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黑后,县委机关转移到三区杨庄,林道静和冯云霞刚把简单的行李--两个小包、两支枪放在房东的炕头上。江华骑着马,带着警卫员小靳和小吴来找道静。
"吃过晚饭了么?"道静腼腆地望着江华风尘仆仆的脸,"从哪儿来?我们吃过了,叫小冯给你们做点儿吃的吧。"
"吃过了。跑了七十里来找你。"江华说话简单,⼲脆,从来没有修饰的冗词。
"小冯,去烧点儿开水来。"道静的神态又恢复了沉静、热情。她和这家房东似乎很熟,话刚完,对面屋里的房东老太太就掀开门帘走过来,望着站在屋地上的江华说:
"小林,大侄女,这位是你当家的?这回可见着了!快上炕--上炕坐下歇会儿,我给你们烧水去。"老太太说完,不等屋里人回答,扭⾝拐着两只小脚走出去。
道静望着江华笑笑,说:
"你坐下呀,东瞧西看什么,屋里还能蔵着个大马猴么…没有想到,才半个月没见,你又找我来了。"
江华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不出声,默默地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尘土和汗水。
一只铜盆放在小凳上。道静指着她亲自打来的洗脸水,仿佛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洗洗脸吧。走这么远的路,又是个热天,手绢能把你脸上、⾝上的尘土擦⼲净么!"
江华扭头对道静微微一笑,这才脫去军衣和內衣,光着上⾝,伏下⾝洗起来。
屋里只剩下夫妇二人。道静望着端坐在太师椅上,凝然沉思的江华,忽然,想起当年在定县教书时的一幕情景--江华受了伤,半夜跑到她屋里来。他脸⾊苍白,受伤的胳臂在流血,她看见他把血衣脫下来,卷成卷;看见他用一只胳臂洗了脸;看见他从容不迫地收拾东西…
"你真要走?伤口还在流血。"
"不要紧。"江华脸含微笑,带着多么热情的关切。他谆谆教导她要经得住⾰命的考验;教导她如何深入群众,关心群
众…他像兄长般了解她、爱护她、信任她。而几年后的今天
呢,他们之间反而生疏了,反而彼此不了解了,他对她总是若
即若离…
"怎么你也沉默啦?"江华苍硬的声音,把道静从缭绕的思绪中惊醒。她仰起头,望着眼前这张既异常熟悉、又仿佛陌生的脸,笑笑说:
"你总不开口,叫我说什么啊?又有半个月不见了,见了面,你总是冷冰冰的。"道静说着,心头一阵酸苦,急忙打住话头。
江华的嘴角露出不自然的笑意,站起⾝,走近坐在炕上的道静,沉了沉,回答说:
"什么冷冰冰的,你总是多愁善感。咱们说正经的吧,你为什么拒绝担任县委记书的职务?难道你不了解这是党对你的信任,也是党对你的考验么?"
"好硬的口气,好大的帽子!"道静的心翻搅了一下,她感到血在沸腾、又在冷却。终于,她还是脫口而出:"你呀,你这个人,真不了解人!"
"我了解,人有个性,但是共产党员还有党性--就是阶级的共性。你总是強调个性的一面,我看有点儿危险…"
"危险什么?"道静打断了江华的话,"老江,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六年多以前的我了!那时候,你说什么,我都奉若神明。可是,经过几年的学习和锻炼,我确实不再那么驯顺,对事物,我已经有我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江华用手在炕桌上轻轻一擂,打断了道静的话。脸⾊变得很难看。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庒抑自己的恼怒:"小林,这正是我说你危险的原因!现在,你翅膀硬了,瞧不起我这个小小的地委记书了,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连责任重大的县委记书你都不愿意⼲,都不屑于⼲,我不知道你究竟要⼲什么?!"
"要⼲⾰命!"道静的心怦怦乱跳,再也忍不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忍不住失望、怅惘的悲哀,轻轻喊着,"我不能听从你的分配,去镇庒⾰命!这就是我不当县委记书的原因!其他,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相信,历史最终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江华没有反驳道静。
沉默,屋子里长久的沉默。
小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亮,除了灯旁的八仙桌上,四周都是黑沉沉的。
"我知道你同情那些托派,你总认为是组织上冤枉了他们;为这个,你甚至怨恨我--我也很痛心。"过了一会儿,江华又开口,"但是,小林,我不得不再次警告你,你这种情绪、思想确实是危险的!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的指示、方针、政策,随随便便就怀疑,就不信任,就有一套自以为⾼明的做法;支持托派不用说了,你还支持群众闯入大绅士刘继功的家去取枪。这做法,不是在破坏国共合作么?你怎么这样乱来!不服从组织的决定,坚持不接受组织分配的工作,你仔细想想,这还不危险么?这不就要走到反党--和党对立的方面去了么?为这个,我特地来找你,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眼看着你沉沦下去。"说到这里,江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道静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回答江华的批评,只是说:
"早已过半夜了,你累了,睡吧,有话明天再说。"说着,道静拿起一把扫炕笤帚,仔细地扫着炕席上的尘土。
"不行,明天我得赶回地委机关去。有什么意见,包括对我个人情感的变化,全可以说;就在今夜说个明白。"
"什么对你情感的变化!?"道静激怒了。她真想不到素有修养的江华,竟然无根无据地说出这种话来。她知道自从卢嘉川调到同一地区来,江华就在怀疑他们间的情感已经死灰复燃。他哪里知道,为了这个,为了忠于已经结合了的丈夫,她受了多少苦--她挣扎、她苦斗、她忏悔。她烧了最珍贵的信;她忍住思念的悲伤,躲避着他。她在苦苦地扑灭这堆即将燃起的死灰。可是,江华不是关怀、理解,不是帮助她跳出来,帮助她扑灭余焰,反而在旁边煽风点火…道静难过极了,声音哽咽着:
"老江,你太不理解人了!太不为别人着想了。这种事怎么可以乱猜疑?我对你的情感一点儿也没有变--没有变!"
尽管是要⾰命的女人,处在战争火焰中的女人,她们心中同样望渴
抚爱,望渴温暖,望渴得到男人的理解和深深的情爱。可是,这个江华!
"没有变?"
"没有变。"
"真的像当年一样的感情?"江华不会说热烈的字眼,"爱情"被他说成了"感情"。
"你要不信任,你要嫉妒,要怀疑,随你的便!"道静控制不住自己失望的情感,她又激动地提⾼了声音。说着,一头倒在炕上,头朝里,脸对墙,不再出声。
秋夜微带凉意的风,从细竹篦做成的窗帘子透进屋里来,使滞闷的小屋有了丝丝的凉意。小煤油灯里的油快耗尽了,光线暗淡下来。村民入睡了,一切声响都没有了,夜是那么沉寂,可是又像酝酿着暴风雨般,有种不寻常的气氛,在道静的⾝边弥漫开来。
冯云霞住在一明两暗对面房东大娘的屋里,听见了争吵声,姑娘放心不下,悄悄爬下炕来,站在道静住屋的布帘子外,紧握住片刻不离的小马枪,心怦怦跳着,仿佛屋里将会发生什么大事。
屋里静悄悄,许久没有声响。
冯云霞深深爱着林道静。她把她看成大姐,又看成妈妈--她从小儿没有娘,挨在道静⾝边,她尝到了⺟爱的温馨,也尝到了挚笃的友谊。道静温柔、和蔼,对待她关怀备至,像一团火;可是,对待敌人她却那么刚強勇敢,战斗起来,奋不顾⾝。为此,她深爱她,敬慕她,也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她看到江华那副冷峻的面孔,一点儿没有丈夫对待妻子的温情,她不満意江华,听见他们争吵,她持枪站在门帘外,像随时准备冲进去营救首长般,盯着门帘,紧抿着薄薄的嘴唇。
她听见了道静低低地啜泣声。不知怎的,她也泪流満面。少女纤弱敏感的心灵在颤动么?她不知道。她只为她的首长,她的姐姐,也是她的⺟亲的不幸心酸着,气愤着。
"小林,不要哭了。你哭得我难受--我明天还要上路--回到地委机关去研究肃托问题…"
哭声更响了。冯云霞真想跳进屋去抱起道静,用女儿样的心去慰抚她。可是,她不敢,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做。
"小林,怎么只是哭,不说话?"江华的声音和缓了,也带点儿丈夫的温柔。小冯⾼兴了,她想象着:江华可能躺在道静的⾝边,正用手帕给妻子拭泪。
屋里又静了。静了很久。小冯以为他们睡着了,正想转⾝回到房东屋里去觉睡。忽然,一个低低的有些悲凉的声音传了出来,使她吓了一跳。
"老江,告诉你--我--我确实孕怀了…"
"什么?--你真的怀了--孕?…"这次江华好像吓了一跳,只听炕上咕咚响了一声,小冯浑⾝也颤抖一下。
"怎么,我--不可以怀--孕么?我是妻子,自然可以当⺟亲。上次,你不是还说希望咱们有孩子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抗战正在紧急关头--已经入进相持阶段,你有了孩子,还怎、怎么参加战斗?"
"生下孩子交给老乡去带养,我照样可以参加战斗。难道,你不喜欢,我们有孩子--"停了一下,道静突然说,"难道你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么?"
冯云霞以为江华听了道静的话,会反驳她,斥责她--谁说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是江华没有出声,许久没有出声。当他出声时,说的却是别的事。
"小林,县委记书你究竟当不当啊?我看你还是先接受这副担子好--不要和组织的要求距离太远了…"
"我和组织的心紧紧贴在一块儿!"道静的声音虽然低,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亢、铿锵有力,"老江,我跟你的距离倒是越来越远了…我很难过…我喜欢我们有个孩子,可是,你对这孩子…"
嘤嘤的哭声,像把利刃揷在小冯的心上。她不明白生活中的复杂纷纭,不了解人世间的恩爱和怨恨。但她了解她崇敬的道静姐姐,她曰夜不离的首长在受煎熬、受痛苦。首长是不常哭的,看见亲爱的同志牺牲了,她也只是脸⾊阴沉,把哀痛埋蔵在心底。可是,当她和江华住在一间房里时,姑娘不只一次听见她悲哭。哭得那么伤心。小冯在为首长不幸的遭遇难受。江华是⾰命⼲部,是好人,可是为什么对待自己的妻子却这么狠啊…姑娘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把门帘一掀,跳到屋里。
油灯发着幽幽的光,在暗黑的屋里闪着豆样的亮点。
"林姐姐,您别哭了!您可从来没有跟别的男同志亲近过,我知道!因为我一天到晚,曰夜都跟着您。孩子是江记书的,他倒不认了,真,真是狗咬吕洞宾…"小冯的闯入,使江华突地从躺着的炕上跳了起来,子套挂在⾝边的驳壳枪,握在手里,正要怒斥无礼闯入的人。见是小冯,他熟悉这姑娘,慢慢地把枪放回腰间皮带上--真是怪,和妻子睡在一起,却还穿着军装上衣,挎着枪,好像要马上出征。
道静看小冯挨在⾝边,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脑袋,忍不住放声哭了。
小冯也跟着哭。两个人哭在一起。
江华愣愣地坐在太师椅上,好像泥塑般,纹丝不动。
窗外刮着秋夜的冷风,窗前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夜是那样静,只有道静的哭声揪着小冯的心,揪着房东全家人的心。因为他们都对这位女同志怀着深深的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