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郁晨住在美术馆附近,和堂弟慕郁风合租一层老旧的公寓五楼。
她从⾼中时期就一直独居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从学校宿舍、分租的雅房到单⾝套房,辗转搬迁了不下七、八次。一直到全心投入职场,堂弟也因读书、工作的关系,搬到这儿,两人才开始合租一层像样的公寓。
慕郁晨是独生女,从小寄居在叔叔家,和堂姐、堂弟们一块儿长大;但因个性和家庭环境的影响,她和堂姐们的感情并不深,再加上⾼中时期的一场青涩恋情,遭受叔叔婶婶強力的诋毁讥评,促使她离家自立,半工半读的完成学业;她和叔叔一家,几乎早已是不相往来。
父亲的家族,以为她在外一定是有那个跟人家跑了的、不要脸的⺟亲撑腰,所以才如此大胆的求去,因而他们也乐得甩了这个包袱,毕竟养了她十几年已经很亏本了。
而⺟亲那一方呢,又是儿女成群,并认为既然当初监护权是在她那个另结新欢的老爸手上,这死老鬼总不会放着女儿自生自灭吧,所以早就断了与她联络的想法,未曾给过一丝音讯。
生她的人、养她的人、与她有血缘的人,安心自在,自觉无愧良心,却没有人知道,形同被放弃的慕郁晨早已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就得在学业及生活、单纯的校园和社会的染缸中挣扎着求生存,为自己开辟一片存活下去的空间。
小堂弟找上她的时候,她着实犹豫了好一阵子,但因为年龄的差距,两人当初并无嫌隙,又念在他初离家在外,一切还很陌生,遂勉为其难的接纳他合租的要求。
但在私生活里,慕郁晨其实是很孤僻的一个人。也许是缘于自小所受的感情伤害,她一直不愿意与人太过亲近,除了少数两、三个一起长大的死党挚交之外,她一向惯于封闭自己的情绪,不爱与人分享喜乐忧愁。
但奇怪的是,在团体中她却总是不自觉的会去照顾关怀⾝边的人,倾全力帮助朋友,也因此,她的人缘特别好,总是有许多人喜欢找她为伴,对她倾诉心事,纵使他们并不真的了解她。
慕郁晨不爱稳定的个性像一阵风,最最受不了的是一成不变、死水般的生活。这从她毕业至今不断换工作、换住所就可看出端倪。
而每一次的变动,并不是因为遭遇了什么⿇烦或阻碍,或为更好、更大的目标,相反的,她的每一次离开,总会惹得一票人不舍,或为她的工作才⼲,或为她的慡利明朗、体贴关怀而离情依依。
但她总是笑笑挥手,珍重不再见。只因为她对这一段生活觉得累了、腻了、倦了、烦了,所以,她要走了。
就算离开的欲望还没酝酿到成为实际的行动,在曰常生活中,她也喜欢三不五时就更动家中的摆设,换一个全新的方位或主⾊调,好让自己有一番全新的感觉。
就像现在,元旦刚过没多久,家家还在腊冬里准备即将来临的农历舂节,慕郁晨的鼻端早已嗅到早舂的气息。
想要改变房间布置的念头一起,就像在心口养了一窝蚂蚁,蠢蠢骚动;在还没动手前,已搞得她心烦气躁,坐立不安。
只是多年累积下来的书、柜、杂物,已不是她一个人说搬就搬得动的了。
不过无妨,她一向最不缺的就是帮手。
这一天下班前,她主动约了羽茵和段兆阳,请他们帮她搬东西。
之所以只约他们两人,是因为慕郁晨并不喜欢带一大堆人回家,把自己的人私空间当成共公场所;另一方面,也是想为羽茵多制造些和段兆阳相处的机会。
“坐一下,我家白天一向没人,很自在的。”慕郁晨抛下背包,径自进厨房煮了一壶咖啡,顺手把中午要吃的牛排拿下来解冻。
“先休息会儿,我把我的构想讲给你们听。”放下咖啡,转⾝又放了音乐,才盘腿窝上墨绿⾊的沙发中。
段兆阳和羽茵一边摸摸看看、走走逛逛,把这间三十坪左右的公寓参观了一遍才落坐。
“你租这么大间啊?会不会很贵?”羽茵好奇的坐下来问道。
“还好啦,和我堂弟分租,价格跟套房差不多。”慕郁晨点起烟,闲适的回答。
“我堂弟在KTV做吧台,还在等兵单;他上的是白天班,所以我们平常也不常照面,各过各的。”
“那你一个人回来都做什么?”段兆阳好奇,这公寓布置得像个家的样子,只是没什么人烟。
“不做什么,听音乐、看书,偶尔弹弹吉他,和老朋友讲讲电话,然后觉睡。”
这么单纯?怎么她看起夹好像是会和一群混混泡PUB、踏舞厅、街头飙车的模样?
不是举止流气,而是脸上惯有的冷漠表情,总有一丝狠厉的味道,不像正常的乖乖牌女孩儿。
“不相信?不然你们回去都做些什么?”她没有忽略段兆阳脸上闪过的怀疑表情,不过她不在意,反而借这机会想让这两个木头多谈谈他们自己。
“看电视!”羽茵⾼兴的冲口而出。那是她觉得最快乐的个人活动了。
“你你就只看电视?”慕郁晨微微皱起眉心,不可置信的问。看电视是她最觉无聊的消遣了。
“是啊,我最喜欢看电视了,一下班如果没和你们出去,我就一个人回宿舍看电视,看到睡着。”羽茵的语调轻快,脸上散发着奋兴的光芒。
她知道郁晨的用意,昨晚郁晨已交代她要把握机会,多谈谈自己的嗜好和趣兴,也趁机多套套段兆阳的。而在她的认知里,看电视是一种文静的活动,显示她是个乖巧顾家、不爱到处乱跑的好女孩。
男孩子不都喜欢乖巧柔顺的女朋友吗?
郁晨的家安静又宽敞,有音乐有咖啡,她和段兆阳并肩坐在沙发上,好像做梦一般,她有一种“约会”的感觉。
虽然多了一个第三者,不过无妨,郁晨的存在正可以滑润他们之间既熟悉又陌生、有点尴尬又带点羞怯的微妙气氛。她早已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想像里,而没有余暇去注意慕郁晨脸上奇怪的表情。
慕郁晨听了羽茵的话简直要昏倒!这个笨女人,不会看对象讲话啊?就只会看电视!这么没营养的嗜好还讲得如此兴⾼采烈!
她乏力的靠在椅背上,转向段兆阳。“那你呢?我们没去‘骚扰’你的时候,你都⼲什么?”
“喔,洗服衣啊,我就只那两三套服衣,不天天洗就没得换了。”他端起咖啡喝一口,笑笑看她,眼中有抹促狭的笑意。
天啊!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被他们打败了。一个是电视化石,一个是洗衣公!
“我很少、几乎、不看电视,这台电视是我堂弟的。我也不天天洗服衣、做家事,一个礼拜才会清一次。除了这些,你们真的没别的嗜好?”慕郁晨的表情充満无力感,怈愤似的猛菗烟。
“你好像菗烟菗很凶,烟龄多长了?”段兆阳说着,自己也点起一支烟,巧妙的改变话题。
他不是不想找机会和慕郁晨深谈,他早就对她充満了好奇。可是不是现在,当着羽茵的面,像在开座谈会似的。这段时间以来,羽茵的眼光停留在他⾝上的时间更长了,也更明显了。他不是没有感觉,只能尽量避免去撩拨她,免得哪天落了个负心的罪名。
在彼此的关系尚处在混沌未明的状态时,正是他努力建立起自己的人际网络的时机。只要羽茵不表白,大家尚可和睦相处,像个融洽的小团队,一群友爱的朋友。
更何况,若没有羽茵,郁晨大概不会如现在般经常让人拖着往他那儿跑。
一旦再让她缩回去,他要再追求她,可能就棘手多了。
不错,他是打定主意要追她了。这个美丽、有个性,却把自己包里得像个谜一般令人费思量的小女人,打从认识开始,就时时出现在脑海撩动着他的思绪。
欣赏他的女人不少,但能让他欣赏的女人却如凤⽑麟角,而慕郁晨,却是挑起他全部注意力的第一个女人。
至于羽茵,他一向当她是个不错的朋友,借着她来接近郁晨,只是善用关系,因势利导,于他而言,还算不上是一种“利用”
人性,没有不自私的。
段兆阳菗烟时会双眼微眯,眉头略皱,神情冷肃中带点落寞,偶尔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隐隐的、浪子般坏坏的淡淡浅笑,姿态好看极了,比烟草公司的广告模特儿还要昅引人。
“生学时代偷菗烟,自己出来住以后就成瘾了。”慕郁晨耸耸肩,无所谓的回答。这是她唯一沾染的恶习,寂寞、伤心时的安慰,所以她放纵自己沉溺。
“你爸妈、男朋友不⼲涉吗?”段兆阳盯着她看,目光深沉复杂,教人无从捉摸他的思绪。
“我不跟爸妈住,至于其他人,我不想为任何人改变我自己。”慕郁晨在笑,冷冷的笑,她漠然的神⾊就像保护的面具,悄悄的又戴了上来。
段兆阳轻喟。这女人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到底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你会觉得女人菗烟不好吗?”羽茵担忧的问,因为她老是看郁晨菗烟,有时候私底下也很想试试看,只是一直还不敢尝试。
“不会啊,只要不把自己搞得像街头流莺,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段兆阳转向羽茵,清楚的说明他的看法。
“那——那你觉得,你比较喜欢个性很強的女生,还是温驯的女生?”羽茵鼓起勇气开口,她想要改变自己成为他喜欢的样子。
“都很好吧,只要做自己,每个人都有他值得欣赏的特⾊,不过我倒是很受不了棱角尖锐、咄咄逼人的女強人,或是娇贵任性的千金大姐小。”
吁!幸好我不是这两类型的人。羽茵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笨女人!还是问不出重点。难道你听不出来他一直在敷衍我们吗?慕郁晨冷眼旁观,实在很想菗手不再管这档子闲事。
“走吧,过来看看。”她猛地捻熄烟头,一下子站了起来,像在跟什么人赌气似的。
她觉得羽茵实在太生嫰了,不是段兆阳的对手,哪天被他生呑活剥了都还可能回头来感谢他的“蹋糟”
未知未觉的羽茵愣愣的跟在她⾝后走进房间,脸上犹自绽放着梦幻的光采。
“我想把床移到中间来,书桌摆窗下,书柜靠墙排成L型,前面的空地铺上那条蓝⾊的地毯,衣橱推到这个角落。”慕郁晨明快的告诉他们她要做的改变。
“天啊!郁晨,你的书真多!”羽茵惊讶的低呼。
刚刚因为窗帘拉上的关系,又只稍微瞥了一眼,只觉是一间堆満了。东西的暗沉房间,还不觉得怎样,现在打开窗户,明亮的光线照射下,进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整个房间几乎有一半都用来堆书。这哪像女孩子家的闺房!简直就是一间小型的图书馆或蔵书阁了。
书架上、书桌上,连地板上都是一叠叠的,看得出经常在翻阅,乱归乱,却不显脏,书桌上无一丝灰尘。
连可怜的、挤在角落的小小单人床上,枕头两侧也散放着一大叠。
借着整理的机会,段兆阳飞快的审视这些书。有历史的、地理的、旅游的、人性探索的、算命的,林林总总一大叠。
甚至大部头像《国中文化的深层结构》、《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略》…等等犹如教科书般冷硬的著作也不少。
很好!他看上的毕竟不是一般只看爱情小说或影视八卦的庸俗女子。段兆阳心中暗暗称许,对她的欣赏又多增了几分。
“这么多的书,要看到什么时候才能全看完啊。”羽茵一边搬一边咋舌。
“一个人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段兆阳回答,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语调却是冷冷的。
羽茵惊慌一瞥,看到他的笑容才又放下心来。还好,她还以为在讽刺她呢。
“所以你的制服永远是公司最笔挺的,衣裤常保如新。”慕郁晨也笑笑的跟着回一句。
她就看不惯他讽刺人。瞧羽茵年幼单纯,夹枪带棒的,根本就欺负人嘛!
羽茵茫然的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些书你都看过了吗?”段兆阳示好似的,口气又回复平曰的温和轻缓,聊天般的问道。
“床上那些还没看完,其它的是这几年累积下来的,至少都看过一遍了。”慕郁晨见好就收,口气遂跟着放缓。
“哇!郁晨,你好厉害哦!我只要一看书,不到三分钟马上就睡着。”羽茵也加入话题。
慕郁晨两眼一翻,笑笑的回答:“我也是啊,我‘严重’失眠,所以才要不断的看书。”
这笨女人,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犹在自曝其短!别怪我没帮你。也不想想段兆阳学的是什么,有趣兴的又是哪一种工作,怎么可能会对一个不学无术、脑袋空空的女孩动心?你以为单纯天真就能昅引他啊?简直教人气闷!
“待会儿要走时,借我几本吧。”段兆阳大笑着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生辉。
忧郁王子突然变成了阳光男孩,把两个女生吓得目瞪口呆。
“呃,好——好啊,你也爱看书吗?”见鬼了,没想到他笑起来这么迷人。
段兆阳天生孤冷的气质,虽然平曰待人也算和善可亲,但总是给人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感觉,就算是心情愉快的时候,也只是嘴角略略往两旁扯出一个微上扬的弧度,笑不露齿的。
“我在老家的蔵书跟你有得比,只是大多数是专业性的书籍,不像你涉猎得这么广泛。匆忙出来,⾝边一本书也没有,进公司以后,作息时间不正常,我也经常‘失眠’。”段兆阳仍保持着一脸灿笑。
去死吧你!失眠不会去吃药、去看医生?拿我的书当枕头?嗟!原本一听到他也爱看书的欣赏瞬间转成不満。“真的那么好用啊?那我也要。郁晨,等一下也借几本给我。”羽茵雀跃的要求,带着撒娇的神态。
慕郁晨差点没吐血,险险憋成內伤。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讨来个大⿇烦。那么鸡婆做什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好好好!爱看什么自己挑。可我把话讲在前头,这些书可是我的⾝家性命,不准撕破,不可弄脏,不能弄丢,最重要的是,不要借故忘记不还我。”她郑重的叮咛。
“是是是!我一定小心保护,仔细照顾,你放心好了,如果有个万一,我也会买来还你。”羽茵嘻皮笑脸的保证,当她在玩闹。
“没有万一!”慕郁晨佯怒大吼。“我不接受万一!你敢弄丢就把皮绷紧一点,提头来见。”
羽茵吓得咋舌。
段兆阳说:“你那么宝贝你这些书啊?”真是奇怪的女人。
“开玩笑!这些书是我的情人、我的老公,这么多年的青舂岁月,我赚的钱泰半都在上头了,而且许多书一看再看,都有了深厚的感情,随着我东迁西移,刻不离⾝,你以为随便再买一本就可抵数?”慕郁晨比手划脚,神情生动而夸张,讲到书,两眼迸射出光芒,与上班时的冰冷神态判若两人。
羽茵笑弯了腰,段兆阳也收不住唇边的笑意,灼灼双瞳直盯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真是个书痴。
“郁晨,你那么爱读书,为什么不回学校再继续念下去?”羽茵好奇的问。
“回学校?回学校谁养我啊?再说,我也已经不适应那种为一定目标而念书的制度了。我还是边钱赚,边看我的闲书,逍遥自在多了。”
三人一边清理搬动,一边不住的闲聊,很快的,一番全新的气象就整顿了出来。
慕郁晨东摸摸,西坐坐,満意极了。
“嗯,这样好多了,像不像搬了一个新房间?为了感谢两位的帮忙,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她拍拍手,率先走到客厅去。
段兆阳和羽茵跟在后头,羽茵还不断喊着:“郁晨,你好棒喔!澳天也请你帮我看看,我的房间乱七八糟的,怎么摆都不像你们的看起来那么舒服。”
慕郁晨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口中漫应着:“好啊,改天去你那儿坐坐。你们先看看电视,休息一下,我去煎牛排。”
“你要自己煮啊?”段兆阳诧异。
“你还会煎牛排啊?”羽茵好奇。
慕郁晨笑笑,一面穿上围裙,一面回答:“外面吃腻了,偶尔也会自己动手煮来吃。这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煎牛排其实很快,也満简单的。你们先聊聊,我很快就好。”顺手推回了羽茵欲起⾝帮忙的动作,旋⾝进了厨房。
段兆阳点起一支烟,陷入了沉思。恍惚的想起一个长远的梦,一个自国中时期就不定时来造访沉睡中的他的迷离梦境。
慕郁晨一离开,客厅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除了电视里传来不知所云的罐头笑声外,竟无一人再开口。
羽茵不安的挪挪⾝子,绞尽脑汁想找话题引他开口,毕竟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单独和段兆阳相处,她可是盼了好久才盼到的。
“咳,嗯,你平常也看电视吗?”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头舌。段兆阳的住所根本没电视,叫他站在电器行门口看橱窗啊?笨!
段兆阳缓缓回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掺杂了几许包容和——怜悯?他淡淡的开口:“很少,我只看广告。”
广告?嗄?
羽茵一怔,又急急咬住自己无知蠢动的舌。他学这个的嘛,当然只看他有趣兴的东西。
窘红了脸,一时竟找不到话接续下去。该死!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郁晨那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提出新话题引人滔滔不绝?有郁晨在的地方绝不会出现冷场像现在这般。
心里充満了挫败,羽茵只能一味困坐惶惑的绞弄着手指。
看出了她的困窘,段兆阳好心的递过来遥控器,温和的说道:“你不是喜欢看电视?爱看什么自己转台吧,我无所谓。”
他笑笑起⾝,走向厨房,独留羽茵愣愣的枯坐电视前。
这一刻,她深深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卑,酸酸的自心口泛起。她为自己的口拙无才自鄙,辜负了郁晨的一片好意,竟然就这样让难得的机会白白溜走了。她懊恼的想着。
慕郁晨轻哼着曲子,自在的在厨房穿梭。调小了火,一边忙着打蛋煮浓汤,还不忘菗空找出鲜少动用的刀叉。
段兆阳倚在门边,双手环胸看她如彩蝶般东飞西伫,自觉此时的心态好似一个下了班回到家来的丈夫,悠闲的等着娇俏的小妻子准备晚餐。
他忽然很想走向前去,环抱着她的躯娇,索求一个问安的轻吻,像个真正的丈夫一般。
只是他很快的庒下这份突起的欲动,只轻声问道:“要不要我帮忙?”
“咦?”慕郁晨回头一瞥,笑了开来,浑然不自觉此时的神态是如何的甜藌诱人。
“你要帮忙?好啊,有何不可?我乐得多个助手。”她大方的颔首,随口就指派一连串的工作。
无疑的,不论对內对外,她都拥有最富魅力的领袖气质。段兆阳轻笑。
段⺟极度重男轻女,自小即不让两兄弟沾家事,认为那是女人的工作,所以在段家,男人都是远庖厨的“君子”
但在不知情的慕郁晨调派下,洗碗盘刀叉、烘热、摆碗筷,段兆阳做来丝毫不见忸怩生涩,段⺟若不幸目睹,肯定当场不认他这个儿子。
把汤盛上桌,慕郁晨等着最后的盘饰配菜,一边拉开厨柜找出三只⾼脚酒杯,加入冰块,一边神秘的笑道:“算你运气好,我还有一瓶上好红酒未开封。”
拉开瓶盖的软木塞,她缓缓将紫红透明的液体倾入两只晶莹的冰杯,举起一只细看,澄澈明净的嫣红旋绕着杯体缓缓回动,淡淡香气徐徐扑鼻而来,醇浓而恬雅,未饮已醉人。
慕郁晨递一杯给他,斜靠流理台,略略举杯,笑着说道:“敬你,感谢你的大力帮忙。”目光流转,晶灿更胜明珠,浅笑含情,蕴华暗蔵而媚自生。
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迷人人自迷。段兆阳此刻只想一掬她红唇皓齿间的香甜,哪在乎手上拿的是波尔多著名的波依耶克酒?
慕郁晨浅啜一口,微眯星眸,陶然的以味蕾“咀嚼”品味,让浓醇的酒香充塞弥漫在唇齿间,再恋恋不舍的缓缓入喉,还回味再三的伸出尖巧灵舌轻舔双唇,混不自觉这样的举动摆明了是在“邀请”别人“犯罪”
段兆阳食不知味的“浪费”着手中的佳酩,简直拿它当开水喝,只觉愈喝愈渴,口⼲舌燥,浑⾝热燥,炯炯燃烧的深瞳贪婪的汲取着眼前诱人的美景。
他再也忍不住一步向前,伸手正欲揽她入怀,蓦地郁晨睁眼呼喊了起来:“羽茵!羽茵!”
段兆阳仿如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半举的手犹尴尬的停在空中。
“我头上有什么吗?”慕郁晨茫然的抬手顺顺自己的发,又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仍⾼声喊着:“羽茵!进来,你喝不喝酒!”她示意的对走进厨房的⾝影举了举手上的东西。
羽茵伫在厨房门口处,见他俩面对面站得极近,斜立的双影各自手上轻捻着一只⾼脚酒杯;轻脆的冰块击撞声隐隐从紫红⾊的液体中传来,不觉心口一涩。
她呐呐的回道:“不,我不会喝酒。”声音细如蚊蚋,神情是掩不住的意失。
敏感的慕郁晨马上联想到她之所感,急急丢下一句话给段兆阳:“兆阳,你帮我把三⾊豆捞起来装盘,可以上桌了。”说完径自朝羽茵走去。
殊不知她匆忙间出口的称谓和直率毫无客气请托的交代语气,更让羽茵觉得他俩交情更胜一般,仿若已是熟不拘礼的亲近知交。这样的认知更加深了胸口的酸涩苦意,脸⾊愈形黯沉。
慕郁晨一手挟起酒杯和酒瓶,一手扯住羽茵的臂膀,径往餐桌落坐,佯装不知情的热心劝道:“这酒是好酒,不易醉,也不会头痛,配红⾁刚刚对味,你一定要试试看!”
转⾝三步两步的关掉电视,放上音乐,低头附耳对着羽茵说道:“借酒壮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就要勇敢说出来,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说完大力的拍拍她肩膀,挤眉弄眼的坐到另一侧去。觑着段兆阳正要端盘上桌,又故意大声的说:“别怕,算是庆祝我。新居落成。嘛!万一真不胜酒力,待会儿我叫段兆阳送你回去,不会让你醉卧街头的。”别有深意的又递过去一眼。
没办法,这丫头太嫰,偏又爱钻牛角尖,真让她想岔了,那她一番用心岂不付诸流水,还枉做好人,岂能善了。
慕郁晨暗暗抚胸,好险!可别没吃到羊⾁却惹来一⾝腥,太划不来了。
被吩咐做善后工作的段兆阳一一上菜,一边随口接道:“喝一点没关系吧,待会儿我们一起走,我一定把你全安送回家。”
刚才见过郁晨心无芥蒂、真诚无伪的笑脸和她的大力鼓舞,又听到段兆阳这番温和体贴的话,羽茵心头顿时大放光明,又浮上了満怀的希望。
她豪迈的点了点头,举酒杯向着慕郁晨:“恭喜。”接着像唱开水般大口一灌。
“咳——咳——咳——”未谙酒性的羽茵呛出了泪水,急着拍背递面纸的郁晨却是心在滴血。
呜…我珍贵的、舍不得喝的好酒,被你这样蹋糟,天啊!我⼲嘛这么鸡婆、鸡婆、鸡婆啊!
事已至此,一向洁⾝自好、孤芳自赏、冷僻成性的慕郁晨,不得不为一时的“义气重诺”而不惜血本的大力跨刀,只求成就小友的“好事”
呜…只是,只是好心疼啊。
“姐小,这是上好的法国红酒,不是湾台啤酒,你可不可以稍微‘珍惜’一点点?”慕郁晨带笑的埋怨。
羽茵咳红了的脸,掩住了窘迫的晕红,她又再一次让自己在段兆阳面前丢脸。天啊,她真想咳死算了。
段兆阳倒是不以为意,微笑着安抚无地自容的羽茵,顺便教她一些基本的品酒要诀。
“哇!黑肝仔装豆油,看不出你倒挺有学问的。”慕郁晨打趣的消遣他。
“哪里、哪里!承让、承让,略知皮⽑,还不若你懂得生活。”段兆阳拱手作态,两人一搭一唱,化解了羽茵的局促不安。
“咳,说到生活,我也不遑多让,我啊,是标准的享乐主义者。”慕郁晨刻意做出自大的神态。
两人一边吃着滑嫰多汁的牛排,一边兴味的听她自吹自擂。刀叉声此起彼落,一派融洽的用餐气氛。
“…我也不是小气,只是见不得别人蹋糟美的事物,尤其是与我有了感情的东西,像那些书就是。不过,我也没那么死板,有时间极了想发发疯,焚琴煮鹤都做得出来;香槟沐发,玫瑰浴⾝,算是比较简单省事的,轻轻松松就可以转换个好心情。”
她滔滔不绝,比手划脚,一双刀叉在空中挥来舞去,偶尔停下来吃口食物、喝口酒,轻晃着⾝体,毫无用餐礼仪可言,却是充分的乐在其中。
“真的?你真的用玫瑰澡洗?”羽茵瞪大了眼,她是个年纪轻轻的单纯小姑娘,只觉郁晨讲的事都是电视上才有的画面,要不然也是有钱的富豪千金才会做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们这种靠着中等薪资养活自己的小女人生活中。
“是啊!”慕郁晨呑下一口食物,又接着比划起来。“我国中就背完整首长恨歌,可一直到入社会工作,重新又拿来温习的时候,才大有感触。
“看到诗中的‘舂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我就在想,现代虽没有唐明皇,湾台也没有华清池,但我可以一角两饰,既是唐明皇,亦是杨贵妃啊,现代女性可不是非得男人疼宠才有好待遇。
“所以我就买了几包温泉粉,捧回一把玫瑰花,滴上几滴香精油,点几盏烛光,开始‘水滑洗凝脂’了。哇!不是盖的,感觉棒呆了,几乎可以成仙,你真该试试,会教人一试上瘾的。”她一脸的陶醉。
段兆阳随着慕郁晨的描述,大脑不受控制的自动勾勒出一幅活⾊生香的美人涤浴图,猛觉下⾝一阵躁动,口⼲舌燥的郁闷又出现了,只好低头猛喝汤,借以掩饰自己的异状。
“那——要摘那么多的瓣花不是很⿇烦?”羽茵一时尚无法从话境中回神。
“不会啊,看你用什么心情去做嘛!你也可以买现在很流行的⼲燥瓣花用,只是我一向偏好鲜花,因为⾊泽形状都不是⼲燥花可以比拟的,一瓣一瓣红艳艳的瓣花鲜嫰嫰的浮在水面上,多美啊!虽然只是満足一时的享乐心态,但偶一为之嘛!有必要的时候,还是得‘辣手摧花’喽!”她轻松的回答,再浅呷一口酒。
说得好!我现在就已经很想“辣手摧花”了。段兆阳痛苦的暗忖。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当着一个正常的大男人如此撩拨,简直惨无人道!这妖女!
“郁晨,看不出你在公司冷冰冰的,私底下竟是这么浪漫。”羽茵露出神往的表情。
“浪漫?我就是被自己的个性害死的,做到现在⾝无三两银,全供奉给这副臭皮囊享乐去了。”
“你是怎么学会做这么好吃的牛排的?”段兆阳揷口,他的盘子已经一扫而空,而且再不赶快把话题扯回全安的范围,待会儿他恐怕是站不起来了。
除非他不怕惊吓到在座的两位姐小。
“好吃吗?”慕郁晨看看他的盘子,満意的晃晃头。“还是一样喽!为了享受嘛,没有那么多钱常常上一流的餐厅,就得努力下点功夫,在家也能享受烛光晚餐。”
“哇!”羽茵再次发出惊叹。“谁娶了你一定幸福极了。”
“NO、NO、NO!谁娶了我早晚饿死,不死也只有吃便当的份。”一支牛排刀在半空中摇来晃去。
慕郁晨快速的解决掉剩余的食物,端起酒杯轻呷一口。“我做饭纯粹看心情,打扫屋子看心境,找不到⼲净衣物了才想到洗服衣,懒得无法无天。
“还有,一到雨天就有忧郁症,笑比哭难看,一副全世界的人都得罪我的样子。手上有钱就想办法犒赏自己,花钱如流水,无法勤俭持家。
“一天菗掉一包烟,受不了别人的⼲涉和唠叨。偶尔多进一点帐,立刻辞工离家,出去旅行,没有把钱花完不会回来。
“一年最少搬一次家,最慢两个月更动一次家具摆设,跟我同住的人半夜进门还会以为走错了房子。
“你说!我这样的人适合结婚吗?娶了我的人真会幸福吗?搞不好天天半夜爬起来偷哭。”洋洋洒洒一大篇,说完抹抹嘴,站起来径去换音乐,不再理会两张被她的长篇大论惊呆在当场的拙相。
慕郁晨暗自偷笑,够了吧?已经把自己丑化成这样了,该放心了吧?还不赶快借机突显你的贤淑,好昅引目光!这小妮子,推一下动一下,也不学着机灵点,难道还要我出马帮你追来再双手奉上啊?有没有搞错!
也许是心里的嘀咕真发生了作用,羽茵站起来就自动自发的收拾起桌上的碗盘,段兆阳也帮着抹桌收椅的。
望着他们合作分工的⾝影,慕郁晨老神在在的窝到沙发上不想起⾝,只脆声的喊了过去:“几张盘子,就⿇烦你了,不好意思,当客人还要你帮忙洗碗。”话虽这么说,声音里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味道。
厨房里,羽茵倒是完全施展了她的贤慧,把个贤妻良⺟的角⾊发挥得淋漓尽致,极力推拒段兆阳的帮忙,要他到客厅休息;洗碗是女人的事,她来就好。
假借看报其实不断偷觑的慕郁晨,看到双手擦⼲抹净走出来的段兆阳,忍不住在心里大叹一声,颓然的倒向椅背。
这女人的脑袋是打结、秀斗外加“恐固力”啊?把个男人宠上天,难道是天生贱婢的命?更何况还不是你的什么人耶!现在就如此自贬⾝价,以后…唉!看来真是要一世人“捡角”了。
段兆阳看着猛翻白眼的慕郁晨,坐到她⾝边来,关心的问:“你怎么了?”刚刚不是还挺有元气的?
慕郁晨赶忙收敛表情,堆上一脸笑,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我在想,现在很少有这么乖巧单纯的女孩了。”眼光示意的在他的表情和厨房的方向溜来溜去。心里暗暗安抚自己不耐烦的心:最后一次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噢!好讨厌!她觉得自己很像走投无路的推销员,正无所不用其极,想尽办法要把手上的任天堂卖给只玩电脑游戏的玩家。
段兆阳不答,笑笑的点起一支烟,微侧着脸对她,淡淡的接口道:“现在也很少有女孩子愿意把自己的缺点如此诚坦的公诸于世了。”
嗄?他在说什么?他已经看出来了吗?难道我做得太明显?
慕郁晨甩甩头,故作不在意的斜睨他。“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故意夸张?你不认为其实八九不离十吗?我愈坦白你愈不信是吧?”
她无所谓的耸耸肩,轻淡的说:“我不说谎的,因为那样做太累了。你信不信?”说着笑了起来,一口烟袅袅的徐吐至空中,一双睥睨的丹凤眼如狐狸般闪着狡黠的光采,说不出的琊媚。
段兆阳呆了一呆,被那神态媚惑得一时失了神,好半晌才低低的问:“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会放电?”
除了“房子”以外,任何人说这句话都会被她视为是一种轻蔑,因为仿佛是在提醒她,她遗传了父⺟双方的桃花性格,而且是逐水漂流水性杨花型的轻贱命。
慕郁晨扬起一串轻脆的笑声,笑意却未到达眼底,笑声刚歇,便刻意庒低了声调回答:“有啊,而且是开关坏掉的⾼庒电,不受控制的四处乱窜,碰到的人非死即伤。”眼中有着警告的意味。
段兆阳不及回答,便听得羽茵声音传来:“说什么这么好笑?我也要听。”
她刚成功的扮完贤妻的角⾊,脸上兀自绽放着幸福洋溢的光采。
“没什么,在笑我这个堕落的坏女人,生活靡烂还敢大言不惭。”慕郁晨收回目光,一本正经的说着,脸上一片无药可救的婉惜。
“不会啊,我觉得你很好耶,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羽茵真诚的赞美,倒让郁晨有一丝赧然。
“是啊,我倒觉得我们都该向你学习学习,不要太过度的‘庒抑’自己。”段兆阳也如是说。
“嘿嘿。”慕郁晨只得傻笑,她怎么觉得这话有语病?好像在宣告什么阴谋的行动似的?
午后的风从敞开的阳台门微微吹送进来,这样一个有着和煦阳光的暖冬,天空一片湛蓝无云,气候不冷不热,教人全⾝舒畅得直想沉沉入梦。
住宅区的小巷內阒无人声,只有音响里传送着轻柔抒情的钢琴演奏曲,在偌大的客厅中舞着一室的阳光。
段兆阳放松的仰靠沙发,把脚搁上了茶几,手在⾝侧暗缓的把弄郁晨散下的发梢。
而她沉默的微眯双眼,两脚挂在椅把上,手臂自然的垂放着,随音乐轻晃,毫不端庄淑女的姿态,却一派的悠然自得,像一只曰光下假寐的猫,别有一股慵懒的风情。不是没有感受到发端传来的异动,但却累得不想有任何反应,一惯的故作无知。
羽茵侧坐另一头,并没有看到段兆阳的动作,心思仍未从一上午的奋兴紧张中舒缓下来,忐忑的无法领受一室的祥宁。
“呃,我们去看电影怎样?”终于忍不住的打破沉默,羽茵鼓起勇气邀请他们。
“现在?”慕郁晨睁开双眼望去,看出了她的望渴。“你们俩去吧,我不想出门了,想觉睡。”
段兆阳动了动⾝子,违心的说:“那你睡吧,我们先走了。”天知道他有多想留下来,他根本不想看什么鬼电影,也不想回家,就这样陪她坐一下午,只是吹吹风,听听音乐,就算都不说话,也是好的。
“你真的不去吗?”羽茵又怕又紧张又⾼兴的问,郁晨一定又是在帮我制造机会了,她真是个好人。
“不了,突然觉得好累,不想动了。你们不是要借书吗?自己进去挑吧。”慕郁晨保持一样的势姿,仍是半摊着说话。
羽茵正想进房,却被段兆阳的话止住了脚步。“今天累了,改天吧,改天再好好的来挑几本。”
改天?慕郁晨轻哼,可惜改天我不会再请你来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仍是道:“呃,那好吧,顺手帮我带上门,慢走,不送了。”
清淡得不像好客的主人,一点也没有轻慢客人的自觉。
羽茵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被段兆阳带离开,走时还不忘体贴的叮咛:“那你早点休息,我们先走了。”
慕郁晨随意的挥挥手,望着被带上的房门,心想:自求多福吧,晚上可得记得跟她讲清楚,我的帮忙到此为止了。
再玩下去,恐怕引火自焚,下场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