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说皇朝世祖三十三年。
遥翔倚在躺椅上,怀里抱看三岁的小追情,给她念书。
“江南江北雪漫漫,还知易水寒,彤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追情小小的⾝子在他怀中不耐烦的蠕动,小脑袋东转西转,搜寻可以引起她趣兴的东西。
遥翔拍了她的小办膊一下,低声斥道:“坐好,听着。‘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追情眼珠子贼溜溜的瞄上他鬓边白发,小手悄悄的伸过去,抓住,用力一拔…
“频闻遭使问平安,哎呦!”遥翔痛呼一声,拍掉她的小手“小丫头淘气,不好好听书,怎么扯伯伯的头发?”
追情“哈哈”笑着。两只小办膊圈紧他的脖颈,问道:“伯伯,你和云姨的头发为甚么是白的?爹爹,娘和情儿的都是黑的。”
遥翔将书册丢置一旁,抚着她黑亮柔软的头发,微笑道:“因为伯伯和云姨是一家人,你和爹爹、娘是一家人。”
“那我们家的老管家和伯伯是不是也是一家人?他的头发也是白的。”
遥翔被这个三岁孩童问得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惜颜推门进来道:“不是,老管家和白头发的厨娘是一家人。”
“娘。”追情爬下遥翔的膝盖,冲进惜颜怀里。
云霓随后进门,将药碗端到遥翔近前:“爷,该吃药了。”遥翔像喝茶水一样轻松饮尽。云霓收好托盘,抬起书册笑道:“爷,您也太心急了,小郡主才多大?您给她念这种书她怎么听得懂?”
惜颜笑道:“二哥将情儿当男孩子来教,恨不得她将来成为一位大大的忠臣。你呀,还是赶快给他生个儿子吧。”
云霓黯然浅笑,遥翔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云儿照顾我已经很辛苦,不需要多个孩子受累。”
云霓感激的看着他,瑞皇爷之事后,她便自食草药,永绝后患,没想到却造成今曰的遗憾。他总是以自己病体虚弱为借口,说着不要子嗣,可是见他宠爱追情的样子,她知道他喜欢孩子,要是能找到碧荷就好了。
惜颜不知內情,还当遥翔真的体恤云霓,羡慕道:“也好,这小表有时真磨人呢!”
遥冲在门外大声道:“谁说我的宝贝女儿磨人?”话音落,人已经进来了。
“爹爹。”追情喊看,挣脫了⺟亲的怀抱。遥冲一把将她抱起,亲了又亲,举到肩上让她骑着,乐得小追情又嚷又叫又笑。
惜颜无奈道:“你呀,宠坏了她。刚刚下朝就陪她疯,也不闲累。”
“不累,不累,在朝堂上累了一天,回家陪女儿疯才叫⾼兴。”他将追情⾼⾼举起又放下,转头看见遥翔询问的眼神,将女儿放回惜颜怀里,坐到他⾝边道:“今曰在祭坛忙了一天,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后天继位大典,”
遥翔轻轻叹了口气。
遥冲道:“你看你,躺在家里还要担心。我觉得大哥继位没甚么不好,这两年你不问政事,照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河水没有滥泛,玄说皇朝也没有改姓尉。”
惜颜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遥冲吐了吐头舌。
遥翔依然紧锁眉头,半晌头摇道:“你不明白,这两年风平浪静是因为父皇在位。一旦大哥继位,必定要起风波。”
“是你多虑了吧?”
遥翔微笑,唤一声:“云儿?”
云霓立刻到书架中菗出一本书册,打开取出一纸密函交予遥冲。遥冲看后大惊,白着脸叫:“这,这怎么可能?”
“你以为我卧病这两年真的甚么都不闻不问么?弟,你的心思终究太浅。尉司马那老狐狸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怎肯轻言放弃?他不动声⾊,等的是机会,等我们兄弟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大哥不是傻子,他未继位之前可以与尉司马和平共处,甚至可以互相利用!但是继位之后一定会除之而后快。这道理老狐狸自然懂,你说他会不会坐视自己被遥隆除掉?”
“那现在该怎么办?”遥冲站起来跺脚“后天就是继位大典,我现在赶去调动城外大军也未必赶得及。”
惜颜拉住他道:“你不要急嘛,听二哥怎么说!”
遥翔道:“来得及的,你照旧安排继位大典的一切,只等明天晚上到西城门外接应你的部署就好。”
“啊?”遥冲愣住。
云霓笑道:“靖皇爷,您忘了您有一位笔迹可以以假乱真的皇妃?”柳惜颜意味深长的笑着。
遥冲⾼兴的叫道:“甚好,甚好。”随即又不満的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遥翔道:“若早告诉你,你还能每天悠闲的到金殿上去晃?尉司马一定最先提防你,只要你露出丝毫马脚,他就会采取行动。只不过,他未必提防到我。”
遥冲搔搔头道:“说的也是。”三人都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遥冲也跟看笑,随后突然道:“二哥,你为甚么要帮大哥?”
遥翔叹道;“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我不能眼看玄说皇朝改朝换代。”他的目光落在云霓⾝上,温柔的笑道:“完成了这件事,我就真的了无牵挂了,该去做一些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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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缓缓没人地平线,更夫扯着嗓子⾼喊:“天⼲物燥,小心火烛。”晚曰是新帝继位大典,整个京城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云霓帮遥翔整好衣装,梳好发髻。遥翔闭着眼道:“二更敲过了吧?”
云霓应道:“敲过了,靖皇爷当到了西城门外了,李副统领的回信也该到了。”她刚说完,就有一名黑衣侍卫跃窗进来,曲膝捧上一封信函。
遥翔看过点头,提笔写了两个字交还给他,黑衣侍卫迅速没于房屋的阴影之中。
遥翔起⾝,微晃一下。云霓急忙扶稳他,担忧的道:“爷,您还好吧?”
“没事。”遥翔轻拍她的手臂,唇际浮现微笑。“你放心,我只是去露个脸、以降低尉司马的成心,很快就回来。我答应过今年冬天陪你去寻天山雪莲,就一定会遵守承诺,我还想见你満头的青丝呢。”
云霓勉強扯起一抹虚弱的笑,却挥不去心头莫名的恐慌,仿佛他今夜一走,就再不会回来。她小心冀翼的端了药碗给他,一滴热泪不小心滴落稠浓的药汁里,急忙偏转过头,不让他发现。
他喝⼲了药汁,发现她偏着头悄悄抹眼睛,伸手指起她的下巴!怜惜的唤了一声:“傻丫头!”低头吻上她苍白冰冷的唇!将她的哽咽和他的叹息一并封缄。
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胸前,掌心隔着服衣可以触到他的肋骨,眼角余光可以瞥见他的白发,舌尖尝到他口中药汁的苦味,苦得人心发颤。
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白发,柔声道:“等我回来,嗯?”
“嗯。”她亲自送他上马车,目送车影融人长街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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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一刻,一匹千里冲驹疯了似的在大街上狂奔,守卫看到这匹马都纷纷闪⾝让路。遥冲紧紧抱着⾝前之人,⾼声嘶喊:“让开,让开。”
南平皇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任凭骏马自行冲进去,在狂奔的马背上飞⾝而起,抱着怀里的人稳稳落在门前等候的两个女人面前。他双目充血,用力摇晃着遥翔,大喊:“二哥,我们到了,我们到了,云儿就在这里,你看看她,你不是要见她?”
云霓脸上血⾊褪尽,痴痴的看看遥冲怀中一动不动的人,缓缓的走上前去,接过遥翔消瘦的⾝躯。他的⾝体还是温的,灰白的嘴唇微张,仿佛还有话要说;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希冀的神情,仿佛还有人要见;眉峰习惯的紧锁,仿佛还有事未做完;右手紧握成拳抵在心口,指尖陷进⾁里,血丝凝结,仿佛还在忍受疼痛;额上汗珠冰冷,凝悬在鬓边的银丝中,摇晃之下,银丝飞扬,水珠滴落,仿佛还有情丝未断。
惜颜捂着嘴,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抓紧遥冲的衣襟,失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遥冲咬牙流泪,狠狠的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打得嘴角流血,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大典开始之前我就见三哥的脸⾊奇差,可是我竟没有在意,等到尉司马被俘之时,他就倒了下去。”
“太医不是在吗?”
遥冲垂头道:“太迟了。二哥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云儿!”
云霓猛然一震,目光涣散的飘过遥冲和惜颜,转回遥翔⾝上,捧起他的头放在颊边挲摩,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爷又失信于我,当初紫衣姐姐就曾失信于我,为甚么你们都不遵守承诺?可是云儿还是一样要守承诺,说过要伺候爷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她的表情祥和宁静,仿佛只是在与遥翔闲话家常!却令遥冲狠狠打了个冷颤。惜颜将头埋进遥冲怀里,不敢看云霓的眼睛,那眸子仿佛一渊幽潭,深不见底,空洞的甚么都看不见,只除了——死亡的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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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说皇朝金宗元年,冬。
今年的雪下得娇柔无力,梅花也开得懒洋洋的,偶尔一阵強风吹过,就会抖落几片黯然的花雨。
星儿抬起半截枝,将脚下的梅办埋进雪中,喃喃念道:“生同衾,死同椁。”
追情扯着她的衣袖,扬起沽満雪花和梅办的小脸问:“星姨,甚么叫‘生同衾,死同椁’?”
星儿拈起她发上的一片红粉⾊花办,凑近唇际轻轻一吹,花办像一叶扁舟,在风中浮沉旋转,落于刚刚堆砌的白雪花坟之上。她看着红粉的娇艳与雪地的莹白相映,幽幽道:“就像伯伯和云姨。”
“哦。”追情似懂非懂,好奇的又念一遍:“生同衾,死同椁。”
红袖赤着脚散着发从她们⾝边跑过,在铺満花办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风中传来她痴痴傻傻的歌声:
惜红颜
两鬓银发共纷飞
未待鸳鸯成双时
飞花似雨
雪冢深处
笑卧伴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