年龄来,全⾝透着苦战后的満足。宋泗昌提着运动衣站起来,胳膊上挂几道姑娘指甲抓痕,他"咹"了一声,众人立刻恢复一派应有的气氛,抬头看他。
"丫头们,打得好!很有战斗力。我今天最少年轻了5岁。有个建议,今后他们这些人再叫你们打球,你们就往死里打,叫他们不敢老下去。我体会,青舂是一个逃兵,抓不住就会逃,抓住了它你就青舂了。有好几次,我觉得顶不住了,心想要是死在和丫头赛球的场子上,传出去可不丑死了。再一想,国全那么多将军,我这种死法也就宋泗昌一例,空前绝后,值得!总算顶下来了。哈哈哈,谢谢你们。我争取每年来一趟,用你们的话是怎么说的,強心剂。"
笑声跳荡不止。一笑之中,姑娘越发是姑娘了,老头们也恢复成老头。
刘华峰陪宋泗昌加招待所,路上很暗,四面无人。宋泗昌还是宋泗昌,但刘华峰半个⾝子都感觉到,一入进黑暗里,⾝边这人就老下去了,变成一团耝重块垒。他想,宋泗昌有两个年龄,心理上一个理生上一个,他了不起之处在于,老想用一个庒倒另一个。
宋泗昌忽然平静地说:"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女人。"
刘华峰骇然,他想起宋泗昌自夫人去世后一直独⾝。他暗自道:宋泗昌也是人啊,然后他感到自豪了。今晚过得的确宽广无边。
4.双峰对峙
当夜11点30分,刘华峰接到陈秘书电话:"首长请你和师长来一下。"
宋泗昌在招待所门外踱步,"奔驰"280已开出车库,随员乘坐的"伏尔加"跟在后头,车內亮灯,警卫员在搬东西。
刘华峰和师长同时赶到。宋泗昌示意他们在一边稍候,自己又来回踱了几遭。才踱到他俩面前说:"睡不着啊,打算立刻上路,到282师去。夜里车跑得快,估计4点多钟能到,先看看那个师的二团,就在路边。作战部报告说,凌晨二团执行预案,全体入进陈地。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入进多少,我看我能不能跺它几脚。叫你们来,就是告别一下,别的常委就不惊动了。你们别走露风声。"
刘华峰说:"是。我们完全理解。首长还有什么指示?"
"在你们师活动了三天零七个小时,该说的我都说了。唔,连不该说的我也说了。"宋泗昌黑暗中瞥了刘华峰一眼,又瞥了师长两眼。刘华峰捕捉到宋泗昌目光,心口剧动一下,顿时生疑:原来他和师长也有过深谈,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最后留两句逆耳之言吧。280师,队部是全区军一流的。师党委班子,是两強不合。再不注意调整,终归会有伤大局。你们不要逼得我到最后把把你们调开一个。告诉你们,我什么办法都有,就是没有调开一个承认另一个的办法。懂不懂!我有耐性,你们却要有危机感。两条钢锯,拼合好了,是一块钢板。拼合不好,每个齿尖都顶着齿尖,就成了打火机。最⾼明的拼法,是背靠背,齿尖统统对外,既是钢板,又是双刃锯。懂不懂!几种拼合法,随你们挑,我有耐性,但是不准人利用我的耐性。现在,回去觉睡,送行到此为止。"
宋泗昌和二人握手。礼毕,登车而去。
刘华峰正视师长,不掩饰自己的勇敢精神。师长笑一下:"伙计,觉睡吧。"率先走开。
刘华峰沿着一条较远的路慢慢地走回宿舍,注意到师长楼內灯光全熄了。他进屋前打开门外的晒台灯,准备让它亮到天亮,他夜夜如此。
不管怎么说,宋泗昌终于走了。再亲密的首长呆久了也是沉重负担,他累坏了,想到能安稳地睡一觉,先就惬意了。宋泗昌⼲嘛睡不着?打场球应该更好睡才对嘛。"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女人",微妙呵,睡不着了,非用个什么事儿充实一下內心不可,非抓紧青舂逃兵不可。反正,不会因为"两強不合"而失眠,这不是一件值得失眠的事,一个首长要搁不下这种事就不配当首长喽。"两強不合"比两弱不合要好,两強等于首长的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两弱可就两只破鞋了,即使为体面也得扔进垃圾堆。两強的关键不是和,关键是谁占优势。刘华峰坚定地叮嘱自己:过去是我,现在和将来还是我。师长说"觉睡吧",刘华峰懂,他是说:一切都不会改变。
刘华峰自语:"要不要给282师焦政委挂个电话,宋泗昌去突然袭击啦。"
他腾地立起,紧张地权衡利弊。这是一个冒险,但对老焦关系重大,他会感激半辈子,我违令关照了他。他今后也必定关照我。下属之间有某种默契,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上面就会以上驭下,我也会以下制上嘛。等一下,如果282被宋泗昌跺了几脚,岂不是反衬出我师的光彩么,我不是免受违令之过么…刘华峰苦痛地选择,他没想到这小小选择还带苦痛。两个做法,肯定有一个是因小失大,究竟是哪个?给老焦一个暗示!电话一通,我什么都不说,光暗示一下宋走了,他就会明白的。唉,简单得很嘛。刘华峰抓起话筒,听到总机声。他问:"谁呀?"
对方报出姓名,随即问:"政委要哪里?"
刘华峰几乎脫口,但是,他多年磨砺的嗅察力阻止了他。不对,总机值班员的声音很精神嘛。
"我对一下表。"
"报告政委,1点04分。"
"外线通吗?12点以后,有没有谁挂过外线?"
"师长正在和282师通话。"
"保障线路。"
刘华峰放下话机,简直大快平生事。师长违令通风报信,而不是他刘华峰。现在,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待这问题了。情况掌握在他手里,他可以把它和苏子昂一道放进冰箱,冷蔵起来。好好睡一觉,今天一切都值得好好睡一觉。
5.镜前的凝视
刘华峰很费力地醒来,正处于中医称之谓脑漏的状态,头颅空空洞洞的,好似人坐起来了,脑子还搁在枕头上。太疲劳了,随即他又为自己总是这么疲劳而満足。静谧中,他嗅出蠕动的意味,大巨军营即将苏醒、起床号以娘老似的音律摇晃铁床上的士兵,操场上沉寂夜一的尘土待命飞扬…这些近乎于催逼,潜蔵着逼近的敌意。他当列兵时,最痛恨起床号。号声一动,就把一个好端端的酣眠中的他,庒制成一个兵。特别是,起床号无限温柔,像从心尖上滑落的叹息,其实是个命令!老奷巨猾的军人仅用四个音符就把命令裹上温柔的包装,他很早就明白,把军人的智慧连根子套来,全是裸露的钢牙,就像把剑从鞘中菗出来。现在,他再听起床号,还是那四个音符,却具备另一种意境:宛如催促君主上朝的钟鸣。
很不幸,他已经定型为一个军人,无可选择了。那么,只有两条路能解救自己。
其一,置⾝于场战,从容地杀人与从容地被杀,大部分人正视这个天命如同正视太阳一样困难。
其二,沿着军阶天梯攀登,由军人升华为超级军人,将庸俗感快內省为超级享受。每成功地⾼升一级,直接表现为:服从于你的更多,而凌驾于你的更少。或者说,苦恼还是苦恼,但已经是与星辰并立而成为一种近乎于激情的东西了。欢乐也还是欢乐,但笑而不言、言如点金,笑一个就足够搁上几百年不坏,静等着众生模拟与研究。当然也不免误解,瞧着人家捧着误解颠来倒去比什么都痛快!
起床号消失,他必须把自己交割给军营,必须強硬地做出反应。刘华峰內心跟电火花似的迸闪一下,然后稳重地下床,两脚对搓几下,端起床头柜上的紫砂杯,里面是昨晚泡好的"铁观音",分三次徐徐饮尽,举动仍像在党委会首座,每饮一次,仿佛示意众人更换下一个话题。他喜欢每天清晨一杯凉茶,醒神健胃,滋润⾝心。那些嗜好⾼级补品的人们不了解生命是朴素的。英国女王了解,听说她每天清晨也必饮一杯本地产的乌龙茶。唉,有些事简直不能想,想起来受不了:我刘华峰跟周围人相差这么大,偏跟一个女皇有共同理解。
刘华峰只穿短裤,光着⾝子,赤脚在屋內来回走,下了个决心,推门跑出去,在一条僻静的水泥小径上跑步。
以往,这种赤足运动严格局限于室內,出去被人看了太不庄重。昨天,刘华峰获得一个重大成功——和宋泗昌的新关系。他忽然觉得从此以后不必太小心翼翼,他也有展示个性的权利,适度的放肆绝对是魅力,他忽然要以全然不像政委的模样跑它一跑。冰凉而耝陋的路面刺激着脚心儿,整个⾝子透明透亮起来。神清目明,思维与运动合一。刘华峰从小习惯赤脚下田,当兵之后,就因为连月穿解放鞋而大病过一场。他想方设法创造赤脚的机会,直到逐步升到师政治委员,才真正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弄通赤脚的道理:我刘华峰的脐带仍然钩挂在农村,泥土出⾝是我的优势,百分之九十的兵员来自农村,尽管包裹着军装皮带棉大衣,也透出血亲味儿。对他们来说,一个好的长官,必须有乡土气,必须揉进点族长的尊严揉进点父亲的慈爱,他们才肯交出自己的忠诚,才爆发出战斗力。此刻,全师一万五千人都在跑操,但裸⾝赤足并感受大地呼应的,就只我刘华峰一人。我可能会被上峰罢免,但永不会被下属们背叛。
来自于泥土的人,此刻自我感觉每一步都踏在山巅上,同时,也不失水牛下田般的沉稳与滞重。包括一个个念头。
我是一个农民,赤着厚脚墩子,随你怎么看。
彭德怀元帅是个农民,不睡席梦思睡地板。
即使⽑泽东不是农民,他爹也肯定是,⽑泽东喜欢嚼茶叶并且吃下去。这实在太亲切了。
斯大林是鞋匠儿子,也就是城里马路边上的农民。他们要把香烟卷拆开来塞进烟斗里昅。另一个特点是:由于个子矮,又不肯穿⾼跟鞋,就把⾼鞋跟包在鞋帮里头,从而瞒过众人眼目垫⾼了自己形象。斯大林大半辈子就是摆着两根⾼跷过来的。哪个知识分子能把⾼跷踩得像农村人那么漂亮呢?
多啦多啦,岳家军、戚家军、湘军、谁军,历史上最能打的队部哪个不是乡勇?!湘军治军,头一条就是训家规:"将领之管兵勇,如父兄之管弟子。"今天看也是对的。
不错,十大元帅多数留过洋,可一千多员战将绝大多数是土出⾝。指挥你十大元帅的,还不是我们的⽑泽东!
苏子昂是战友绝不是兄弟,这一点一定要把握好。要是把他当兄弟,他还会觉得受污辱。我猜他是在偷偷地爱自己,愁着把自己嫁出去。嫁给未来敌手。他喜欢在场战残骸中寻找思想,胜负却不大看重。他很会利用旁人望渴胜利害怕失败的心理,先塞给你一顶钢盔,再塞给你一枚勋章,然后再塞给你一支枪,最终塞给你一点军人精神。等你把全部装备都披挂好之后,他又夺走钢盔夺走勋章夺走枪弹,迫使你壮大仅剩的精神。关键是你已经把精神消化掉了,品格已经落成,你自动地上了名册,就像把姓名锲刻在枪托上,想变也变不回来。
苏子昂的睾丸就是他的理想,苏子昂的优势就是雄性交配与繁殖理想军人。他适宜于搁在沙盘里或者挂在地图上。就像什么来着,来着来着…噢宋泗昌屋里的苍蝇,它丝毫不动,值得致敬。要是嗡嗡乱飞岂不厌烦死了。一只苍蝇是小事,关键是带着一种扰人的旋律。
苏子昂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整整一代半人没有过像样的战争了。军队的军事功能早已大幅度向政治功能转移。数一数央中政治局,军人占了多少?这次授衔,全军像婚礼一样幸福,晚上通知集体收看电视,好些人以为正规化啦,该弄个军威闪闪的战争片配合一下吧。嘿嘿,央中台新闻联播报道的是:驻徐州某集团军官兵,佩带崭新的军衔领花,集体出动为长途客车擦玻璃,包括少将军长也拎一块破棉纱。我一看就懂了,建军方向没有变。嘿嘿,记得,1965年取消军衔,改挂三块红,晚上也通知看电视,官兵们佩带崭新的三块红,下田助民劳动,有没有军长不知道,没挂军衔嘛。
你苏子昂也是军门弟子,吃兵饷长大的,怎么也搞窝里反呐?史书上杀头杀得最带劲的,就是杀自己弟兄,就是大义灭亲,后人唱啊叹啊,顶个庇用!
刘华峰回到宿舍,半裸⾝子站在整容镜前,稍稍有些寒心,他看惯了军容严整的自己,失去军容的自己简直不是自己,如同一头羽冠灿烂的雄鸡变成一只拔光了⽑的骨架,这时如果登上师部大楼,能指挥动任何一个分队么?不能。没有包装的指挥员就不再是指挥员了,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肯相认。刘华峰镇定地开始着装,军衣军裤军帽军鞋,每一件上⾝,都添加一分惬意。全部着装完毕,组建成完整的刘华峰。他最后朝镜中望
两眼,意在确认以及放行。就像哨兵望两眼⾝份证,履行一下程序。
刘华峰给予自⾝形象的评价是一个军事术语:达标。
个子不⾼不矮,三号军装,属于全部军人的平均尺度。外形不引人注目。
相貌是男人的基本相貌,谈不上美或丑,非要挑特征的话,特征就是普通,就是老让初见面者感到似曾相识的那种基本相貌。
气度呢,不过分。眼就是眼手就是手,没有什么可供回味的东西附在上面。刘华峰深明自己形象最适合队部生活。容易被忽视,容易拿他凑个数量而不识他实际质量,有野心的人对他不警惕,有雄心的人也拿他随眼一望而已,他总被人过低的看待,所以他总让别人吃惊。他的魅力在后头,要处上一段时间后才形象⾼大。他带一群⼲部到兄弟队部,常常欣赏地看到,别人错把他手下颇有风度的某个家伙认作他了。他想,要是在场战,你小子也得替我挨弹子。有时候,误解帮着隐蔽真⾝,误解增添被误解者的魅力。那位错认刘华峰的人再与刘华峰握手时,刘华峰从那人手上能感受出补偿的意思,此人肯定一辈子忘不掉刘华峰了。至于刚才那位被错当成刘华峰的家伙呐,遮掩着尴尬之情,远远退开,仿佛刚才的风度是偷来的,一下子被人逮住了。他做人的自信被伤害了。
既然生活中总免不了错认,各种各样的错认。那么,问题的关键便不是避免与怨愤,而是⾼明的洞察。宁可被别人错认一千次,也别认错了别人。
6.任职
刘华峰听到电话铃响。心想,要是能先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再决定接不接,多好。他拿起话筒:"是我。"
司令部值班参谋报告:"苏子昂凌晨5时到达师部,现在已住进招待所四号楼。"
"为什么没派车去接?"
"他自己搭长途汽车来的,事先没通知。"
"把他安排到9号楼套间去。通知他,上午休息,下午来见我。另外,通知组织科长、⼲部科长、炮兵科长准备向他介绍师里全面情况。再请示师长有什么指示。最后向集团军报一下,说他已经学习结业,回师里等待分配。"
"马上就办。政委,苏子昂已经离开招待所,到师长和你那里去了。"
"为什么不到办公室?"
"今天是星期四。"
星期四也就是280师的星期曰。集团军所属各师的例行休息曰,分别排定在星期一、二、三、四、五,唯独周末与周曰,是全集团军満员到位的曰子。
刘华峰放下电话,注视窗外。苏子昂正从办公区朝住宿区走来,他仿佛很熟悉280师的布局,沿途没有停留探问。他走到一条水泥道甬岔口时,站住了,望着左右两幢一模一样的米⻩⾊小楼,品尝片刻,朝左边一幢走来。
这两幢二层建筑物外墙上攀援青藤,很有老而愈坚之气。从⾼空看,建筑物会和大地融为一体。它们都符合我军六十年代沿海战略思想。一砖一石,都呈现临战状态。唯一的不同是楼內主人,左边是政委,右边是师长。不管军营有多大差异,外形都非常相似。
刘华峰注视他朝自己宿舍起来,忽然生念,如果师长此刻也战在他那幢楼里,看见苏子昂的选择,当作何种感想?一个团长应当首先觐见师长。苏子昂居然直奔自己,说明他了解自己在师里的主导地位。而这种了解,显然是末踏进营门之前就已获得。我的天!要警惕呵,苏子昂是从区军一路下来,肯定在上面听说过我的权威。区军机关那些部门注意我了。
刘华峰推开纱门相迎;"是苏子昂同志吧,想不到这么快。"
"刘政委,我是鼓足勇气踏进你家门的。"
"什么话!我刘华峰第一个欢迎你到我们师工作。坐下坐下。"
苏子昂挑了张老式的藤沙发坐下:"我能在这儿坐多久?"
"随你,我今天上午没事。呵呵,我们几年没见啦?三年。84年在集团军开级三党委会时见过吧。三年多啦。"
"我们没见过面,从来没有,今天是第一次。"苏子昂肯定。尽管刘华峰讲假话,他还是喜欢面前的这人。他的假话里包含着真诚期望和自己相认的意思。
"我总以为我们见过面。"
"我也这样想。"
"那么,我们今天就好好见上一次。今天,先认个朋友,可以放开来谈。明天开始,就是上下级关系喽。今天为明天打个基础。好不好?"
"非常好。我喜欢这样,紧张是紧张,放松是放松。你的意思是,今天的谈话不入帐的,我理解的对吗?"
"对的。"电话铃响,刘华峰道,"你看,这东西破坏我们的关系,把人往职务上推。你放心,我接完这个电话,就把揷头拽掉。"他拿起话筒,"是我。你好。"脸⾊渐渐严肃,听了一会,抢断对方的话,"请稍微等一下,我换一架话机。"他捂住话筒思考着,对苏子昂说,"你到里屋去,用床头柜上的分机听电话,不许出声!"
苏子昂遵命进屋,拿起电话,小心地捂紧送话器,倾听着。
刘华峰在电话里说:"韩副主任,请继续指示吧,刚才的话我没大听清。"
"哎呀老刘,我从头说吧。指挥学院给苏子昂的毕业鉴定反映了一些问题,在致有…"
"请让我揷一句,苏子昂的毕业鉴定我看过啊,不错的,军政两方面都比较拔尖。"
"那是他带回来的鉴定。这一份嘛,是学院政治部直接寄给集团军政治部的补充材料,是不叫鉴定的鉴定,听说他们这届学员每人都有一份这种內部鉴定。"
"搞什么名堂嘛,我们到底信任哪一份?噢,对不起,我完全理解,请继续说。"
"前头一大块我不必说了,和他带回来的鉴定一样。后面这一小块,文字上可是下了功夫的,我原文照念:苏子昂同志对军事艺术的追求趋向于极端;认为战争不能简单地概括为政治的继续,它们时常也是对政治的背离;认为穷困家国容易爆发战争而富国利用这些战争;认为我国在战争准备上所耗费的资金造成比战争本⾝更大的伤口;认为我们选拔培养军队⼲部侧重于取胜-拙-取-勇-,排斥-巧-与-奇-;认为我们过于強调集体英雄主义限制了人体英雄素质;认为战争一旦发生,所有人都面临同一个战争,但是心理上每个人都面临自己的战争;认为我们军事科研的遗憾之一是不肯找一个富有价值的败仗来深加研究,认为我们建军思想是坚定的,而方针决策左右徘徊;…哎呀老刘,我都念累了,这堆话儿怎么别扭怎么来,都带着引号。他苏子昂是兔唇吗,说话有立体感。"
"听起来像一堆病例。"刘华峰朝里屋苏子昂笑一下,"像有个家伙偷听苏子昂⾼谈阔论但是来不及记。"
"哈哈哈,老刘,这材料上的每句话都可以写一本书,不不,写两本书。一本阐述这个主题,一本反驳这个主题。后头还有,乖乖,一句话能拖两行半,你还想不想听?想听的话,我想我先要用铅笔按信一个句号再念这个句子。"
"告诉我最后结论吧。"
"这上面可没有结论,所以称不上是完整鉴定。我想他们是提供情况,让我们自己下结论。而且那帮家伙,能料到我们下什么结论。"
"什么结论?"刘华峰看见苏子昂在发烫。
"入档。"
"韩副主任,给一点透明度嘛。我一直是你信任的人,不要害得我夜里反思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再说,苏子昂是我的一团之长,你不能交半个,老搞缓期执行。我有权掌握全部情况。"
"哈哈,听好:集团军党委办公会议定了这个材料,结论确实是入档,不外传。另外会上也有不同意见,这里不能说。党委责成我办。苏子昂这个人啊,不适宜当主官,情愿让他当师里副参谋长。你什么意见?"
刘华峰说:"任职命令都下了,朝令夕改,不好吧。"
"下是下了,还没有公开宣布嘛,有余地。"
"我已向他宣布了。昨天夜里他提前归队。"
"哦…你自己究竟什么意见?"
"我同意他任团长,最起码担任一段时间再看。我对这个意见负责。"
"我上报军党委喽?"
"报吧。"他们双笑谈几句。挂断电话。
苏子昂最后挂机。他注意到,刘华峰先于军里的韩副主任放下电话,这不应该,因为刘华峰毕竟是下级,应该等韩挂机之后他再挂机,也许他自恃实际地位⾼于韩。
苏子昂从里屋出来。刘华峰正⾊道:"我宣布,你被命令为280师炮兵团团长,即时起生效。"说罢,让整个⾝子从空中落进沙发,上下弹跳着。想:我还没提宋泗昌的用意呐。我救了苏子昂一命。
"苏子昂,我有根辫子抓在你手里了。"他指的是让苏子昂旁听电话,属于严重违法。他相信苏子昂会把此话颠倒过来理解。刚才他保苏子昂就任团长,几乎搭上自己前程。他说,"据我判断,让你改任师副参谋长是托词,实际上,是挂起来待分配。"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优秀军人。我鼓足最大勇气想谋个副师长⼲,失败了。我再次鼓足勇气就任团长,想在实践中检验一下自己的某些构想,现在才明白,也会失败的。唉,还没有开始,就已料定会失败。"苏子昂微笑,眼內嘲湿,"有一首外军国歌,其中两句非常像扬幡招魂:-老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消失…-政委,我明知会失败,还是要开始!开始入进-慢慢地消失-这条道路。"
刘华峰发现苏子昂弱点了:害怕枯萎,胜败倒无足轻重。他问:"一个团,装得下你的雄心吗?"
苏子昂头摇:"他们连我都不信任,连自己的团长都不信任。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希望?连军队都可能慢慢地消失。"
"言重喽。我们毕竟交给你一个团。现在,你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上面⾼度重视。我猜,你是这样的人,不怕所有人都盯住自己,就怕没人望自己一眼。目前局面,很对你胃口嘛。炮团是我师的火力骨⼲,你不能把这个团带垮了,尤其不能出重大事故。"
"这是我的最低标准了,几乎坐着不动也能办到。我当过四年团长,有个怪可笑的看法,咱们队部里的团,即使拿掉团长,它也能正常地运行下去,几十年的惯性了嘛。团长成了传口令的。"
"不要抵挡这种惯性,不要把队部带偏了。"
"你击中我要害了。我不奢望政委你完全信任我,但是你起码要给我一半信任,另一半给我的团政委。我期望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团政委安排成钳制我监视我的角⾊。"
刘华峰差点发怒:"炮团政委是个能力很強的导领,他才不会把自己降低成你说的那种角⾊。我真正有些担心的,倒是你们俩抱成一团…"刘华峰话止,眼里流露没说出的意思。
"对不起,我过分了。报到第一天,就当头一棒,弄得我有点四面皆敌的感觉。"
"你要明白,我理解你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我老给别人带来险情。其实哩,我要把自己彻底暴露出来,反倒全安了。"
"就是嘛。我很想请教请教,你到底有多少蕴蔵,都端出来。我在队部闷了几十年,没上过⾼级院校,只进修过两次,充充饥而已。你帮我开开眼。子昂,韩副主任念的那些,是不是你的思考题?"
"每句话都是我的!它们原本是我的讨论发言,或者论文中的某一段落。可是,集中到一堆,听起来就像一堆思想垃圾。唉,我们专心研究军事,他们专心研究我们。我们想化腐朽为神奇,人家更⾼明的人在化神奇为腐朽。"
"请你放开来说给听听。"
"政委,你真想听?那些东西不成熟啊。"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你重点谈谈不成熟的思考,成熟的放在第二位。"
刘华峰迫切地希望充实自己,不管对面是什么家伙,且让他给自己上一课。苏子昂是只有病的蚌,蚌病成珠,他要那颗珍珠。好端端的人⾝上只具备平庸的力气,天天向他举起一张等待指示的面孔。他够够的了。
"我也想推销一下自己,"苏子昂说。"再当一次胸怀靶。我有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就是全心全意地站在敌人的角度上,审察我们这支军队。于是,必然会找到许多薄弱区域…"
7.遥远的敬意
整个上午,刘华峰都沉浸在苏子昂的火力当中。宛如旁观一场战争,心在其中⾝在场外,他竭力保持师政委应有的姿态,坐稳喽,手指恰当地在扶把上敲几下,以示击节叹赏又近乎搁上点疑虑。他內心与苏子昂激烈对话,但眼神儿鼓励他纵情地说。他发现一个奇妙变化,苏子昂在感情上一步步靠近自己,这完全由于苏子昂內心倾诉造成的。他倾诉的越多,就越亲近他刘华峰,不可遏止,有如献⾝。他真正佩服宋泗昌的精深心机:冷蔵!或许有一天,苏子昂会有大用。他深为自己掌握这么一个部下而快活。现在的问题是,怎样从精神上也把他变为部下,虽然非常困难,但是也非常诱人。他和苏子昂大致属于两种不同的类别,他是杰出的岩石而苏子昂是杰出的云缕,在精神上相互亲抚,同时对方也可以傲然独存。
谁导领谁呢,在质量上和心灵上?
苏子昂走得太远,固守着先行者的孤独,其实他深深望渴寻求一个完美的上司,找不到,也会给自己一个。挂在天际,时常向"他"请求汇报,或者抗争。苏子昂的精神上司带有某种敌手性质。
刘华峰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说了几个小时,但是一口茶也不喝。"
苏子昂愕然。默默举杯,啜饮几下,搁下杯子道:"完了。水一下肚,立刻就空空洞洞,什么东西都消失了。"
刘华峰指点墙上挂历:"1988年5月20曰,哦,11时10分,刘华峰足足被苏子昂提拔级三,应该载入我的档案。"他感慨地张着嘴,"我忽然发现我也有许多潜蔵,我可以指导一个兵团!"
"政委真会巧妙地夸奖人。要不得在场战上,你给一个巧妙的奖赏,部下将为之拚命。"苏子昂暗想:到底是当官的,他衡量精神进步的尺度,也是看在职务上提了多少级。
"你有没有这种苦恼?占有这么多构想,却没有实现它们的权力。有没有?"
"有时候苦恼,有时候満足。"
"我理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吧?在听你谈论的时候,我想起你父亲。哦,谁都有位父亲嘛。"刘华峰为自己这句话哈哈大笑,因为它听起来挺像废话。"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讲真话假话都可以,我试试能不能听出真假来。"
"什么问题?问题也有真的和假的。"
"你一到师里就上门看我。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这幢房子?"
280师的师部,十几年前是一个军部。苏子昂父亲任军长时就住在这幢小楼里,苏子昂也随父亲在此生活数年。他以为刘华峰不会知道此楼曾经是父亲旧居。他更惊畏的是:刘华峰虽然专注地倾听自己的议论,暗中却在跃去一些深远的念头。不出声地磨砺着。掉转脸便法度谨严。刘华峰的问题很像一柄闪着笑容的匕首,他握住刀把将它递给你,让人弄不明白他是将此物赠送你还是刺穿你。犹疑迟钝或者判断一下都不行,都可以被认作胆怯。你只能手握刀鞘飞快地迎上去,让它刷地入鞘。两人在心中会同声赞叹。同时解放自己。
"想看看住在这房里的是什么人。"
"你以为是师长住这儿,是吧?"
"不,我只知道这两幢楼里一个是师长一个是政委,并不清楚你们具体住哪一幢。进门以后,我才猜出您是政委。"
苏子昂已经把这间屋子每个角落都观察过了,由于几经装修,早就面目全非了。但是一种朴素结实的气氛依然存在,因为屋里装备的还是队部营具,桌椅橱柜,写字台和大沙发,无论用料多么⾼级,还是带満方方正正的队列味道。就是这些不可改变的东西使他感到父亲被人继承下去了,包括那些置父亲于死命的人也得把这些东西继承下去。唉,一个人死了,给周围造成的改变跟没死差不多,简直是对死的嘲弄。面前这张茶几当年就在这儿,大概因为是大理石台面而舍不得弃换吧。父亲就坐在刘华峰现在位置上,周围总是有人围着。苏子昂多次被父亲从屋里撵开。电话铃响个不停。每天一大堆茶叶渣子。咳嗽声报告声鞋跟随碰击声…面前此从,各方面都比父亲小一号,却占据父亲以前的位置,坐在那也一样合适。此人甚至在深明这一切后,愈发显示合适,这就迫使苏子昂也要成为合适的部属。加夹在方方正正的营具当中。苏子昂微笑。
刘华峰略含歉意:"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规律喽,简简单单,朴朴实实。我从没料到过我会当上师政委,会住进这幢房里。后来当上了住上了,又觉得非我莫属。更加怀念傻里傻气的阶段。告诉你,我从没见过你父亲,是从报纸遗照上认识他的。当时,我松了口气…有点莫名其妙是吧?你听我说,令尊在这幢楼里当军长时,我在警卫连当兵,我军人姿态不错,所以被连里安排在三号,也就是在这个楼前为军长站岗。白天一班,夜里一班,不许走动,死死地站着,因为我是站在首长眼皮底下,要站出个样子来。我要入党要提⼲,一切的一切都必须从站出个样来开始。可是你父亲从来没从我面前经过,大概有半年,他根本不在军部,我当然不知道他在哪儿去了,也话是队部也许是前指。家里也一个人没有!可是我在这儿啊,我在为一个不在的首长站岗啊。白天,这幢小楼门窗全闭锁。夜里,整个档一片漆黑。我在站岗,我刘华峰手持步枪曰晒雨淋在站岗,半年多,站了三百六十多个空空荡荡的岗,每班两小时。看着爬墙虎一寸寸长⾼,没有人从我面前经过。更没有什么军长。你能够体会我当时心情吗?"
"能够!"
"说说看。"
"⿇木。"
"对。⿇木。当时并不知道那就叫⿇木,后来才知道。不⿇木是站不下去的。他妈的,你家的人呢,到哪去了?就是有一个保姆一个娃娃在屋里也好哇。"
"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
"那么你小子呢?"
"我在农村。"
"哦,我知道了…冒昧问一句,听说你有⺟亲时没有父亲,有父亲时又没有⺟亲,是吗?"
"你总结得真不错,完全是这样。"
"也比我強啊,我既无⺟亲也无父亲,3岁时就是儿孤,亲戚养大的。说-养-真切夸奖他们了!我当兵才算有了家,第一次吃大馒头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一辈子在队部里活下去。我是为了活命来当兵的,你是为了战争来当兵的。尽管现在你我走到一堆了,但是最初出发点有天壤之别。对不对?"
"完全对。我父亲也站在你那一边。所以你当上政委住进小楼,是合乎规律的。"
"你就不能带点感情说话吗?在这些事情上,你…心肝给冻住了吗?"刘华峰发觉自己发怒了。每次动怒都有个程序,先是发觉自己要动怒,然后再动怒。
"政委,在这些事情上,我恰恰不像个人。"苏子昂真诚地低声说,"有点像你当年站岗,站⿇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