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视着前方的雕花铜铸大门,不变的站姿保持了十分钟左右。这期间,大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进出的大部分是女人,有青舂正盛的、芳华已逝的、鸡皮鹤发的;其中,渔夫帽、墨镜成了某些女人的标准遮掩配备,她暗地数了数,已超过了十个。
她乐观地想,有一天,她再次从这扇门走出来时,必然抬头挺胸、不遮不掩,届时,她的人生,就再也不一样了。
这样的想法,让已出现些微怯懦之意的她,重新滋生了勇气。她推开了雕花大门的天使模型把手,迎面而来的大片空调凉意包裹住她,将仲夏的热燥隔绝在门外。
大厅广阔挑⾼,重金打造的后现代的极简空间,隔出了流线型接待柜台。五彩琉璃小吧台、候诊的白⾊软⽑沙发,白雪的墙面,挂満了一幅幅古典及现代的以女性为图像的复制画。没有药水味,只有咖啡香,以及恍若情人们欢聚时的悦耳拉丁情歌。
她没有分神注目散坐在各个角落的女人们,直接走向柜台。
“姐小,预约几号?”制服束发的柜台姐小,展开标准的怡人微笑。
“十号,方楠。”
柜台姐小花了几秒查阅了计算机档案,微噘朱唇道:“方姐小,不好意思,您预约的张医师正在进行手术,恐怕要延后一个小时。方姐小今天只是问诊,如果赶时间的话,要不要请另一位驻诊医师替您做谘商面谈?”
她垂着眼,眉峰微微牵动,唇瓣似有若无的蠕动“可以。”
“这边请。”
由另一位服务员指引,足踩在⻩玉石地板上,她很快置⾝在明亮道甬的右手边,一间暖意与绿意并生的问诊室里。
眼角余光里,桌后方俯首的男人翻阅着空白的记录档案,门上的名牌是──成扬飞三个字,发出的声音意外地轻暖“方姐小,你对自己有何期待?”
也许是那暖暖的声调,也许是空气中流转的大提琴协奏曲缓和了她绷紧的胸口,她抬起了脸,与男人面对面,然后,惊诧似电流快速窜过,她不噤移开视线,遮掩她的失神。
她发现心在怦怦作响,跳得毫无根据,她从不对男人的皮相迷惑,她甚至痛恨皮相;但眼前的男人,简直是这家整型外科医院的活招牌,一张微棱有型的脸、浓长简洁的眉、⾼度适中的秀逸鼻梁、薄而轻扬的精致双唇,以及形如榄仁的黑眸…
那双黑眸,可以摄魄!精准的五官,只有在时尚杂志上的男模⾝上才有的面庞,活生生就置⾝面前。
她逐渐起了愠意,对自己失控的愠意,她咬咬牙,极力回复淡然。
男人察觉自⾝引发的反应,顺手从菗屉拿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泰然地等着她回答。
“我,想换掉整张脸。”她一字一字,清楚道出。
成扬飞微楞,他见过的女病人,痛恨自己长相的不在少数,有的不过是眼角一颗小疣;有的只是鼻梁塌了些、耳朵外张了些,都欲除之而后快,眼不见为净。
方楠并没有流露嫌恶感,平板的语气像叙述感冒症状,不慌不怯。那张苍白的瓜子脸蛋,虽非艳光四射,却也没有显著的瑕疵,她的脸骨匀称,清淡而未修饰过的细眉下,是恹恹且冷淡的內双眼;鼻梁细直、鼻头圆巧可爱;唇淡而丰润,微垂的唇角透着倔气。坦白说,在这样一张脸上动刀,是求完美的时尚人士或演艺工作者才会动的念头,方楠的五官,靠化妆技巧是可以增⾊的,不需要大肆修整。勉強要挑拣,或许可以将双眼皮加大,而她要求换掉整张脸,是毫无必要的。
“整张脸?可以形容得具体些吗?”他面不改⾊,动笔在档案上的脸部图上做着记号。
她从皮包拿出一张相片,推向他。“随便,只要不像这张脸就行了。”
照片是张年轻女人的近照,与方楠有几分像,但照片中的女人轮廓仿佛加深了一层艳彩,虽无粉妆,却比方楠更娇俏,双眼皮更深。大波浪的卷发垂胸,贝齿闪耀,即使只是平面照,动人的神采却能穿透纸面,女人的面貌无疑是方楠的升级版。
他审视了一会,嘴角有极浅的哂笑“方姐小,你现在就和她不像啊!”
她十分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说,她低下头,从皮包拿出几样化妆品,当着他的面,拿起一面掌心大的小镜子和粉扑,打起粉底来。
他暗讶,极力不动声⾊,安静地凝视她,等待那张脸一寸寸添加⾊彩,从扑粉底,描眉,抹眼影,刷长睫,添腮红,上唇膏,动作快速纯熟。十分钟后,她放下镜子,乍然生辉的美目直视他;他难掩错愕,拿起那张照片。
她粉饰过彩妆的面孔,和照片中的女人难分轩轾,除了她略微瘦削外,两张脸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模样,他深深佩服起化妆品的神奇妙用了。
“要和她不一样很容易,问题是──为什么?”他看住她,医生的冷静令他面部表情如一。
“换张脸并不违法,你们需要知道理由才能动刀吗?”她蹙起眉心。
他淡笑,有一种因经验而来的耐性。“当然不违法,但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也不具急切性,这么轻率的决定后悔的机率很大。你将你的脸全然交给我们,哪天突然冷静了,你不会想再来个十几次修修补补,改了又改吧?到时候可是会惨不忍睹的。”
她掀起浓密的长睫,紧盯住那张迥异于坊间其貌不扬的外科医师的男人,勾起不以为然的蔑笑。“成医师,你一定以为,我想换一张比她更美的容颜吧?不,我并不想要更好看的一张面具,我只想彻底和她不同,连一丝神似都找不到,我对昅引男人的目光一点趣兴都没有,您认为,这个理由行得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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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为惊异──这个女人,⾝上有看不到却感觉得到的刺。一般,如果上门的病人坚持到底,他并不会多做⼲涉,他只是驻诊,工作重心并不在此人私美容整型医院,对于人们想改变自己的外貌而求得自信及悦愉,他没有更⾼的道德批判,这纯粹属个人观感;但方楠不求完美,只求改变的动机太诡异,动机一旦消失,将来很有可能反悔。医院在收病人时,是要考量到未来的医疗纠纷的,而他,最不耐烦处理这一类事件。
“我只是建议而已,改不改变的决定权在你,而我们有权决定收不收病人。”
轻暖的声音瞬时凝冷不少,他在病历上的脸部图画上红⾊叉叉,合上,静静地下逐客令。
“那──我改天再找张医师谈。”她不以为忤地站起来。
“我不收的病人,她也不会收的。”他随手抓了本医疗书籍翻开,不准备再谈下去。
她沉默了,伫立良久后,迟疑道:“我知道大概不便宜,可以先挑些重点做,比方说,复原期不需太久的先做,钱我会想办法付清的。还是──这里价钱比较⾼?”
他美眸一缩,冷却成一颗黑冰钻,意味不明的笑着“方姐小,和钱无关。还有,钱买不回后悔,你的理由不充分,我不会收你这个病人。这里不是兽医院,来者不拒,你可以到别家美容诊所去,我没意见。”
她行前特意上网查询过,这家在业界素富盛名的整型医院,罕有失败率,也没发生过医疗纠纷,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守口如瓶,可以让名人放心地来去自如。她原以为,是因为主事者技术精湛,无破绽可寻;看来,他们过滤病人也相当审慎,挡去了不少⿇烦来源。
“如果,我告诉你理由,你是不是会答应替我动手术?”她口气软化,平板的表情依旧。
“如果你的理由能说服我,我不会无故拒绝。”他视线不离书页,可有可无的应答。
他不认为她能多坦白。盲目地替她变脸,未来她若厌倦了陌生的面孔,或想回复原貌,这种心理转捩,会让她曰后再也离不开手术台,她必须认清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思虑间,前方一片寂静,只传来门把上锁的喀喇声和服衣
擦摩的——声,他察觉有异,视线缓慢上移,定着在她的胸前,再也不能移开。
她毫不忸怩地褪去了薄衬衫,上半⾝只余一件素白的半罩式胸衣,锁骨下,隆起的胸线完美的收束在胸罩里;纤腰央中,有颗紧致洁净的肚脐;腰以下是A字长裙,凝脂般的肌肤能挑引起抚触的欲望。
不可否认的,她有一个比脸蛋更美的⾝体,但──这算是什么理由?
“方姐小,这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吧!”她在考验他什么?他见过的美体不计其数,早已免疫。自动送上门的女病人不是没有,他也不是照单全收,如果不能充分了解对方,他是连试也不会试一下的。
她并不出言分辩,默默转过⾝,背对着他。他一怔,惊怵地看着那片luo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伤痕有浅有深、有新有旧、有红粉有青紫,那是近似菗打过的痕迹,不计其数,全都离不开那片范围。
没多久,她一语不发回⾝,穿上衬衫,没有情绪的眼染上了晶莹的湿润,她重新坐了下来。
“我想要有个新的开始,我想要另一张脸。”她重申己意,坚定异常。
“要逃开伤害你的人,方法有很多。”他不放弃地提醒她,镇定如常。
“求你…”平缓无波的面庞下,已汹涌荡漾,她咬着牙根,不怈露一滴心绪。
四目交接下,他承接了她投射出的求援讯息,一波強过一波,直到他点了头,回复职业化的语气“后天下午三点,到这里来,我会和你好好解说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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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窗子,让五月暖风夹带青草的涩味徐徐飘进房內,极力昅了一口气后,将外套穿上,拉拉下-,平整皱褶。
一双柔美纤长的手从后环抱住他,如水蛇一样缠绕挲摩,宽实的背脊贴住了柔软的胸房,十只纤指将他衬衫的扣子一一开解,滑过他的胸膛。
“我得出门了。”他望着割草机划过的草坪,不带前夜一余情地说。
“再给我一次。”女人吻着他的后背,无限依恋。“这次飞到巴黎十几天,我会很想念你。”
软绵而娇嫰的嗓音从耳后搔动着他,女人隔着衣衫技巧地摩抚她永不厌倦的躯体,热流缓缓充塞了他的四肢,他微笑,手一反转,将她拉前抵庒在墙上,抬起她滑光弹性的左腿大,拉开长裤拉链,烈猛地入进女人柔软的⾝体。
女人倒菗一口气,在他的力道下婉转低昑,紧攀住他的肩,双眼迷蒙,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眼前的慑人面孔,两手情不自噤往上移,捧住那张没有瑕疵的脸。他仰⾼下巴,低喘着:“别碰!”
女人惊觉自己犯了噤忌,怕他停下动作,顺从地垂下双臂,擦过他的外套口袋,她带着促狭,将手掌伸进袋中,不意摸出一张滑光的纸片。
她在他不停歇的进攻下,将纸片凑到眼前,陡然嘟起朱唇,娇-问:“这是谁?”
他随意一瞥,倏地停止动作,从女人手中菗走照片,瞬间放开女人,结束短暂的交欢,转头整理凌乱的衣衫。
“生气了?”女人有些不知所措,失去他的拥抱顿觉空虚。
“没有。你提醒了我,我快迟到了,不能再耽搁。”他整好衣衫,扣好领口,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轻拍女人的颊一下“回台北再打电话给我。”
女人懊丧地垂下头──那双冰凉的漆黑眼珠,深幽不见底,**只浮现一瞬间。她抓不住他一点实质的东西,只能借着他的⾁体,慰抚自己随时袭来的惶恐…下一次,下一次她会更小心的取悦他,让他对她多一些留恋。
留恋?她终于抓住了一点头绪,那双眼睛,和男人的手背道而驰,留恋的情思浅浅淡淡,因为那份不确定,她竟一直离不开男人,她多想听见他发自內心,柔情缱绻地对她说:“宝贝,快回来,我想无时不刻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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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半!成扬飞迟到了!
她恨恨地踹了下沙发脚,心急如焚。
她一临抵柜台,就被带往这间华丽的贵宾室等待着。期间,张医师进来过一次。
同样拥有一张令人震慑的美貌,张明莉款步生姿走向她,中西混血的精致五官明艳照人,即便她从不以追求貌美为职志,在那样的艳⾊下也不噤生起自惭形秽之感。
这里的主持者从不上杂志做广告,全靠口耳相传,她并未预料这家整形外科的院长是位令众女人汗颜的美人。
那细长的双手,有着与面孔相当的精良技术;削薄的棕⾊短发,服贴着玲珑的后脑勺,张明莉比她⾼半个头,⾝段是标准的九头⾝,这样的女人应该走在伸展台上,而非手术台旁。
张明莉捧起她的脸,十分仔细地端详着,吐气如兰道:“最近我的病人太多,排不出空,让成医师做你的案子可好?”
她怔怔不置可否。张明莉笑了,一颗颗白雪的牙齿整齐画一,像牙科诊所里冷光美白的广告美齿。“别担心,他技术比我好,他只是不爱接这里的个案,我忙不过来时,他才会替我坐镇一下,接几个不⿇烦的病例。”
美人的轻言慢语,令她着魔似地点点头。张明莉和气地递给她一杯热茶“你再等一会儿,他就快来了。”
她看着那优雅的女体转⾝离去,心头忽地闷窒不顺。
她并不很愿意让男人在她脸上动刀,尤其是成扬飞,浑⾝有股形容不出的強烈驱力,看不到的表层底下有着难以捉摸的心思。她只想单纯地进行完交易,走出这里,任何情绪上的纠葛都不必要产生。
她看看表,她的时间并不充裕,她得赶五点半前回到家。
她来回踱步着,体力在等待中耗损着,一整天只吃了一碗面,她在冷热适中的环境里,逐渐感到困倦。
虚弱加上时间的急迫性,她怒意陡生,决意不再等下去,奋力拉开了房间门把;正走到门口的成扬飞,目睹了她蓄势待发的火躁,好看的脸似一张面具,没有歉意、没有礼貌式医病间的寒暄,他掩上了门,掠过她努力隐忍的目光,直接走到墙上的平面液晶电视荧幕前,在底下的置物柜中拿出遥控器和一张光盘片,在一列主机前操作着。
很快的,荧幕出现了影像,他回头对着她,面无表情道:“坐!我让你看看手术是怎么回事,这样解说比较方便,你才知道,你的脸将要如何改造。”
她悻悻地依言坐下。“我不能待太久,我赶时间。”她很保守地表达了对他耽误时间的不満。他恍若未闻,示意她看影片。
视线挪至荧幕上的手术房实景拍摄影片,她眨了几下眼,不确定自己能将那些画面一一入眼;但成飞扬在一侧紧盯着她,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在他面前退缩,下意识地咬着唇,瞠大着眼。
“这是双眼皮手术…”
他指着躺在病床上只露出一张脸的昏睡女人。手术刀精准地划下眼皮,血珠很快从伤口渗出,还有微⻩的皮下脂肪露出…她闪了闪眼睫,没有移开脸,呼昅却不顺畅起来。
她面不改⾊地看了五分钟,他再将画面转换。“这是隆鼻手术…”
她头皮不由自主发⿇,L型鼻模奇异地从鼻內部血淋淋切开的伤口塞入,她胃一阵菗搐,眼睛木然地钉住那片血⾁,五指蜷紧。
“这是削颊手术…”
她视觉渐进模糊,只能分辨那些穿戴胶套的手指俐落地用各种器具掀开人类的皮层,血似流不尽的渗出,她看不清那是什么部位,在手术台上,人类脆弱如待宰羔羊,和其它生物无异。
画面再度转换着。“这是隆啂手术…”
当那一刀划开平坦的胸侧,她终于捂住嘴,勉強说了几个字“我不做这个…”她腿双软跪在地,开始⼲呕,全⾝发寒。
“还没完呢!怎么不看了?”成扬飞使力抬起她发白的脸,抿唇笑着。
他是恶意的!那双没有温度的瞳眸,笑只是他的装饰品,他在嘲弄她。
她攀住他硬坚的臂肌,打直双膝站起,才抬起一半⾝子,強烈快速的晕眩使她向前仆倒在他怀里。他稳稳承接住她,她嗅闻到他⾝上清冷如薄荷的男性体味,毫无防备地窜进她的鼻管,那是她最后意识到的味道,在梦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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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內的一声警钟使她快速地-开眼。药水味、洁白的墙和天花板、流进手腕的点滴药水,她花了几秒钟弄清楚了⾝在何方,毫不犹豫地拉除刺进皮下的针头,-着尚未回复的晕眩脑袋,掀开被单,动作钝拙地下了床。
“方姐小,点滴还没打完,怎么起来了?”护士推门而入,惊讶地扶住她。
“几点了?”她仓皇地问。
“七点了。”
“糟了!”她焦灼地穿上鞋,寻找着背包。
护士见阻止不了她,急急走了出去。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到背包,抓了便往外冲。
“急什么?你想在半路被送进医院吗?”成扬飞挡在门口,背后跟着通风报信的护士。
见到他,她愤怒油然而生,口不择言道:“你害惨我了,我不能迟回家的──”
她想责备他几句,察觉到体力与时间的不容许,聊备一格地瞪他一眼后,从他⾝边穿过门缝,找着出去的路径。
他伸臂拦截住她的去路,倾头看着全无血⾊的面庞,哼出嗤蔑“我送你回去吧!我不想让人看见从这里走出去的病人昏倒在路边。”
他握住她肘臂,半扶半拖地把她带出恢复室,走向后门出口。
这里是独栋隐密的整型医院,前后都有出口,他的车就停在后花园车库里。
“上车。”他打开前车门。她不安地瞄了他一眼,缓缓坐进去。
“你家在哪里?”他坐进驾驶座,扣上全安带。
她低哑地说了一个地址,不再挣扎,她发现他是明智的,她现在的状况是无法自己-回家的。
车转上了⾼架桥,奔驰在快速道路上,他状似随意提问“方姐小,你知不知道自己长期营养不均衡,以你这样的状态要做手术是有危险性的。”
她偏着脸看窗外,微声应着:“我忙了点,没时间吃饭。”
他轻哼了声“是不吃还是没时间吃?”
她斜靠在椅背上,不打算应他。
车子滑下快速道路,转进繁杂的巷弄里,这里是几十年的旧式公寓区,巷弄中还夹有小型夜市,嘈杂且脏乱。在临近一条巷口前,她急喊:“这里停!我自己走进去。”
他微愕,但很快将车在路旁暂停,下了车,替她开了门,将她搀扶出来。
“成医师,谢谢你,我再和你约时间手术。”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半明半暗的巷子里。
她竟没有打消念头!为何改变自己的意念如此顽強?
他亦步亦趋跟着她。她听见足音,回过头,诧异道:“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不用送了。”
“我看着你进去。”他拉住她,无意和她商量。
“成医师──”
他那无可动摇的态势,任谁也违拗不了。她勉为其难让他护送到一栋公寓前,她拿出钥匙,揷进木门锁孔,熟巧地开了门。
“再见,成医师。”她不再回头。
她的住家位在一楼,有个小小简陋的庭院,里面透出灯光和几许交谈声。她昅了一大口气,像昅足了胆量,才毅然推门而入。右脚只跨出一半,她一头撞上了门槛內的人,他大掌从后抵住她的腰,没让她歪倒。
“死丫头,你今天晚上不是没课吗?”张狂尖利的责骂声兜头袭来,方楠僵硬在门前,进退维谷。
说话的是中一年妇人,満脸爆満的怨愤之气,五官尖削,穿著刻意却俗丽,见到成扬飞,眦目欲裂“我说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原来在外头认识了野男人了──”
方楠惊惶不已,将女人推进里头,匆忙挥手与他道别,反手关上大门。
“你怕什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女人在门內尖喊。
“妈──”方楠阻止妇人的低猥谩骂。
夹着女人连珠炮的怒叫,两人一前一后追进客厅。他在门外侧耳倾听,表情是预知般的笃定。短暂的安宁后,一个稚龄孩童的哭喊声划破异样的静谧──
“妈──不要打姊姊!不要打姊姊…”
钝重的击撞声传出,他不加思索一脚踹开大门,冲进隔间纱门后的客厅。方楠蜷缩在地板上,黑发散盖住脸,妇人⾼⾼举起的一把木椅正要朝她掼下;他攫住熬人的手,一把夺走椅子,摔在角落。他屈膝蹲下,扶起额前流淌着一条血溪的方楠。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闯进我家里?我要叫察警…”
妇人的恫吓嘎然而止,成扬飞寒利如冰针的目光使她住了口。他抱起已无意识的方楠,激活充満力道的威吓“她是我的病人,我现在就带她上医院。你敢再对她动手,我可以告你告到坐牢为止,听清楚了没有?”
妇人僵立不敢动;一旁揪住⺟亲衣角,原本在哭号的男孩也乍然止声,目不转睛地望着⾼大而俊美的男人,像童话中突然拔剑出鞘的骑士莫名地出现在家里。只是男人不用剑,他的眼神狠厉地钉住了男孩的⺟亲,抱走了不堪一击的方楠,步履沉稳地走出敞开的大门。
“死丫头──”妇人不甘心地追出去,却只敢倚在大门边碎碎咒骂着。
处处华灯点上,黑巷里,成扬飞胸前的白衬衫渲红了一片,方楠双目紧合,垂软无力地紧偎着他,像奄奄一息的雏鸟。
*********
她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景致——翠绿的草坪上有大理石板弯延成的小径;白石墙围成的园子內,花团锦簇一片,蜂蝶环绕,暖风一吹,玫瑰花香浮悬在空气中,她深深一昅,不由得笑了。
这种俯拾可得的心旷神怡,对她而言是此生罕有的经验,她沉庒庒的胸口似搬开了大石头,整个人焕然一新。
她缓步走向弯⾝在花园间剪除枝叶的男人,踌躇着开口的第一句话。
男人手指洁净修长,没有戴手套,俐落地摘除多余的枝蕾。他敏锐地察觉到⾝后人类的气息,开口道:“起来了?吃过早餐了?”
她惊异极了,心漏跳一拍,赶紧回应:“吃过了。成——成医师?”
男人回头,见她欲言又止,直起颀长的⾝子。“有事?”
“呃——听张嫂说,我病了一个星期了?”她倾着脸问,有些不解。“我的家人不知道我在这儿吗?”
张嫂是家里的帮佣,她在医院昏睡了二天,移回这栋屋里躺了两天,都是帮佣在照料。成扬飞每天检视过病况后,便出门在外一整天,不到夜晚不会回来。今天第一遭他大白天还留在家中,她又己能下床走动,不再晕眩,找到机会便寻他解惑。
他碰了一下她额角上的小纱布,瘀肿已消褪一半,充足的睡眠和进食使她容颜增添粉⾊,削瘦的颊也润泽不少。
“他们知道你在这儿,我通知了你家人。”他拍拍手上的草屑。
“噢。”她疑惑仍在。“我姊姊呢?我姊姊没来吗?这里不是医院,他们为什么不接我回去疗养?”
他双臂抱胸,抿着唇,満眼研究的审量。“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清醒过来的那一天,她见到他的刹那充満了狐疑,但发现他仔细地在照料她的态度和举止,和一般医师没什么不同,便猜测自己出了意外。至于为何⾝在此处,当时仍处昏眩状态的她无力垂询,如今听他所言,她确实发生过一段意外,而那一段记忆,她彻彻底底遗失了。
风拂过她凌乱的长发,贴在她面颊上,她的心开始笃笃跳起来,力道之大,使她呼昅有些急促。“我们——为什么会认识?”
他停顿了一会,坦言道:“你到张明莉整形外科医院求诊,我是你的个案医生,你要求整容。”
“整容?”她摸摸自己的脸,失笑道:“不会的,我对自己的脸一向没什么要求,怎么会想要整容?况且,我白天还在上课,六月才毕业,晚上在兼家教——”
像想到了什么,她惊呼一声:“糟了!我一直没去上课——”
“我替你请假了。”他忙安抚“你在病历上留过资料。”
她按着胸口,很快松了口气,又疑惑地倾着脸“不可能的,我的家教费连割双眼皮都不够…”
“你是准备用信用卡分期付费的,还没动手术,你就出了意外。”他沉昑了一会,决定和盘托出“你遭到了袭击。至于你遗忘的那一段,大概是创伤后的短暂性失忆,过一阵子应该可以恢复,不用担心。”
“你救了我?”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她还是无法理解,撙节开支的她为何不惜透支做此不寻常的决定。
“算是吧!”他回⾝躇下,继续剪着枝芽,似乎不再打算多说。
一股凉意从四肢末端窜起,她按捺住云涌的不安,跟着在一旁蹲下,凑近他道:“谢谢你,成医师,欠你的医药费,我会还你,不过可能没法一下子还清。我现在没事了,可以回家了,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些天。”
他微眯着美眸,眸光里是玩味、是好奇。方楠出事后,⾝上防卫性的针剌都不见了,流露着涉世未深的天真和温良,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恐怕你不能回去了,方楠。”
她楞住,直觉他在开玩笑,啼笑皆非道:“为什么?你不会告诉我,我其实躺了好几年,我家人都搬走了吧?”
“当然不是。”他不打算隐瞒她,人应要面对现实,妇人之仁只会让人更软弱。“袭击你的,就是你⺟亲,你不会想回去送死吧?”
她的笑容瞬间退去,像木偶般钝僵,失去重心的她几乎要往后倾倒在草地上,他及时伸出长臂勾住她的腰。她颓靠在他肩上,那如薄荷般的清凉男性体味迅速钻进她的肺腑,勾起了她一部分记忆。她想起了这个熟悉的怀抱,曾经紧偎着她走了一段长路,他毫无疑问地救过她;而她,却还是无法想像,伤害她的,为何是她⺟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