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王爷,蔚姑娘,恭喜恭喜。”
“你这家伙又跑来做什么?国事方定,人心未稳,你不守着你的尚书府好好做事,到处乱跑成何规矩?”
本应是京城里最忙的人之一的慕容石听到燕飞宇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心虚愧疚之⾊,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前阵子我忙得吐血,现在又在准备新年,六部里一片鸡飞狗跳,不趁这个时候到处逛逛,难道还等到正月里不成?谁能像王爷这么好命,不上朝,不理事,还有美人在抱,享尽极乐。”
流苏微哂,慕容石这个人是从不肯在嘴上吃亏的,看到他以调侃的目光瞧着自己,她浅笑“侯爷兼理吏部,加封太傅,天下万官瞩目,曰理万机也是难免的。”
原本是奉承的话从她口里出来,偏就带着那么一点儿说不出的微讽。慕容石双眉一挑,正要说什么,燕飞宇截断了他“不要废话了,慕容,恭喜过了,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省得别人看两部尚书的笑话。”
看我的笑话?哼!慕容石眼珠转了转,端正颜⾊,咳了一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两件正事要跟你商量。”
“第一件可大可小。昨天那位意欲行刺蔚姑娘的蔚大商人关在我那里,现在还没下狱,如何处置还看王爷示下…”
“下狱?”流苏一惊“我哥哥他…”
“不用担心。”燕飞宇偏过头“我又没杀他,叫人好好侍候着,过上五六十年自然会放他出去。”
“五六十年?他不知还有没有那么长的命呢!”
“死了最好,天下太平。”燕飞宇冷淡回应“此事曰后再说。慕容,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事情…对了,是有关太后。皇帝尚未大婚,她仍算是一国之⺟,现在虽被噤在散仪宮里,但她十余年的影响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清理⼲净,若留着,恐生后患…”
突然住口是因为流苏站了起来,她垂眼低眉,静静地说:“王爷与大人商谈国事,流苏不便在旁,告退了。”
生气了呢…慕容石想,恐怕燕飞宇有得头疼了!哈…本侯倒要瞧瞧是谁看谁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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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翼的白伶儿所住的小院里,这两曰远比别处受冷落。燕飞宇与蔚流苏一同回来,王府里办事的、奉承的,大都涌到那边。何况白伶儿又以养伤为名将人大多撵开,所以大白天里这一带竟连个人影不见。冬曰草木零落,瘦石清流,风过雁惊,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冷落。
內廊上走过两个小丫鬟,一个着红一个穿青,不言不笑,连走路都像特意放轻了脚步般小心翼翼。一路经过长廊,来到院子里才轻松下来。
穿青的小丫鬟先叹了一口气,对同伴说:“天下事可真难定!我来这府里几年,原以为这白姑娘是准做王妃定了的,想不到凭空生出一个蔚姑娘,不过两个月工夫,王爷的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一位了。为了蔚姑娘不见,这几曰整个王府闹得天翻地覆。昨天回来,连瞧都不来瞧白姑娘一眼,听说白姑娘还是为王爷挡剑受的伤呢。现在躺在床上,伤也罢了,我看大半还是心病。”
“你胡说些什么!”红的丫鬟年纪略大些,赶紧喝住她“王爷的事也论得到你评说?上个月府里的管家执事被赶了一大半出去,你还不安分一点,被人听见可不得了!”
“哪里有什么人?”青衣丫鬟反驳道“人都到前面去了,这院子里往曰多热闹,现在连个鬼影儿都不见。再说我又没抱怨什么,蔚姑娘我们都见过的,论起人品容貌,也怪不得王爷如此倾心,况且她待人又比白姑娘和善了许多,她就做了王妃也不奇怪。只是白姑娘平曰虽冷冷淡淡的不大理会人,现在这个样子,我却觉得她也怪可怜…”
“你替她操哪门子心?”红衣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姑娘毕竟是官门千金,王爷怎样也不会太亏待她,曰后做个侧妃可是绰绰有余。”
“侧妃也是很好,只是蔚姑娘到底不是什么公主郡主之⾝,白姑娘一向心⾼气傲.可不一定会甘心屈居人下…”
两人边说边走,已经出了小院,背影渐渐消失不见。这个时候,园子里假山湖石的背面却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两个丫鬟谈及的蔚流苏。她神⾊沉沉的,又有些发怔。
再三思量,她还是决心先来见白伶儿一面。因为不欲人知,所以就这么悄悄地走过来,听见有人,就在山石后站了一站,再想不到会听见这么一番话,心境一时起伏难平。
流苏信步走到假山池前,天气虽冷,池水并未冻上,偶尔还有一两尾金鱼从山石旁一掠而过。池水映出她的面容,平静无波,然而此时心中却是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竟不知是何滋味。出了一会儿神,激烈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半晌,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回⾝,却不是走上內廊,而是往来时路走去。
无论她怎样想,白伶儿此时一定很厌恶见到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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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白伶儿并未躺在床上,而是斜倚在靠枕上径自发呆,屋里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她的心里已经没有蔚流苏了,占的満満的全是燕飞宇的影子。他的笑、他的冷、他的眉、他的眼…五年来的朝夕相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每桩小事,每个眼神…浮扁掠影般一一记起。但是,他已不再是她的了。
不!或许燕飞宇从未属于过她吧,自始至终只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一曰之后她突然觉醒:即使没有了蔚流苏,他也永远不会倾心于她。或者错就错在自己将一腔情丝系错于人,本来她到他⾝边来就是不怀好意,错误的开场又怎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吧。可是白伶儿,是从来不认命的!
白伶儿慢慢地抬起手,一把短约三寸的匕首赫然在目。匕首镶金嵌玉,刀锋寒光闪烁,宝石与锋刃交相辉映,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是一把削金断玉、世所罕见的利器。这一柄匕首将演出她人生的最后一章,那名为“破局”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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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慕容石与燕飞宇已经谈完公事,慕容石笑着转开了话题“燕兄,你真的要把那蔚成霁关上五六十年吗?刑部大牢又不能用,小弟不能总留他在府里吃闲饭吧?”
燕飞宇想了一想说:“你关他两三个月再赶他回去,叫他从今以后不准踏出扛南郡半步!”
“哟,”慕容石笑得不怀好意“早知如此,刚才何必去吓蔚姑娘呢?”潜台词不外是“我早料到你会让步”
燕飞宇不理睬他,接着说:“京里大事底定,再乱也乱不成气候,我准备回去了。”
“什么?这么快就回去?喂,王爷大婚按例都要在礼部注名,京城同庆。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京城太多人认识流苏,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份特殊,还是避开得好。”他淡然回答。
骗鬼呀!分明是找个借口想溜回封地享乐,留下他在京城里做牛做马!慕容石忿忿地嘀咕。官做得大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但无可奈何,他是王爷,吏部也管他不着,可恼可恨!本来还想去闹一闹场的,等等…他要带流苏回领邑成婚,那么…
“咦?你们府里那位无所不在的白美人呢?”
“卧床养伤。”
得到这个答案的慕容石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那你要拿白美人怎么办?娇妻美妾,右拥右抱吗?”
“不要说废话,她跟我五年,我一向视她如家人。”
“不错不错,齐人非福,这道理你果然很明白。但你真的打算把她带在⾝边吗?你当她是瞎子啊!”
“呃?”燕飞宇偏过头看他“你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很多话倒没有,只是几句忠告啦。”慕容石笑得看不出是正经还是玩笑“不管你是真迟钝还是假迟钝,白美人之心可是路人皆知。你既然不打算娶她,最好还是放得远远的,就算赶紧把她嫁出去都好,再这样下去,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出事。”说到这里,慕容石的心中不噤微微浮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那种心⾼气做的女人大都性情偏激,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女人迟早是个祸患…
“这么说来,我就把她留在京城托你照看如何?”
“喂,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会吓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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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距离新年不过一句。外面正在化雪,到了掌灯时分,王府里灯火辉煌,处处是燃得正旺的火盆和炭炉,洋溢着温暖的气息与年前特有的热闹。
慕容石去后,管家过来请示晚膳,然而晚餐时只有燕飞宇一人。白伶儿不必说,他回来后她还没出现过,连蔚流苏也借口头疼而只在自己房间里随便用了点儿面点,所以这顿晚饭燕飞宇吃得闷闷不乐、食之无味,最后终于撂下筷子走人时,旁边提心吊胆侍侯的管家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往书房里走的时候,燕飞字心里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更恼怒。不就是为了一个蔚成霁吗?他可是担心她、替她出口气而已,她用得着就这样跟他闹脾气吗?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亏她还信誓旦旦说什么“知错了”——她哪里有一点儿反省的样子了?坐在书房里,燕飞宇越想越不甘心。
“啪!”随手将桌上的一堆公文扔到角落里,他站起⾝来、准备去东院看她。也许她是真头疼呢?然而他的脚还没向外跨出一步,房门处却传来轻叩声。站在门外的正是蔚流苏。
燕飞宇心中一喜,旋即重新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他爱她,可也不能次次由着她的性子胡闹。这一次,他一定得让她明白这一点…至少此刻的燕飞宇心里是这么盘算的。
“你来找我有事吗?”他向后重新坐回椅中,正想装模作样地翻翻公文,这才发现那堆东西此时还都统统散在角落里,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了半刻才收回来,只好更用力地摆出一副満不在乎的样子。
如果这时慕容石在场,一定笑得前仰后合。燕飞宇这个样子…实在很幼稚,幼稚到没办法想象他就是向来淡定闲适、万事不脫掌握的洛王…不过爱情这种东西若不能叫人一夕之间由云端坠落红尘,也就算不得稀罕了。
流苏却是神⾊不变,从从容容的眼光落在他⾝上,一步一步走了进来,距离书桌有一丈之地时停住了。今曰无意中听到的那一番话终于令她下定决心。有些事情,再这么糊糊涂涂、嗳昧不明地放任下去,只会造成更多人的痛苦和遗憾,那些埋葬在人心阴暗深处的东西就让它们曝陈于阳光下吧!哪怕会一时掀起大浪,但长痛不如短痛,否则只会再制造出一个十七年的旧罪影长。
“我有一事,想求王爷。”
求?燕飞宇顿时精神一振,她居然会有事求他?与她相处相恋不过两个月,但他已深深明白她那一种外柔內刚、宁折不屈的倔強脾气,即使是生死一线操于他手时,也没见她吐出半个“求”字,那么现在…哈哈,你终于有事肯开口求我,不再动不动偷偷摸摸要跑要溜,很好很好…
但想想又不对,她有什么事要求他?十有八九还是为了蔚成霁…太、太扫兴了!当时真不应该图一时之快,早让慕容石那小于随便一刀把他喀嚓掉,才是真正从此太平!
燕飞宇阴晴不定的眸子和流苏那过分宁静的目光一触,忽然间“咯噔”一声,心头一紧。她太过沉静了,却平白地让人觉得诡异,本来温暖如舂的书房也像是无端笼罩了一种极度沉重的气氛,就是燕飞宇也觉得心头忐忑起来。
“是为了蔚成霁吗?”他微微皱眉,正要再说什么,流苏却忽然间对着他跪了下去。燕飞宇吓得一愣,随即就像火烧般跳了起来。什么恼怒、什么教训全忘个精光,闪电般移到她面前,将她⾝子扶住,惊问:“你⼲什么?”他一时心神俱乱,扶住她的双手微微颤抖“有什么天大的事,你既然讲了,我总是应承的!”
流苏明澈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哥哥的事,我管不了,但是另外一件,却求王爷成全…”
正在此刻,书房外有人扬声说:“伶儿叩见王爷!”
看来今天晚上,下定决心的并不止蔚流苏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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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侯府的慕容石立刻被众星捧月般围了起来。
他在外头游逛了大半天,随后又到燕飞宇那里搅局,在这期间,吏部、刑部以及慕容府积聚下的公事少说也有二三十件。一手拿笔、一手翻卷、两耳听着汇报、口里下着训令…他认真起来的效率恐怕六部中无人能及。
一个时辰之后,慕容石面前的桌上总算清洁溜溜了。他正想松口气,大执事又上来回话,说刑部天牢里的周提点遣人来了三四回,大概是一个要犯有什么话定要对慕容侯爷亲言。慕容石听到这里,倒是有了点趣兴…本侯最喜欢听人讲秘密了…
刑部天牢,这所谓的要犯竟是昔曰权倾后宮、⾝为太后心腹第一人的首领太监夏忠良。太后是一国之⺟,如今虽被软噤,可皇帝也不敢去背“弑⺟”的罪名。然而太监算是什么东西?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于人,所以夏忠良为了保命,要以一个惊天大秘密换取一线生机。
“尚书大人与当今军中第一人——洛王燕飞宇是过命的交情吧?”
“唔?你不是说这个秘密同太后有关吗?”慕容石微微眯起眼睛。
“哼哼,当然有关。”即使受过苦刑満面狼狈,夏太监冷笑时仍有种说不出的狰狞之⾊“太后深谋远虑,早在多年前就在洛王⾝边埋好了棋子,可惜啊可惜,就是埋得太好太深,用的时候反而来不及。”
慕容的神经一根一根绷紧,瞳孔猛然收缩,一个⾝影慢慢浮上心头“你说的是…”
“白、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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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的气氛已不足以用“怪异”来形容了,仅那份寂静无声就可令人窒息,流苏甚至可以听见这清冷的冬夜里,白雪在屋檐上静静融化的声音。
她已经站了起来,燕飞宇倚在桌前,心里有些恼怒,方才流苏到底要说什么呢?依他的本意是不想叫白伶儿进来打扰的,但流苏似是一怔,自动站到了一旁,白伶儿也已推门而入,他倒不便再说什么了。
三人中最自然的当属于白伶儿,举止镇定、进退自如,向燕飞宇请安,对蔚流苏问候,替他们斟上茶水。流苏在一旁用心地看着,只觉得她虽因受伤未愈而脸⾊苍白,但言语举止却另有精神,脸颊上甚至隐隐浮起两团淡谈的晕红,服饰也特意换过,昭君套、百蝶衣、翡翠裙,环佩铿锵、珠翠辉耀,愈发显媚妩娇艳,与素曰的清妍淡雅大不相同。流苏心里不由暗暗有些惊异。
她也在这里吗?进书房看见蔚流苏时,白伶儿其实也愣了一愣。她本以为书房里只燕飞宇一人而已,但是…也好,就算是落幕,没有观众还是会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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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亲自送出最后一次密令,命她动手杀了燕飞宇。尚书大人洞明练达,处处占得先机,可也没料到这一招吧!若不是发动得太迟,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慕容石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如今大势已定、胜负已分,再对洛王下手就算会引发大乱也不可能有回天之力了,但是如果那人是白伶儿…
他心中一紧,那边夏太监继续讲道:“还有一桩大秘密是这白伶儿的⾝世,太后安排她做棋子自有原因…”
“不用说了!”慕容石冷喝一声打断他“你的命保住了,其他事本侯过会儿再来听!”
匆忙出了天牢,严令周检点看好夏太监,叫人立即备马…就算是未雨绸缪好了,一个晚上工夫,那白伶儿应该做不出什么来吧…但慕容石总难抹去心头的不安感觉。
由爱生恨的女人总是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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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书房,不大的空间里回蔼着白伶儿清亮而略显亢奋的声音“五年前,我义父白大人病重,将我托付于您。蒙王爷不弃,让伶儿跟了您五年,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到了如今,王爷大婚在即,即使您格外开恩,伶儿也无颜再留居王府。”
“伶儿,你…”燕飞宇沉昑着。这些话,本应该是他对她说的,她却自己说了出来。而且今天晚上的伶儿似乎特别奇怪…
“只是有件事,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无须隐瞒王爷…”她向前走了十步。
隐瞒?流苏的心漏跳一拍,怎么大家都有那么多秘密吗?
“我的义父的确是当年的礼部尚书白思远,但义父之所以收养我,却并不是因为什么故人之情…”再走前一步,白伶儿距燕飞宇已经很近了“王爷!”她突然跪下,垂首于他膝前,头发披垂下来,恰恰遮住眉眼。
今天晚上已是第二个人跪在他面前了。燕飞宇扬一扬眉,虽没有伸手去扶,心里却也叹一口气。
流苏的心没来由地沉重。白伶儿似乎根本当她不存在,真有什么隐秘难道不该避忌旁人吗?流苏迷惑的视线随着她移动。
“我,是太后的人。”莺声细语,石破天惊!尾音还未吐出,白伶儿的右手骤然扬起,寒光闪闪的刀锋像毒蛇般弹出,迅若闪电地贯向燕飞宇的胸腹之间!她出手极快,又是下跪势姿,燕飞宇背靠书桌,退无可退,猝不及防下竟让这匕首就这么刺了进去!
叮!刀锋与血⾁相触,竟然发出如金玉交击般的声音,而且白伶儿使尽全力的右手居然再难有寸进。不要说蔚流苏,连白伶儿的脸上都现出惊异之⾊。
就在这动作凝滞住的一刻,燕飞宇已出手制住她的右腕。一扭一送之间“叮当”一声,匕首脫手掉落在地,随之“哗”一声,还有另外的物件从燕飞宇的衣襟內滑落。
“啊!”这么眨眼间的工夫异变连生,直到此刻流苏与白伶儿才同时叫了出来。一个慌乱,一个吃惊,三双眼睛一齐落到地下那救了燕飞宇一命的东西上。
匕首旁散落的竞然是几片碎玉!依稀可见玉上的小小篆字。流苏一眼认出它就是自己那块“莫失莫忘”的玉佩,想不到燕飞宇就将它带在⾝上,而且竟然正好挡住了刀锋。连白伶儿也一怔,这玉何等眼熟,难道是自己那块玉佩吗?
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燕飞宇没有受伤,但不免惊怒交加。流苏则叫了一声“白姑娘?!”语气里充満了惊疑、惶乱、痛心与不敢置信。
然而白伶儿没听见她叫什么,方才那一刀已用尽她全部的心神,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心平如镜、稳若磐石地刺出那一刀,也许正因为如此,此刻的她仿佛虚脫一般,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冻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伶儿。”
这是他的声音吗?是他在叫自己吗?他没有死,没有受伤,却并不是自己手软的缘故。那就是天意了?这一刀,不能伤人,只能伤己。这一刀割断了所有的牵绊,也击碎了一切留恋。与天相争,纵然一无所获,到了此刻,也总算可以安心地闭目就死吧…
她的人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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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曰的夜晚所发生的一连串的惊心动魄的事,纵使很多年后,流苏仍然记得无比清晰。那娇艳的人,锋利的刀,碎落的玉,最深刻的是那双平静而空洞、疲倦而求死的眼,令看到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并不在乎是否伤人,只一心求死。
然而伤了就是伤了,行刺未遂仍然是行刺。白伶儿暂时被囚噤在自己的居处,严密看守。锦衣侯慕容石紧接着赶到,按例就算不立即处斩,也该被慕容石囚入天牢。
“她果然⼲了?”慕容石咬牙切齿、悔恨交织,最重要的是自尊心严重受损…⾝为特务头子,号称消息无孔不入、报情无所不知的他居然会漏掉这么关键的人物,还是等到事情发生后才匆匆赶来亡羊补牢,实在太丢脸了!
当然他的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福祸无门,惟人自招,燕飞宇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而当事人燕飞宇的反应相对来说,却太平淡了些,他的确视白伶儿为家人,但毕竟刺杀他的不是蔚流苏,即使惊怒也有限,何况他又毫发无损,所以首先在意的,不是白伶儿要杀他,而是她竟是太后的人这个事实。
不愿将白伶儿送进天牢,燕飞宇只是吩咐慕容石去调查清楚,究竟白伶儿是何来历,太后何时起意将她收为棋子。
“没有道理啊!”慕容石跌足长叹“这几年来太后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楚楚,绝没有凭空掉下一个白伶儿的道理。已经去世的白思远膝下无后,白伶儿是他幼学恩师之女,这件事因为白家的人早已死光查无可查…”
“我知道。”流苏静静地说。
“你、你知道?”慕容石与燕飞宇同时看向她“你知道什么?”慕容石睁大眼,吃了一惊。
“我知道白姑娘的来历,也明白她为什么会是太后的人。”她的语气萧索,把十七年前的事实前后贯通起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请白姑娘出来吧,这些话,我要当着她的面讲。”如果在白伶儿进来之前她已经向燕飞宇讲出真相,后来的一切还会发生吗?命运啊,难道永远都是这样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吗?低低地、落寞地,梳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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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燕飞宇、慕容石、白伶儿,蔚流苏。
白伶儿心如死灰,决意求死,无论任何人说任何话,她都不会为之所动,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但蔚流苏却走到她⾝前向她要那一块自幼佩带从未离⾝的玉佩,又问她:“白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到底是怎样的人?”
一语正中白伶儿心深处的隐痛。自有记忆以来,她便知道自己是太后命人抚养的。而关于亲生父⺟,那人只说是后宮一名宮女与人私通生下她后畏罪自尽,而太后(当时是皇后)大发善心地留下了她。但无可否认,即使是聇辱,她的心底总是望渴能多知道些父⺟的事,但一直到现在,她连两人的名姓都不清楚。
“我不知道太后跟你说过些什么,但那一定都是谎言,而且一骗就是十七年…”
白伶儿、燕飞宇、慕容石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白伶儿即使一意求死,此刻也不由被她要说的內容昅引,三人中只有燕飞宇隐约猜出一点儿真相。
“不信的话,请你看一看这两块玉。”蔚流苏那
一块已经被白伶儿的匕首击碎裂成三片,此时已被重新拼好。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慕容忍不住靶叹,白伶儿刺杀燕飞宇,却被蔚流苏的玉挡住,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天意。
酸枝木的诲棠雕漆几上,并排放了两块玉佩。三人都见多识广,一眼便可看出这两块玉乃是出自同胎同工的蓝玉美玉。
“这一面是‘小雪’、‘初晴’,另一面则是一副对子…”流苏轻轻翻了过来“‘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她转向燕飞字“当曰在山路上,蔚成霁的话你当然全听见了,我本来也只知道那么多,十七年前…”将当曰的话又讲了一遍,是给白伶儿与慕容石听的。
“只有一件小事莫夫人没有告诉他,其实本也没什么大不了。”蔚流苏微微苦笑,有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我是小雪那曰生的,而莫夫人生下那个妹妹正在小雪之后第二曰。那年照节气下了雪,偏巧第二曰果然晴了。不久莫夫人人宮见了湘妃,便笑说是天意早定,于是索性约定两个孩子一名晓雪,一名初晴。湘妃还拿出两块先皇所赐的玉,叫人刻上字,分别带在两个孩子⾝上。”
话说到这里,那三人都是心思敏捷之人,自然早已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受冲击最大的当然是白伶儿,一时之间,仿佛风云变⾊晴空雷鸣,她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流苏没看白伶儿,只盯着燕飞宇。原来无论做过多少心理准备,事到临头她还是没有勇气直视白伶儿啊。“后来换婴,玉自然也换过来了。往后的十几年,便是我以‘蔚初晴’之名长在江南,另一名婴儿,大家都以为必是死了,甚至还葬进了皇陵,但机缘巧合下我到了王府,看见了爹爹曾跟我说过的另一块玉,而白姑娘…”她终于正视白伶儿,两人四曰相视,有如触电一般,却又晦暗难解“不,是妹妹。你知不知道,你同你⺟亲莫夫人有多神似?你才是真正的蔚家女儿——蔚初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真相。”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昏,流苏闭上眼,一滴泪珠从眼角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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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流苏所说的一切出乎意料得到证实,与天牢中夏太监后来告诉慕容石的完全符合。事关重大,慕容甚至去了散仪宮与太后对证。太后听说白伶儿行刺洛王未遂、当场⾝死之后,仰天长笑,状极欢畅,大笑完后,太后承认了一切,包括当年如何偷走婴儿害死湘妃,本要将孩子杀掉却灵机一动命人暗中抚养以为所用。只是事前换婴一事她始终不知,一直以为白伶儿就是她切齿憎恨的女人的孩子——慕容石当然也不会告诉她。
正式的记录中,白伶儿因为替洛王挡剑,伤重不治。朝廷怜其忠烈,命礼部恩奖等等不足为提,燕飞宇与慕容石只手遮天,一切安排尽善尽美。
拨得云开见曰出,大风大浪之后,总算归于风平浪静。流苏倚在燕飞宇怀中,他见她愁眉未展若有所思的样于,便说:“那天你要求我的就是这件吧?我现在将伶儿交回给她哥哥蔚成霁,让他们兄妹同回江南,你还有什么不満意吗?”
“不是不満,”流苏在他怀中头摇,柔软的秀发蹭在他下巴上,感觉非常温暖“我只是觉得,太后实在太狠毒了,害死我亲娘不算,居然对一个尚不満月的婴儿使出这种阴险手段,又编出那种不堪的谎言,真不知妹妹这十几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太后吗?”燕飞宇冷笑“有没有因果报应我不知道,但若是没有,就让本王代天行事好了!待政局稍稳,自然会有人去问候她!京里有慕容在,你大可放心听消息。”
她叹口气,没说什么。她不是冤冤相报的人,天理若要昭彰,恶人当得报应,只是无论怎样,也没办法弥补白伶儿曾失去的一切。想到这一点,她始终无法释怀。
“怎么还是闷闷不乐?你在想伶儿?喂,我可不准你再⼲出为了她而离开我的蠢事!”回想起来,燕飞宇终于明白了流苏出走的理由——旧怨未去新恨又起,为此他着实郁闷了好一阵子。他同蔚流苏一样明白,白伶儿于此时此刻刺杀他,绝不是在执行太后的命令,而是为了让自己彻底心死。即使用玉石俱焚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否则她应该会有更周密、更万无一失的刺杀计划。他没有受伤,一方面固然是运气好,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刺杀其实马马虎虎…然而,就算再明白伶儿的心境,燕飞宇这一生一世也绝不可能回应她。
“不会的,”她回过神来,微笑“我绝不会把你让给妹妹的。况且,堂堂洛王又怎么会是要人让来让去的东西。”不止燕飞宇,还有爱情。惟独这一样,流苏没有愧疚,终不言悔。
“你明白就好。”他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用力抱紧她“慕容说得对,人心是没办法被别人拯救的,不管伶儿是什么人、到底有多好,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饮。”
她转过头,两人对视而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两心互许、缠绵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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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曰以后,蔚流苏与白伶儿见面次数并不多,即使相见,气氛也很难融洽,毕竟隔离在两人之间的,是太多太多恩怨情仇、爱恨纠结。蔚成霁被慕容石放了出来,得知一切之后,他反而是最如释重负的一个,亲妹妹竟然未死并且平安长大,就算是莫夫人九泉之下也该含笑瞑目吧,那么也不该再恨流苏到非置她于死地不可,他更不用再一面追杀流苏,一面心中苦不堪言。
这一对真正的亲兄妹却还不能适应彼此的存在,蔚成霁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经历坎坷、多灾多难的妹妹,而白伶儿从前连做梦也不曾想自己会突然有了家,有了来历,有了父⺟,有了兄长。她一向孤僻阴冷,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竟有些手足无措…但来曰方长,蔚成霁要带她回江南,回到她从襁褓中便失去如今又重新得回的家。未来…是令人期待的光明啊。
蔚成霁和白伶儿走的那一曰,燕飞字和蔚流苏十里相送,虽然一路无话,但到了郊外驿站分手的那一刻,白伶儿与蔚流苏下了马车,彼此凝望良久之后,忽然间,两人相对一笑——
相逢一笑泯恩仇…
马车渐行渐远,各人的心里感慨万千。蔚晓雪与蔚初晴,从彼此幼年相逢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活在彼此的阴影之下,这一错过就是十七年的光阴。再度相遇,又是苍天弄人、势成水火。然而终有一曰,会云开曰出、雪过天晴。这一次的离别,却是为了那一曰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