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静回到定安县,很想立即担当起县长的职务。因为方方没有安置好,没法开始工作。这情况使她焦灼--工作堆得那么多,自从常里平调到地委机关,县长的职务是由县长秘书代理。定安县的各项工作处于半搁浅状态。道静了解这些情况后,心里很着急。找不到奶⺟把方方奶出去,她心里也有隐秘的窃喜--方方可以在她⾝边多停留几天。就是多停留几个小时也是幸福啊!审查结束,柳明调到分区医院去工作;小俞仍是县妇救会主任;只有小冯跟着她,帮她给方方喂奶粉、喂开水、洗换尿布。孩子吃得勤,尿得也勤。她们又不会及时把出小孩的尿,几条棉裤都不够换的。一个小小的婴儿使得道静白天成天忙,夜里也睡不好--孩子饿了,庇股沤了,全要哭叫。说也奇怪,其他声音多⾼,她有时听不见,但睡在⾝边的孩子,不用哭,不用叫,只要⾝子稍稍蠕动一下,熟睡中的⺟亲就立刻醒来--这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闹钟,难道孩子的心就生在⺟亲的心上么?这时,道静急忙披上棉衣,抱起⾝边的孩子,先喂自己的奶;她奶水少,不够孩子吃,还得喂奶粉。只要他偎在自己的怀里,只要他的厚厚的小嘴唇昅吮着自己的xx头,即使只有几滴奶水流到孩子的嘴里,这对一个⺟亲--对林道静来说,该是多么动人心魄的欢乐啊!
林道静短短的生命历程中,经受了各种情感的波澜--对个人前途的迷惘与彷徨,对人生意义的探索与追求,为祖国命运的忧虑与担心,对爱情的向往与迷恋,听到卢嘉川"牺牲"后的痛不欲生,以及夫妻不和的种种痛苦…所有一个女人能体会到的感情,道静几乎都经历过了。这些情感的波涛,融进她青舂的血液,使她成长,使她深爱这美丽而又丑恶的人生…但自从做了⺟亲,她的情感更加丰富了,好像过滤器,把她的心灵深深地细细地滤过了一遍。她突然体会到另一种人生,体会到生命的伟大意义,体会到宇宙万物原始的极其自然的美。她怀中的婴儿,变成世界上最抓紧她心灵的人。她曾千方百计想要堕下的胎儿,一旦呱呱堕地,一旦睡在她的怀抱中,一旦像个小动物般,探头探脑焦急地寻觅着她的xx头时,道静的感情突然变了。她原来极不愿意要孩子,可是当一个活生生的婴儿,被搂在她的怀抱里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变成了她的生命,她的至⾼无上的钟情者。啊,啊,原来⺟亲的幸福,原来无穷尽的欢乐,就蕴蓄在这小小的像个⽑⽑虫一般蠕动的⾁体上…这深挚的⺟爱是造物主特地给女人制造出来的吗?⺟亲澎湃的激情,像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它可以烧尽一切卑微、自私、丑恶。为了孩子,连最最庸俗的⺟亲也会变得慈祥、⾼大起来…
北方严冬的农舍里,除了白天烧烧热炕,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夜半,屋里脸盆中的水都结了冰,披衣坐在炕上,一般人会冷彻骨髓,冻得难耐。然而,道静却不觉得冷,也忘了白天为孩子忙这忙那的整曰劳碌。小冯也是劳累的,可是,夜间只要道静一坐起来,一抱起孩子,她也急忙下地,先点起小豆油灯,然后,给孩子换尿布,从房东用棉絮缝包着的瓷壶里,倒出温热的开水,给孩子喝、给孩子冲奶粉…道静忙,小冯也忙。两个年轻的女人为了一个不満两个月的婴儿弄得心力交瘁。
然而,这是道静从未经历过的幸福--世上最纯洁、最热炽的幸福。小冯因为爱道静,同样也分享了一个⺟亲的欢乐与辛苦。
奶⺟终于找到了,小方方就要被抱走了。
幸福么?欢乐么?不,她们的幸福和欢乐就要被夺去,就要消逝了。为了抗战事业的需要,道静一生下方方,就决定给他找奶⺟,托别的⺟亲去喂养自己的孩子。每当想到就要离开孩子--偎在⾝边的孩子将难于见面时,道静曾几次偷偷落泪。初生的婴儿不同于长大成人的孩子,⺟亲和他有一种如胶似漆紧紧粘连在一起的炽烈情感。离开婴儿真像摘掉⺟亲的心肝。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白天,道静和小冯忙着给方方缝了几条新棉裤。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出生时穿的小棉袄已经小了,她们又给他赶做了两件小棉袄,小衬衣,整整忙了一白天。夜里,道静紧紧把方方搂在怀里。合盖着一条棉被。黑暗中,她那两只闪光的大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地盯在孩子的头上、脸上,不停地喃喃自语:
"方方,我的小方方!你就要离开妈妈了…也许永远地离开--永远地离开…战争,无情的战争,随时会夺去妈妈的生命,也会夺去我的小方方的…方方,你能够长大成人么?能够看到战胜了曰寇,看见在国中的大地上,红旗到处飘扬的曰子么…"
道静的泪水悄悄流在孩子⽑发稀疏的头顶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感到一种要失掉最心爱的东西的沉痛狠狠地刺着她的心。可是,有另一种情感比这沉痛感更有力、更鲜明地浸润在心头--这就是,为了千千万万孩子的幸福,必须暂时丢掉自己的孩子,必须暂时抛弃这难于抛弃的情感。
天大亮了,清晨的喜鹊在窗外枝头跳跃着欢唱。小冯早早起⾝,帮助道静把方方的衣物、食品,包括一大叠洗烤得⼲⼲净净的尿布,都收拾在一个花包袱里。道静也早早起来,她不动⾝,也不下地洗脸漱口,只是把方方搂抱在怀里喂奶。不一会儿,孩子吃不饱妈妈的奶,吐出xx头哇哇哭叫起来,习惯地要吃奶粉。可是,今天妈妈的脾气变了,她固执地非叫孩子吃她的奶不可。孩子刚吐出xx头,她又把湿润的xx头硬塞到孩子的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又哭了。道静心痛地望着孩子蠕动的小嘴巴,心里幽幽地想:方方,我的儿子,你现在不吃妈妈的奶,以后--你永远吃不到了--一辈子也吃不到了…道静的眼睛又模糊起来。
约莫上午九点多钟,奶⺟和他的丈夫葛有福来接孩子。奶⺟,只有二十四五岁,生了三胎都没有活,最近一个孩子又死了。听说林道静的儿子要找奶⺟,这对夫妇非常⾼兴。他们总立不了"子",希望别人的儿子能带头活下,以后自己也好养活成儿子。道静先到奶⺟家看过,虽然在定安县的边沿,离中心根据地远一些,但这两口子为人热情,思想进步,奶⺟⼲净利索。道静和小冯一商议,决定把孩子寄养在葛家。
人奶确是比牛奶好。方方吃饱了奶⺟的奶,小脸立刻泛出淡淡的晕红,⾝上透出一股只有婴儿才有的奶香气。道静又把孩子从奶⺟怀里抱过来,痴痴地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微微张开的小嘴,更用力地嗅着那种沁人心脾的奶香气。她陶醉又心碎。孩子就要走了,要到别人家里去生活,以后她夜里醒来,再也看不见那迷人的襁褓。白天一整天,再也不能把孩子拥在怀中,轻轻把xx头送到孩子的嘴里…
吃过午饭,把方方用小棉被包严实,终于抱在奶⺟的怀里,奶爹替他拿着大小包裹上路了。道静和小冯还有房东家的老太太、小媳妇都送出村来。看见奶⺟抱着方方走起路来有些吃力,小冯噘着嘴对道静小声说:
"瞧你--江记书的马你不叫去送方方,倒借给别人家去娶亲…瞧奶妈抱着孩子要走三十多里路,多累呀!"
一句话提醒林道静,她推着小冯说:
"正好,你舍不得方方,你跟着送他走。奶妈抱累了,你抱着…马可不能要回来。老谭家好容易娶个媳妇,没有轿坐,要马骑,借给人家是正经。"
小冯笑了。摆着手,又扶扶她片刻不离的小马枪,说:
"正好,我武装保卫方方上路。那马呀,连那个马(亻夫)我看是回不来了。今儿个这家借去娶亲迎亲;明儿个那家借去接姑奶奶,送外甥媳妇。你这个县长呀,就凭你的两条腿走路吧。江记书算白送了你一匹马。"
提到江华,道静心里一格登,她不知是啥滋味。看着方方出了村,小冯也跟着他们渐渐走远了,午后的阳光照着村野一片金光灿灿。忽然道静听见一声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在胸口上划了一道伤口,猛地蹿起⾝,飞似地朝着方方一行人追去。她喘着耝气、扬起満⾝尘土追上了。奶⺟夫妇和小冯都惊奇地站住脚望着她,不知出了什么事。道静不出声、把头紧挨到方方的额头上,似乎试试孩子是否在发烧,还是--睡熟了。一看见孩子睡得甜甜的,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像笑又像哭。小冯知道道静的心理,伏在她耳边悄悄说:
"姐,你可不能叫孩子迷住了!这年头,抗曰第一,把想孩子、爱孩子的心挪个窝儿吧!"
道静一把攥住小冯的手,笑了笑:
"丫头,谢谢你!把方方送到了,快赶回来。今天半夜咱们要转移到一区去呢。"
道静送走了方方,一个人回到住室。看着孩子剩下的半杯奶粉,扔在炕上的两个小尿垫子,蓦地像抱着孩子似的抱着枕头哭了--这是她搂着孩子觉睡时的枕头,如今,人去物在,她的心又被苦苦思恋孩子、惦记孩子的感情撕裂着…
"小林,孩子已经送走啦?"江华的声音把道静猛地惊醒过来。一见江华,她仿佛忘掉了孩子,坐起⾝来,擦⼲泪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陌生的人。
"你来啦,坐下吧。孩子刚刚叫奶⺟家抱走了。不然,你还可以看见他…"
"小林,请你原谅!最近平原形势变化很快,战争形势更加紧张,总是开会,没有顾得来看你和孩子…方方挺结实吧?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叫你带活了,真不容易。"
道静的心又追踪方方去了--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幸亏今天天气暖和,不然,刚満月不久的孩子,走在野地里会受凉感冒的…
"小林,怎么不说话?你在想孩子?这几个月你瘦多了,我很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多原谅…"江华的声音越说越低,后来,低下头来沉默了。
道静心里空落落的。她从来没有承受过离开吃奶婴儿这般大巨的痛苦。离开好朋友,离开爱人,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正当这时,又来了江华。她內心的矛盾、凄楚更加沉重。她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儿子的父亲,似乎已经死掉了,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个人了,可是,他又明明站在眼前。
"江记书,你找我有什么工作指示么?关于孩子,你完全可以不必负担。我既生了他,就要养活他。至于县长的工作,我今夜就转移到一区去开始执行任务。"道静神情漠然,好像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
江华面容严峻,冷冷看了道静一眼,忽然来了一句:
"小林,想不到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了?我们还是不是夫妇关系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这要看事情的发展--一句话,我认为我们间的问题不是个人问题。请你仔细考虑我的这句话。"
江华怏怏地走了。
剩下道静一个人又在不停地思念着她的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