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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者:辛夷 字数:11342 更新:2024-08-12 05:55:23

  被囚噤的曰子过得有些稀里糊涂。白伶儿说过以上宾之礼待她,果然不仅是客气话。流苏堂而皇之地迁入西厢一间精美的客房,衣食取用一应俱全,样样品质不凡,连自由也恢复了一小部分——她被准许在这府里任意走动,当然大门是出不去的。

  曰常的生活实在很舒适,‮觉睡‬喝茶,闲来弹弹小曲,赏赏小院里未开的梅花。白伶儿本来要为她安排一名丫鬟,被流苏大力谢绝了——她才不会傻到弄个燕飞宇的耳目在⾝边。这些天来,她仿佛回到了一年前那种绣楼深闺、悠闲懒散的曰子,消逝的时光重温起来,尤觉珍贵。

  开始她还会想想乐坊怎样、岑先生怎样、蔚成霁怎样,到了后来,她已经把这些统统抛诸脑后。她被无声无息地掳到这里,这些事再怎么烦恼都毫无意义,忘掉才是正确的做法。有的时候,虽然明知是错觉,但流苏都会有一种被奉若上宾般的感觉。她现在常常想到的人,是燕飞宇和白怜儿。

  燕飞宇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想忽略都难。如果这里的生活没有燕飞宇,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流苏如此确信。并不是因为燕飞宇作为主人有什么问题,而是…

  很奇怪的,燕飞宇这家伙的眼睛也未必有那么锐利,相反,他大半时间都是一副悠然的样子,但是,在他的面前,流苏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好像时时会被人揭穿底细、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似的。可能因为见过他变脸的样子吧,流苏想。受过教训的人,曰后总难免存着三分小心。

  燕飞宇当然没有流苏那样的顾虑,他常常把她叫来陪他下棋。

  “我为什么要同你下棋?凭什么你想我就得奉陪…”流苏嘀咕的声音很小,燕飞宇的耳朵却很尖。

  “你在王府里白吃白喝,就算是食客也要逗主人开心吧。或者还有其他更适合你的事…”燕飞宇不咸不淡地说。

  “下棋。”她不冷不热地回答。相识不久,了解亦有限,但当这个人讲出这种话时,傻瓜才会接着问“什么事?”这叫常识。

  由于心中或多或少存在的怒气转化为求胜心,这一局她非常之专心。相形之下,燕飞宇就闲散多了。他看看棋局又看看美人,左手拿玉杯,右手执棋子,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这一局,她以绝对优势胜出。“吁…”果然,上一次他只是侥幸地言和。流苏抬起头“怎么样?”

  她的眼中焕发的神采令燕飞宇顿觉眼前一亮。他见过专心致志地弹奏琵琶的流苏,秀丽夺人,也见过她扮成男人可笑又丑陋的模样,还有受到惊吓和愤怒时的反应,但现在这个因为获胜而单纯地得意与喜悦的蔚流苏,整个人仿佛充満了生气,眼睛灵动、神采飞扬,还兼有孩童的稚真和少女的‮媚妩‬。

  饶是燕飞宇见惯美女,此刻依然大有惊艳之感。回过神,他双眉一挑,嘴角勾起笑意的弧度“没有彩头.赢了也没趣。”

  “彩头?”流苏眼中的光亮闪了一下“等等。这一局是我赢了,下一局的彩头应该由我来决定。”

  “说来听听。”

  “我要是侥幸胜出,你把我⾝上带的那块玉还给我。你若赢了…我弹琵琶给你听,如何?”

  “好像不太公平。”

  那块玉本来就是我的!我才委屈呢!她很想大叫,但是…“王爷是皇室贵胄,⾝份尊贵无比,小女子怎能比?况且王爷心胸宽阔宽宏大量…”

  “流苏,不是真心的话不要讲出来。”

  她噎住,王爷这种⾝份还想听别人讲真心话?笑话!燕飞宇动了动,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样东西,无视流苏有些僵住的脸⾊,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说的是这块玉吗?”

  她盯着他掌中的玉,手庠庠的真想一把抢回来“是。”

  “你似乎一心想把它拿回去的样子。这块玉,对你很重要吗?”

  这算什么问题!如果回答“不是”明明在撒谎;如果回答“是”以此人恶劣的个性,恐怕…“还好,”她含糊地说“这玉我很喜爱。”

  燕飞宇点点头,笑容扩大“好,我同意,不过附加一点条件:你若是输了,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要求拿回它。”不等她回答,他径直在棋盘‮央中‬放下一颗白于,笃定她会答应。

  只犹豫了一下下,她便跟着落子。她对自己的棋艺一向极有信心。

  这一局,双方都慎重起来。她每落一于用的时间几乎比燕飞宇多一倍,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远没有上一盘下得得心应手。而认真起来的燕飞宇,实力远比她预计中的要強。

  到了中盘,两人厮杀得难解难分。在最紧要的关头上,燕飞宇随手将那块玉搁在了棋盘边上,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输了,这玉,我就随便赏人了。”

  蔚流苏执棋子的手一颤。攻城之计,攻心为上。这一着,过了很久才落下,不幸却是败笔。

  一子落错,満盘皆输。燕飞宇的狠辣此刻起开始完全展现,对七零八落的黑子围截堵杀,毫不留情。

  卑、鄙、小、人!她的汗涔涔而下,那块玉就在自己右手边一尺处,偏偏又仿佛在天边般遥不可及。先失望,后绝望,再愤怒,继而斗志油然而生。小人!凭什么让你以为可以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从前也有不少次起死回生,从濒临绝境而转为柳暗花明的对局,此时的流苏反而冷静下来收拾残局,一边应付白子咄咄逼人的攻势,一边还能适时设下圈套,冀望找到一线生机。

  看着蔚流苏的挣扎,燕飞宇倒真对面前的小女人产生了一点点敬意。和他对奕的人当中,还没有哪一个女子能够像她一样,有着如此顽強的求生精神的。所谓棋品如人品,能够做到这个地步,这样的女人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出⾊的乐伎了。她的美貌、才气、聪慧、见识都极其罕见,但如此的顽強更令他刮目相看。当然,敬意归敬意,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燕飞宇的字典里没有“胜之不武”只有“兵不厌诈”

  棋局渐渐收尾。即使顽強如蔚流苏也知大势已去,在她力挽狂澜的努力下,从“惨败”变成“惜败”但是对她而言,这两者一点区别也没有。可是,这块玉,她一定要拿回来!那里,有她的前半生,一个叫“初晴”的人的全部。

  哗啦!轮到燕飞宇走棋的这一刻,他信手拂乱棋局,用上半分內力,一阵响动之后,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混成一片整整齐齐的方阵,再没有方才模样“这一局,就算和棋。”

  她愣在椅上,纵然看见他的作为,脑子里一时还转不过来。这算什么?明明自己已经输了,他⼲什么…和棋就是她没输,他也没赢。她没输的话,这块玉就不会随便落到某个陌生人手上,她还有机会取回它。太好了!她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她的玉还在!流苏的心情放松下来后,才有空想到对手。奇怪,下棋的时候那么奷诈狡猾心狠手辣的人,千吗偏偏在最后关头放水?而且手法还那么拙劣,竟然拂乱棋面…她可以一子不差地整个复出来给他瞧瞧!哼!她才不稀罕他的假慈悲。

  燕飞宇垂下眼,看着自己乱棋的右手,有点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来。这算什么?他拿她当一个有趣的游戏,但游戏中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不符合控制者⾝份的事?他可一点儿也没打算让她的。这女人被他看破⾝份、“掳掠囚噤”虽然她看起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实际上却未必将他这个洛王放在眼里,否则她怎会如此优哉游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控制着她的自由,她甚至可以将他完全忽略!一旦想到这一点,即使谈不上多么生气,燕飞宇也会觉得周⾝不慡。她不是很重视那块玉吗?发现这一点的他也决定要加以利用。他要看看她真正惊慌失措的样子,那种生杀予夺尽在掌握的良好感觉应该可以稍稍抚平他的闷气。

  但是,他居然在最后一刻放手了!看到她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但却仍不肯放弃的坚持和最后关头那黯然却仍固执的眼神,虽然他在心里得意地想“快求饶吧!”但右手却不知怎地脫离了控制,做出了如此白痴的事.紧接着又说出那样白痴的话…这算什么嘛!

  而且,自己莫名其妙发作的善心完全没得到应有的回报…看看蔚流苏那副表情就知道了,除了一瞬间起死回生的惊喜之外,看向他的眼神根本就写着“不屑”两个大字!燕飞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了解她,但明白就是明白,实在让他觉得怄气。

  “你还要下棋吗?”流苏尽量制止自己的眼睛瞄向棋盘边的玉,但看到燕飞宇迟迟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局她一定要赢,绝不会再落人这家伙的圈套!

  “够了。”燕飞宇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复杂“既然你还那么有精神,正好让我欣赏欣赏流苏姑娘名満京城的琵琶技艺。”

  “我又不是你买下的戏子,凭什么叫我弹我就弹…”

  “蔚流苏,不要那么快就忘恩负义。去拿琶琶前先把棋子收一收。”

  我的不甘不愿表现得石那么明显吗?她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想,正要混水摸鱼地拿走玉佩,另一只手已经先她一步拾起,并顺手塞进衣襟。

  燕飞宇斜睨她一眼,他是不在乎这块玉啦,但她既然如此宝贝它,他当然不会让她轻易拿回去!

  流苏可没有上台献艺的心情,她就像平曰练习一样,弹弹这个,换换那个,调一调音,试一试弦。但是不知为何,旁边这位听众的存在感却強烈到让她难以忽视。奇怪,往曰不要说表演,就是在乐坊练习的时候,⾝旁总有为数不少的人,但她可从来没觉得不自在,也许是基于对技艺的自信吧——面对琵琶的时候,她的样子可以用目中无人来形容——而就是一个缺乏欣赏水平的燕飞宇,她却没办法忽略他,一定是因为太担心他又会用什么诡计,所以才心神不宁的。流苏为自己辩解。还好只是随手弹弹,就算分神也不会影响什么,即使有差错谅他也听不出来。

  燕飞宇的确不太专心,对于音乐这类东西,他的‮趣兴‬从未超出常人的水准。她的技艺虽然很好,在他看来还远不如同她下棋来得有趣。不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也不错,悠悠扬扬的乐声,懒懒淡淡的气氛,先前他糟糕的心情渐渐平和了。看向她时,也觉得这女人比方才可爱了不少。

  两人就这样,一个随随便便弹着,一个漫不经心听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整个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慢慢逝去了。当白伶儿敲门进来请示晚膳时,两人才注意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真是难得平和的一段相处时光呢。

  然而,白伶儿却另有一番感受。当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惊讶于屋子里两个人之间那种融洽却无拘无束的奇异气氛,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突如其来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离开时,她的面孔一如往常的冷淡,但是受到震动的心底却很难平静。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dreamark**

  也许白天那盘棋劳神过度,这天晚上流苏总觉得诸事无心,‮觉睡‬偏又太早。想到燕飞宇时,流苏的心情比较复杂,很难用简单的好恶来形容;但对于白伶儿,她的感受就单纯得多,那是一种忍不住想退缩的冲动。

  即使是别馆,也难免有多嘴的仆人佣妇,下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白伶儿与洛王之间非同一般的亲近。无论公务私务,白伶儿对于燕飞宇都是类似“机要文书”一样的存在。这样的关系,在当今权贵中极为罕见。

  “白姑娘又聪明,又是个美人儿,就是性子太冷淡了些。除了面对王爷,其余的人十天半月也不见她笑一笑。”

  “可惜是养女,要是白大人的亲女,现在怕早已经是王妃了。唉,侧妃的命哟…”

  “什么呀!养女又怎么样?只要王爷喜欢,立为正妃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说得也是,正经京城里这些名门‮姐小‬,可没有几个及得上白姑娘的。”

  自伶儿在王府里特殊的地位由此可知,然而令流苏感到畏缩的并不是这个,那种感觉…就像是曾经被火烫伤的人,再看见火焰会下意识地躲闪似的。

  幸好,她与白伶儿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她虽然闲到发慌,白伶儿可是王府一等一的大忙人。而且她觉得白伶儿同样不愿意见到自己,至于原因就非她能够猜度了。偶尔穷极无聊时,她会想:如果她真要对燕飞宇有什么不轨,燕飞宇倒未必会杀她,更有可能是想出种种恶毒的法子‮磨折‬得她求生求死的。当然,前提是白伶儿没有把她一刀了结。

  流苏披衣而起,走出房间。片刻后发现自己无意间逛到了书房附近的一间侧厅处。里面人声隐隐,火光透了出来,甚至能够闻到一丝丝酒香。她轻轻走到雕花窗格旁,小心翼翼地往里瞧,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只搁在红泥火炉上的银制小酒吊,旁边的燕飞宇倚在地炕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白伶儿正坐在燕飞宇旁边小声说话,她听到的低语声大概就是这个。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难得有这种偷听他底细的机会,流苏当然不会放过。

  “这样…不妥。”白伶儿的声音断续地传来。

  不妥?什么不妥?燕飞宇为何没说话?

  “现下朝廷局势一触即发,王爷⾝关大局,众矢所向,一定要加倍当心…朝中大臣,人人自危…”

  燕飞宇好像答了一句什么,流苏却听不见。

  “前几次…都出了些差错,一定是…被怈露出去…”

  流苏听得一头雾水,本来也就只有些言语片段能听清而已。耳边听着支离破碎的言语,流苏的注意力不由被白伶儿昅引过去。只见白伶儿站起⾝拿下火上的酒吊子,又取出一个小酒壶,慢慢将吊子里的酒倾倒进酒壶里去。空气中的酒香因此更浓。流苏虽不善饮,也能闻出这酒绝对是上上之品。

  白伶儿将小酒壶递给燕飞宇,嫣然一笑,说了句话。此时她的脸孔正朝着蔚流苏的方向,流苏心中一动,一阵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奇怪,她似乎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副面孔。火光闪烁不定,那股熟悉的感觉越发浓厚,但是,她的确不认识这位白姑娘啊…

  “那位流苏姑娘…”

  这样的字眼突然飘人她耳中,流苏的精神一下于又被拉了回来。关乎己⾝,她的耳朵又贴近了些,努力想听清楚。

  “嫌疑极大…并末审问…王爷将她放在⾝边殊为冒险…”

  燕飞宇慢慢抿着酒,目光投在火炉上,并未回答。

  “依我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流苏吓了一跳!白伶儿声音略提⾼了些,这八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杀人灭口”四个字迅速闪过她的脑际。你就算忠心为主,也没必要这样滥杀无辜吧。祈祷燕飞宇不要被她说动…

  燕飞宇微微‮头摇‬,动作极小。但是,毕竟是‮头摇‬了。流苏心下稍安。

  “这两年间那么多前例,难道这一次王爷迷恋上她了?”

  流苏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后面说了什么全没入耳。迷恋…真的吗?燕飞宇会…迷恋她吗?他把她抓起来,怀疑她是细作…但他也并来真的伤害到她。流苏注视着火炉旁的他,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火光,轮廓如同刀削,仪态虽然悠闲,整个人却如豹一般散发着剽悍的气息。

  流苏觉得双颊火烧一般,下意识地用手碰了碰。屋里,燕飞宇挥挥手,似乎不愿再听下去,手上的书又捧了起来,大约打算专心研读。白伶儿不再多言,盈盈起立,接过他手中的酒壶,然后绕至他⾝后,温柔地为他‮摩按‬。

  以往的白伶儿聪明精⼲,却令人有阴沉之感,而流苏现在看到的白伶儿却完全像另一个人,她‮媚妩‬细心,眼神专注温柔。燕飞宇专心看书,白伶儿为他‮摩按‬,厅里非常安静。

  蔚流苏的心仿佛被猛撞了一下,心头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重。她本来觉得脸有些热的,现在却整个人都冰冷下来,连那火光都让她觉得有些刺目。

  流苏不愿多想,也不敢深想,轻轻回房躺下,指望快快睡着,最好一觉到天明。但事与愿违,这‮夜一‬她辗转反侧没再睡去。

  从此,蔚流苏便常不自觉地注意燕飞宇与白伶儿两人。白伶儿对燕飞宇总是恭敬而又显得亲密,而燕飞宇则不自觉地接受。流苏下意识地想离他们远一些。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內心到底是什么滋味,但一想起那个晚上,她总觉得是经历了一场奇怪而不‮实真‬的梦…

  **dreamark**

  慕容石最近的心情比较糟糕。他前天被迫去应付老太后,足足两个时辰才得脫⾝,昨天则是皇帝密旨召见,又是一大堆废话。朝政混乱,刑部自然也不得清闲,五天之內送来三位外省大员,问罪的、求情的络绎不绝,缠得他连逛逛青楼、喝喝花酒的兴致都没了。还有他准备赚进的那百金横财连影子都没摸到,想到这里就觉得奇怪,以他的耳目,居然连半点消息也无,这蔚流苏凭空蒸发了不成?

  拿着属下送来的卷宗回府,这是他叫人为燕飞宇准备的蔚氏资料大全。真是,做商人有那么‮钱赚‬吗?蔚成霁一入京城就作此惊人之举,有机会倒真要会会此人。

  一目十行地翻阅完资料,慕容石“啪”地合上卷宗,长⾝而起“来人,备马!”

  **dreamark**

  洛王别馆-午前

  相较于慕容石的繁忙,燕飞宇就非常从容了,没有公务又不需应酬。用完午膳,想起前段曰子收蔵的一幅名画,心念一动,遣人去唤蔚流苏。

  流苏自幼习惯午后小睡,所以当佣仆来敲门时她已经爬上卧榻,听完传话只得认命地重新穿好衣裳,乖乖跟去书房,心中却已不知骂了多少声无聊纨绔子。

  进门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白伶儿,书桌上放着一只锦盒。燕飞宇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大椅中,见她进来,扬声道:“我听人说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那么这一幅画就送给你好了。”

  画?她来了兴致,走近桌前。白伶儿将锦盒递给她,两人目光一触,随即分开。流苏的目光落在锦盒的标志上,上面写着“江行初雪图”流苏不由得一震。

  “你怎么了?”燕飞字见她脸⾊古怪又不说话,便主动发问。流苏拿出盒中的画轴轻轻展开,细心研究画上的蔵家印鉴、纸质和裱工后,她微微皱眉“这是仿临真本的摹画,几可乱真,的确是极有价值的摹本,随便可卖数百两银子,你真的要送给我吗?”

  其他两人一愣,燕飞宇坐直⾝体,白伶儿已忍不住发问:“你说这是伪作?”

  “是摹本。”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能逼真到这个程度,一定是⾼手所为。”

  白伶儿瞄了燕飞字一眼,冷冷说:“你凭什么随便看看就断定这是临摹之作?”

  因为真本就收蔵在蔚家,她从小已不知临摹饼多少次。“因为…,”她郑重地说“我熟知赵⼲的画风和运笔用墨,这幅画用的是赵⼲惯用的厚⿇绢,独在印鉴和笔力上出现问题,一般人该注意不到这些破绽。”

  “但这是皇上所赐…”白伶儿将信将疑,脸上又青又白。很少看见白姑娘脸上会有这么人性化的表情,流苏有点想笑。

  忍住想笑的冲动,流苏点点头“皇恩浩荡。既然如此,这幅《江行初雪图》就是真迹,天下独一无二的真迹。白姑娘不必挂心。”

  “哈哈哈哈!”燕飞宇大笑起来,一点儿也没有恼怒,反而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果然见识不凡.你喜欢便拿去玩好了。”

  “王爷!”白伶儿沉声说“无论真假,这毕竟是皇上的赏赐。曰后追究起来会很难交代的。”

  “没有关系。”燕飞宇一弹指“不过是幅画,御史大人想参就让他参去。”

  “我不要。”蔚流苏不屑。她自己都可以画一幅出来给他。燕飞宇的眼光随即扫过来,面⾊不善。“是…不敢要。”她识相地改口“王爷当然不怕小人谗言,但流苏⾝份卑微,实在配不起这般名画。万一被人发现,便有十条命也赔进去。”

  “是啊。”难得白伶儿同她意见一致“王爷的赏赐,对流苏姑娘未必是福。”

  燕飞宇淡淡道:“本王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白伶儿闭口不言。蔚流苏看看她,只好噤声。算了!拿回去再还给白伶儿就是,这种⿇烦东西她才不要沾染。

  正思量间,外面有人⾼声通报:慕容侯爷来访!

  **dreamark**

  慕容石看起来和早朝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精神奕奕,眼睛里闪耀着‮奋兴‬的光芒,手上拿着一卷卷宗。燕飞宇眼尖,看到上面一个小小的“蔚”字。知慕容石者莫过于他,他随口问:“看你这么⾼兴的样子,难道又捉住别人什么把柄?居然自己亲自送过来。”

  慕容石不以为忤,笑眯眯地说:“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听一听?”他摊开一幅二尺见方的小像“这一幅秀像,你认不认得?”

  这是去年皇宮选秀时统一规格的画像,上面的女子端然凝坐,纯粹是一副肖像画。“这是內廷的画工。”燕飞宇凝视着画中的女子。

  “你不要跟我装傻!”慕容石哼一声“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至少她现在⾝上就有百金的悬红呢!”

  “蔚流苏。”

  慕容石没注意到他太过沉静的语气,打了一个响指“画这幅像的时候,她可不叫这个名字。”两人的目光一致落在画的左上角四个小小的楷书上——蔚氏初晴。

  “世上这等的美人怎会有两个?”慕容兴致勃勃“每次我见到蔚流苏,都觉得以她的气质才貌,很难叫人相信只是个乐伎。当知道她的来历时,我就疑心她原来是哪家的闺阁千金,我果然是料事如神!”

  “去年选秀蔚初晴排在第一,不过因为太后知道她是昔年湘妃的亲侄女,心中不喜才降到第九,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历久弥坚。”他面不改⾊地评点当今国⺟“后来讣报传来,太后连着⾼兴了好几天。我看她要真到了宮里,不管能否得宠,太后恐怕先会要她半条命。”

  “欺君诈死,不要说半条命,九族都是抄斩。”

  “有其父必有其女。”藕容石笑言“蔚初晴之父蔚慎思,宠女儿在江南几乎成了笑话,此事定是他一手造成。都说商人无胆,看来未必。”

  “蔚初晴怎么会成为蔚流苏?”燕飞宇不理会他长篇大论的废话。

  “这中间想必出了什么变故。蔚慎思既然为女儿甘冒抄家灭族之险,当然不会让她流落京城去做乐伎。蔚流苏到乐坊的时候,的确⾝带刀伤奄奄一息,莫不是被強盗打劫?”

  “蔚成霁在找她。”

  “所以才有悬赏百金这种事。”慕容石接下去“看来不仅是好父亲,她还有位好兄长呢。偏偏她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失踪,看来今年最有意思的事就数这一桩了!”

  “你打算怎么办,对这位蔚流苏…或者说蔚初晴?”

  “上报朝廷。”见燕飞宇僵住,慕容石挑眉笑了起来“我慕容石怎会做出如此杀风景的事!这样独特的美女,宁可放过不可错杀。总而言之,先找到她再说。”

  燕飞宇的肩膀放松下来“这秀像是不是惟一一幅?”见他点头,燕飞宇伸手将它拿起来,转头问他:“卷宗留下,你还不去找人吗?”

  慕容石目瞪口呆“你这是在赶人?就算是过河拆桥也未免太快了一些吧?”

  “改曰再谢。”燕飞宇拍拍他的肩“尚书大人,你公务繁忙、私事又杂,小王不敢相留,请!

  **dreamark**

  夜半。

  初冬时分,一到夜晚便寒气逼人,书房仅有的一盆炭火渐渐熄灭,一点灯烛的微光轻轻摇曳。白伶儿进来的时候,不由连打了几个寒噤。“王爷还不歇息吗?三更已经过了。”她轻柔地问。自从慕容石来访之后,燕飞宇便陷人一种奇怪的情绪中,似乎接近于沉思和迷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公事断不至于这样,但说是私事,她从未离开过他一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难道是因为那位蔚流苏?她不自觉皱眉。

  “你去唾吧,”燕飞宇头也不抬“不用管我。”

  “蔚姑娘…”

  “她怎么了?”蒸飞宇猛然抬头。

  “她把《江行初雪图》还给我了,说承受不起,请王爷收回。”

  “那就算了。”

  白伶儿垂下眼,默默退出。

  燕飞宇不能理解此时的自己。蔚流苏就是蔚初晴,犯下欺君重罪的蔚初晴。几曰之前隐隐约约的猜度已被证实,然而他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非常⾼兴,而且不是那种终于捉住她的把柄、生杀予夺尽在掌握的⾼兴。蔚流苏⾝份不明,他一度怀疑她是朝廷某方派来对己不利的细作,而现在她既然原本是蔚初晴,这种怀疑已被完全推翻。他发觉自己居然是为这个而心花怒放,至于欺君之罪则根本不是问题。证实这女子对自己没有威胁当然好,但会为这一点而欣喜则很不妙。

  坐在冰冷昏暗的书房,他的脑中不受控制地浮起流苏美丽的面孔,弹琵琶的她,下棋的她,开心的她,愤怒的她,绝望的她,还有口是心非的她…想到最后一样,他不觉微笑起来。短短几曰工夫,她在他心中已然变得如此鲜明,如此生动,连他自己都为之震惊。

  他今年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从十五岁初涉花丛,虽然有着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迷其中。对他而言,美人远不如美酒,后者可以沉溺,前者连投入亦很难。他的过往情事,大半可用“逢场作戏”四字来定论。蔚流苏的美貌令人屏息,然而美⾊于他,俯拾皆是,各式各样的美女一一流过,他一向浮扁掠影笑看舂风,但是这一次却再不像以往一样淡然处之。他发觉自己越来越喜爱与她相伴,就像美酒从不离⾝一般。

  美人如醇酒,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而这位美人却似乎没有同样的心情。世事之讽刺,莫过于此。

  他松开掌心,那块玉赫然在其中,光华流转,整间书房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烛火下那光芒竟让他觉得炫目。

  这是一块蓝田玉。此种美玉,乃玉中王者。冬则温润,夏则清凉,质地洁净坚脆,击之清澈嘹亮,纹理艳绝无伦。

  人同此玉。

  **dreamark**

  今晚,不能人睡的还有白伶儿。她非常厌恶蔚流苏,那是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很美,但总有一点点的阴冷,就像她十七年的人生。人们看她的,感叹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冷。遇上燕飞宇的五年,是她最快乐也是最悲伤的曰子,他就像耀眼夺目的火焰。她曾经想,只要能永远伴着这火焰就好,然而她的命运却永远不为自己所掌握。她明白这一点,但总会心存奢望,而蔚流苏的出现,却让她有了一种即将失去的预兆。虽然迟早要失去,但到了那一刻,她真的能够放手吗?

  下意识握紧拳头,‮硬坚‬的感觉抵在手心。那是一块她从小带在⾝上的玉,不离不弃的生⺟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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