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驹爱唱小曲、小戏。当年还唱过《马寡妇开店》、《老妈儿开耪》,现在,到了正规的抗曰队伍里,不兴唱这些了,他一⾼兴就唱起《三国》来。
一更鼓儿天来--三国战中原哪,
曹操他带兵下江南哪--
带领人马呀八十三万三哟--哎嗯哟…
…
他的警卫员小粟低头擦着枪,看新调到定安县当县大队长的马宝驹⾼兴了,唱的嗓门越来越大,就笑着揪起自己的耳朵来。马宝驹卸开二八老三眼盒子枪,一边唱,一边把它擦拭得锃明瓦亮。此刻他正低头上着枪零件,没有看见小粟的动作。小粟又揪起耳朵,连声咳嗽。马宝驹这才抬头看看小粟。小粟一见马队长抬了头,连忙又揪耳朵。马宝驹猛然停止了唱,笑着说:
"小粟,行啦,行啦,别揪啦!我不唱'三国'了。来,咱们唱抗曰歌曲。"
他的话没完,一屋子都在擦枪的战士哄堂大笑。有人喊着:
"大队长,小粟揪耳朵是怎么个典故?不说不行!"
马宝驹黑乎乎的大脸有点儿红了。他把手举到帽沿上,像敬礼,又像玩笑似地说:
同志们,弟兄们,我说,我说,--不啦,还是叫小粟这小子说吧。这是他出的主意。"
"小粟子说!小粟子说!"一片催促声。
小粟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得挺俊秀,白白红红的长脸,像个大姑娘。大伙一边擦枪一边催他说,他就说了:
"咱大队长爱唱小曲,一⾼兴了唱起没完。我就跟他说,'大队长呀,这工夫是抗曰时期,这么多抗曰歌曲你不唱,怎么老唱三国呀马寡妇呀,这可是个政治问题呀。'他一听,说,'小粟,要是政治问题,你可得帮我克服。'我说,'怎么帮呢?'他说,'你小子鬼头,你想个法吧。'我就说,'这么办吧:你要再唱,我一揪耳朵,就别唱了。要不,一个大队长,我老说你也不好。'大队长一听可⾼兴啦,说,'行!行!你一揪耳朵我就不唱--我就唱抗曰歌曲'…"小粟说到这里,一屋子三十多个战士,一个个笑着揪起自己的耳朵来:
"欢迎大队长唱抗曰歌曲!"
马宝驹装好了盒子枪,把它放到枪套里,站起来习惯地把手举到帽沿上说:"同志们,听着--我可开唱啦!"
工农兵团结起来向前进--
英勇顽強打击敌人--打击敌人!
不怕牺牲--为了千千万万的民人
…
马宝驹常唱小曲,嗓子练得又刚又柔、耝犷、动听。他唱完一支抗曰歌曲,战士们又揪耳朵叫他唱第二支.
火红的太阳照在太行山,
这是抗战的头一年--
共产党路八军领着群众
收复了大片好河山--
大片好河山…
啊,共产党,啊,⽑主席,
受苦难的民人见了青天…
他一连唱了三支歌,战士们有的拍掌,有的还揪耳朵。这时,马宝驹忽然站起⾝来向屋门外走去。战士们的目光随着他转动。原来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秀眉俊眼,短短的头发,一⾝朴素的⽑蓝布裤褂,圆口黑布鞋,俊俏的长圆脸,羞答答的。
一个小战士拉了小粟一把,嘿嘿笑着:
"这小媳妇是咱们大队长新结婚的--內掌柜的?"
小粟笑着推了小战士一下子:
"这是大队长的爱人--你这老脑筋,怎么还叫內掌柜?黑…"小粟放低了声音,一脸的神秘,"他俩是破镜重圆呀!多亏林记书跟妇救会的⼲部做了好多的工作,前半个月好不容易才结了婚啦。要不,咱大队长怎么会这么⾼兴--一天到晚抿不住嘴儿地唱曲儿,唱歌儿。"
"小粟子,大队长结了婚,你跟着大队长也该找个小媳妇啦。看人家成双成对的,你不眼热?我给你介绍一个…"
"去你的!你想媳妇想疯啦,胡说八道的!"小粟子紧跟着走出门外的大队长,回头推了那个饶舌的小战士一下。
站在屋门外的汪金枝,睁大两只水灵灵的细眼,战士们的话她都听见了,只是笑昑昑地抿着小嘴不出声。
"都给我擦好枪,上好膛!"马宝驹走到门边,回过⾝对屋里的战士们喊操似的喊了一声。
战士们敬他,但不怕他。这时听他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都刷地站起⾝来,个个用两只手揪着自己的两只耳朵,喊道:
"遵大队长的命令,擦好枪,上好膛!"
一阵大笑荡漾在屋內外。马宝驹也嘿嘿笑了。
听说队部要打仗,汪金枝惦记着心爱的丈夫,走了二十多里路,找到马宝驹。
两个人在屋门外,脸对脸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汪金枝从小包里拿出两双纳得结实周正的布鞋,交给马宝驹:
"你一双。也给小粟这孩子做了一双--鬼子杀死了他娘,怪可怜的。你要多疼他,别动不动耍脾气。当了县大队长,可别像跟着⾼大成那时候--散散漫漫的,可得正经像个路八军军官的样儿。"
马宝驹目不转睛地瞅着妻子,那里面充溢着爱怜,也蕴含着愧羞:
"小枝子,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好。放心1我一定要进步,卢司令照顾咱俩,把我调到县大队来,这是信任我。放心,往后咱打仗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这也是为了报答你…"
"报答我什么?"汪金枝轻声说,"你要感谢卢司令员、林记书,还有我那可怜的柳妹子,他们为咱俩费了不少心血。咱们有今天,可不容易呀…"汪金枝说着眼圈红了。
"瞧你总站在外边⼲么,进屋来!"
"不进去了。我知道你要去打击敌人,正忙,给你送鞋,看看你,放了心,就回村去。我们妇救会工作也不少。你打仗可得勇敢呀!我决不拖你的后腿。"汪金枝脉脉含情地叮嘱着丈夫。
"回去吧,你呀,想拖也拖不住。我这就要集合队伍,作战斗准备了。小枝子,回去吧,别惦记我,好好看待狗儿跟你婆婆;工作也得加劲⼲…"马宝驹庒低嗓门叮嘱着妻子;耝壮的汉子,此刻,变成了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年。
看着汪金枝走出大门外,马宝驹站在屋檐下,忽然大喊一声,俨然又是一条(忄票)悍的好汉。
"各中队集合,有新的战斗任务!"
听到这雄犷的喊声,从地主的各个院落涌进大院里二百多名战士,每人都手提步枪,四个中队排成了四列整齐的队伍。一双双热情的眼睛都紧盯在马大队长的脸上。
"弟兄们,这回咱们的战斗任务是掩护、配合大队部打击鬼子出击扫荡抢粮。咱大队负责狙击黑风店铁路线上增援的敌人。因为得到报情,敌人明天就要出击抢粮。全县的兵民自卫队员们也都动员起来了。眼下由我指挥你们打这个仗。你们可谁也不能给我马宝驹丢脸呀!现在,各归各小队,待命出发。解散!"
战士们眉开眼笑地走回各自的班里。
马宝驹留下十几个中、小队长,研究了分区司令员卢嘉川分配给他们的战斗任务,决心打一个漂亮的伏击仗。
天黑后,县大队里的二百五十六人,在马宝驹的带领下,趁着夜幕,悄悄离开驻地,向近敌区刘庄出发。
他们把队伍的一部分,埋伏在靠近刘庄公路两旁的掩体里或树丛中;一部分封锁了刘庄,埋伏在刘庄村口的⾼房上。准备野外的伏击打响后,敌人必然要向村里窜,再在⾼房上打他第二个伏击,拂晓前,村里、村外两部分伏击队部都布置好了,战士们个个摩拳擦掌等候着。
第一天,马宝驹和战士们白等了,黑风店和附近铁路线的敌人没有出动。
夜间,队伍撤回村里。战士们吃饱了饭,正在开班会,卢嘉川带着作战参谋杨健和两个警卫员骑着车子来了。
马宝驹一见卢嘉川,激动地摆着两只大手,好像没地方放似的:
"我说老卢啊,司令员啊,这可是近敌区呀,你怎么只带着几个同志就到这里来了!"
卢嘉川用⽑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
"准备敌人出来,可没有出来。晚上,敌人是不会出来了,就各处看一下,顺便来看看你们大队。"
马宝驹一拍胸脯,把盒子枪上的红绸穗子一撩,昂着脖子,笑道:
"老卢啊,司令员啊,你还不知道我马宝驹的为人呀?直溜溜的一条汉子,已经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共产党啦,要说打仗,就像小孩子过新年,那份⾼兴劲儿就别提啦!"
卢嘉川拉着马宝驹的胳臂,挨肩坐在炕沿上,仰脸望着那双満是喜⾊的大眼睛,问道:
"老马,还记得你们学习过的《论持久战》吧?"
"唉,咱老耝,忘性倒比记性強。你说的是哪一段吧?"
"是'持久中的速决'。你们千万要注意隐蔽好,打它个措手不及,迅速解决战斗。打伏击,也是狙击,隐蔽是个最大的问题。所以,老马,你要对战士们抓紧进行纪律教育。咱们县大队的战士多半都是没打过仗的,你这个老兵可得把他们带好…"
马宝驹一拍胸脯:
"我说老卢司令员呀,你一天到晚事儿那么多,眼下根据区军指示,又要主动打击出击的敌人,够你忙活的!看你累得越来越瘦啦。关于大队上打仗的事儿,你就交给我算啦。我准不能…唉,你不是不放心纪律的事么?咱马宝驹跟弟兄们没别的,就是一个官兵一致!我这个大队长可说得上--说一不二。叫他们往东,他们决不往西走半步。"
"老马,我还是得罗嗦几句:带兵打仗可不是儿戏。指挥官一定要做到冷静、沉着、谦虚、谨慎。尤其头脑一定要十分冷静,把一切可能遇到的最坏情况都要估计到。你们的伏击地点我看应当再往铁路线那边移一移,因为今天埋伏了一天,难保没有告密的汉奷…听到主力队部打响了的消息,敌人很可能从黑风店调兵来增援。你们要迅速准备,随机应变;机智勇敢地完成狙击任务…"
马宝驹又想拍胸脯,又要打断卢嘉川的话,一看卢嘉川望着他的那双凝重严肃的目光,他不拍了,说话的口气变温和了:
"司令员,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我一定听你的话--你叫咱老马往东,咱决不往西。你叫我注意纪律、注意隐蔽,回头我就再去找弟兄们加強纪律教育。你说伏击地点要移动,咱准定就移。关于这个伏击仗可能遇到的情况,咱都要和中、小队长们认真地研究讨论。至于打仗时要机智勇敢,不是咱马宝驹吹牛,到时候你看!话又说回来,司令员你这一来,可给咱们鼓了劲儿,提了气儿,咱更加心明眼亮了。这个仗是我马宝驹参加县大队以后打的第一仗,咱一定要旗开得胜,给县大队争光!我要不打它个大胜仗,咱马字倒着写…司令员,咱各县都要准备打击出击抢粮的敌人,你肩膀上的担子老沉啦,赶快回去吧!我派几个弟兄护送你们。"
夜半,星斗満天,四周静悄悄,除了远远的岗楼上闪着零星灯光,一切声响都消失了。这时马宝驹带领两个多中队入进新的伏击阵地--离铁路线二十多里,一片杂草丛生的洼地里。其余不到两个中队由副大队长张永带领,埋伏在村边的⾼房上,随时准备接应马宝驹的队伍。
吴庄战斗打响后,四十多里外的马宝驹的伏击地上都能听见激烈的枪炮声。他的心不停地激跳,等候着增援的敌人。可是等了夜一,太阳露头了,仍然没有敌人出动的消息。约莫上午八点多钟,化装的侦察员才骑着车子跑来报告:铁路边上黑风店据点里出来了两辆装甲车,车上一百多名曰伪军正朝埋伏方向奔来。侦察员刚报告完,枪就响了。装甲车上的机关枪不断地向道路两旁扫射着。扫了一阵,见没甚动静,骄傲的曰本兵,以为这一片土地是他们的统治地带,就装甲车开路,大摇大摆地顺着公路奔向吴庄增援。走出据点不过八、九里路,忽然一条横亘在公路上的大沟拦住了去路。装甲车想冲,冲不过去;向公路左边开,这里横七竖八又有许多沟渠;向右边开,也同样是坑坑洼洼的道沟。装甲车冒着难闻的汽油味,突突地响着,就是动弹不得。头一辆装甲车上坐的是伪军,全部下了车--想把沟平上,让车开过去。第二辆车上约有三十多各曰本兵,一个曰本军官站起来,用望远镜向前边的公路望一阵,摆摆手说:
"平沟的不行,前面还大大的有…"
不过一二里路远,又有几条纵横大沟躺在路上,这是兵民们连夜奋战,挖好的路障。
再过一里多,又是几条大沟…
"老百姓的通通地帮助路八,良心坏了坏了的,皇军的改换骑兵带钢炮向前接应。"
正当这股曰军有的转回,有的动弹不得的时候,三十多里外的定安县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手榴弹声,接着小钢炮轰鸣起来。显然,路八军的狙击队部在那边也和敌人拉开了战幕。
马宝驹心头好不欢喜!他的队部帮助分区大队部狙击了增援吴庄的敌人,他也正在等待时机消灭敌人。可是,时间不长他又焦急起来。原来,约莫一个小时后,五十多个骑兵在前,一百多个鬼子和伪军步兵在后,绕过纵横的道沟,上了蜿蜒伸向二区吴庄的公路。
马宝驹从侦察员那里知道这些情况后,决定首先打骑兵--因为这些骑兵驮着钢炮,奔向吴庄快。他把村子里张永带领的两个中队调出来,叫他们跑步迂回到后边的道沟里,准备伏击步行的敌人。
马宝驹伏在地上,一手紧握集束手榴弹,一手是他片刻不离的盒子枪。战士们一手紧握集束手榴弹,一手是上好刺刀的大枪。他们伏在芦苇和荒草没胫的洼地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枪声时断时续的公路。
这时已经快近中午。虽是初冬,大地暖洋洋,一丝风也没有。马宝驹和战士们却个个大汗淋漓,闹不清是因为天气闷热还是因为心情紧张。
敌人还没有入进伏击圈,却边走边在马上向枪声密集的方向打起炮来。
马宝驹的心里火烧火燎--听枪声,他知道吴庄方向的战斗是激烈的,敌人一定集中了不少兵力。卢司令员只带了一个团在正面打击敌人,能够抵挡得住么?马宝驹心里忧虑着,口里却用威严的口吻低声命令战士: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炮声越响越近,机关枪也向县大队所在的坟圈和洼地扫射过来。马宝驹回过头,向⾝边的战士们望了一眼,传出话来:
"注意!射击手要先打骑兵的马腿!"
战士们抿着嘴唇点点头。
炮声、机关枪声更近了,敌人的骑兵已经驰入了县大队的伏击圈。马宝驹一声喊"打!"一阵射向马腿的枪声响了!接着,一阵烈猛的手榴弹轰响过后,战士们喊着杀声冲出隐蔽的洼地。
慌乱的敌骑兵,随着马受伤倒地,纷纷落马。有的被抛在公路上;有的爬起来驱着拐马想冲出去;有的丢下受伤的马慌乱地向田洼里乱跑…马宝驹带着十几个战士冲到公路旁边的道沟里,伏在地上一枪一枪地向那些惊慌逃窜的敌人瞄准射击。跟随他的战士,都是选子套来的射击手,打枪百发百中。不一会儿就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兵和伪军。其他的骑兵惊慌地四散逃跑。与此同时,张永率领的那部分打击敌步兵的枪声也激烈地响着,战士们奋勇地冲向敌人,和敌步兵展开了⾁搏战。
马宝驹突地跳起⾝来--原来,一个骑着棕⻩⾊大洋马,举着指挥刀的曰本军官,从对面的公路上猛地蹿了过来。挥刀就向马宝驹的头上砍去。马宝驹灵机一动:"捉活的!"只见他将⾝子一闪,让过马头;又猛地将⾝子一纵,轻轻地纵上了敌军官的马庇股。他用钳子般的两臂劲使一挟这个瘦小的鬼子军官,两脚用力一踢马蹬子--把敌军官的双脚从马蹬子里踢了出来。同时,把敌军官的手枪和指挥刀也甩了出去。自己的双脚却伸进了马蹬子。骑兵的双脚离开了马蹬,如同步兵的双脚离开了陆地,立刻失去了自主能力。鬼子军官再也无力挣扎。马宝驹的双脚踩在马蹬上,很像当年大战长板坡的赵子龙。不过他怀抱的不是阿斗,而是敌军官。他在马上用一只耝壮的手臂狠狠地挟持着敌人;一只脚跟猛击了马肚子几下,那马立刻奔向四面溃散的敌人。他在马上一边打枪,一边⾼喊:
"缴枪!缴枪不杀!"
他跃马在田野上雄赳赳地转了两个圈。慌乱的敌人看见他们的中队长被这个大汉生擒住,军心大乱,再也无力还击。更不敢向马宝驹⾝上打枪。伪军个个举手投降;几十个鬼子有的被打死;有的剖腹杀自;也有的被俘。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总共用了半个小时。
马宝驹把敌中队长挟在马上,心里乐得怦怦乱跳。他不时吐吐头舌,向面如死灰的敌军官作个鬼脸。他跃马飞快跑向枪声激烈的方向。一边跑,一边对也骑在马上的张永喊道:
"你们赶快去打扫场战!我要把这位曰本军官送到卢司令那边去。也许这个家伙对咱们大有用处呢。"说着,他驱马直向枪声呼啸、弹片横飞的吴庄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