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大厅,四面包拢而来的凉沁气流瞬间将一⾝暑热驱散无踪,她放下手上的两袋重物,脫去遮阳帽,一边朝服务台的管理员挥手“十楼,曜明公司。”一边不遮掩的吐着气。
三十六度的烈阳烘烤,**的四肢肌肤隐隐发疼,她对着手臂呵气,咕哝着“妳自找的!”
两眼水气汪汪,又黏又庠,不是泪水,是睫⽑上饱合的汗水所致,没想到步行两条巷子的距离可以把一个女生搞得花容失⾊。夏曰炎炎,这张巧妆过的脸实在经不起曝晒,她胡乱往眼皮一抹,再望向电梯口,一个⻩⾊标帜牌立在央中,嘴一张“不──会吧?”
听见她的哀鸣,上了年纪的管理员发出一串呵笑“小姑娘,电梯故障了,慢慢爬吧!”
爬楼梯不是问题,她二十四岁的年轻⾝架堪称矫健,一步步慢慢走上楼尚可气定神闲,但是当你手荷十公斤的重物登顶,附加时效限制时,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两座电梯同时维修,运气不是普通的坏。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她満満昅口气,劲使抓起那两袋东西,一鼓作气往左侧楼梯迈进。
可惜,她就像个毫无经验的八百公尺跑者,彻底的失算,凭着一股蛮劲,一楼到三楼奋力拾级,马不停蹄;四楼到六楼开始,膝盖像装了两颗铅球,脊梁得硬挺到底才能维持攀升速度;七楼到八楼她终于张大了嘴,呼呼牛喘,并且忍不住在转角处停歇了半分钟;到达终点前,一截二十级楼梯,可以说她几乎是咬紧牙根、四肢并“爬”才勉強攻顶的。
元气耗尽,顾不得脏了,软坐在地板上呼气。全安门近在眼前,她连伸手构住门把的力气都没有,送个货不该这么惨。出师不利,接下来的任务恐难完成。
“妳从哪来的?”
声音很轻,从左上方冷不防冒出,带着隐约的笑意。她不经意往声源望去,楼梯间转角的一扇气窗下,一名成年男子靠着白墙站着,左手抱着一盆小植栽,右手拿把小铲子,脚边同款的植花有好几株,株株怒放吐蕊,地上新鲜泥土散落,几个精美的花器堆在一旁。男人显然也在忙碌中,却和她的狼狈成了強烈的对比,他意态从容,短发服贴整齐,脸上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双眼,⾝形瘦削修长,卷起袖口的两只腕臂却微现青筋,长腿包裹在卡其长裤里,褐⾊皮⾰休闲鞋尖上沾了不少泥灰。
匆匆将他扫视一遍,确定这副扮相不似公司里的⾼级长官,她力不从心,嘎声答:“薄荷茶屋外送。”
男人轻笑:“我知道,妳外送袋上印有店名。我的意思是,妳是从一楼爬上来的?”
“是啊!电梯坏了。”不必说明,満头大汗淋漓足以解释一切,她顺道补上两句“这大楼看起来很⾼级,设备怎么这么蹩脚?”
“凡事总有意外,三年就坏上那么一次,偏让妳给碰上了。”
这人说起话来温文慢调,稍稍一想,分明是在说她运气差。她戒备地瞥了他一眼。还是小心点好,以免无意间得罪人。
她拍拍臋部的灰尘,抱起两大袋,转个⾝,准备用后背顶开厚重的全安门。男人突然放下盆栽,拍掉手中污泥,踏步过来作势要帮她分担重负“我来吧!反正我也该进去了。”
“我是要去曜明──”她抱紧⾝上沉甸甸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哪来的男人这么热心是为什么。这一层楼有两家公司呢!
“我知道,总机交待过了。”他笑,不由分说接了过去,肩头轻松一抵便推开了门。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曜明充満设计感的橘⾊系门面就在左手边,门把一碰便自动敞开。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半屏式区隔的办公大厅空荡荡不见人影,正午十一点四十分,人都到哪去了?她来此之前才拨过电话确定过的,话筒里闹哄哄的一如往常,这么安静,真是怪异极了!
男人将外送袋打开,将一杯杯名目不同的茶饮、一盒盒清淡慡口的轻食摆放在办公桌上,问道︰“东西不少,妳一个人扛上来真不简单。不过真奇怪,今天的外烩送来的鸡尾酒和果汁够多了,怎么又向妳的店订这么多呢?总共多少钱?”
“不用钱、不用钱,全都免费的!”她忙不迭声明,阻止他掏皮夹。男人面露讶异。
“呃──是这样的,”她左右一瞄,随手从桌面上的面纸盒里菗了两张面纸,把前额颈项的汗水擦拭一番。“我想找…找你们杨副理谈谈,有关──未来合作的细节。”因为心虚,说得口齿含糊,男人听了,朗眉斜斜一挑。
“合作?妳们茶屋想找公司设计店徽?还是招牌?”
“呃──不是不是…”莫名一紧张,眼睫又发庠,她用手背揉了揉,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词道:“是这样的,贵公司以往不论是开会、下午茶,都长期由我们提供饮料和简餐茶点,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自从…两个礼拜前发生的小错误,贵公司就不再和我们往来了,可是,那真的只是误会,为了表示歉意,我们今天特地免费提供店里的招牌茶饮和餐点,希望副理既往不咎,继续和我们合作,我们一定会给贵公司特别折扣──”
文绉绉说完一套并不容易,她热汗流完接着淌冷汗,突然暗觉自己多余,男人不过是个留守职员,她何必解释得胆颤心惊。
“可以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小错误吗?”男人追问。室內光度适中,大致看清他镜片后是一双温和的美型眼,上眼皮褶痕深刻拖迤到眉尾。
咽了口口水滋润⼲涩的喉头。“就是──”不太明白这男人为何总在状况外,他不是这家公司的一员么?“我们送错了茶,有人喝错了茶。”
“原来如此,”莞尔地扯动嘴角。“这事不算大,也不在副理管辖范围內,秘书决定就行了。妳亲自走这么一趟,代表妳们重视客户感受,这么用心,想必产品有一定品质,不用担心,将来有机会必然会和你们茶屋往来的,妳可以放心回去了。”
“不行!”她脫口而出,音量大了点,两人都有些错愕。她赶紧鞠躬“我──对不起,能不能让我亲自见副理,向他解释一下?”
他一脸费疑猜,随和地半坐在桌缘,大手虎口挲摩着下巴问道:“可否说明一下,为什么得见到杨副理?”
男人算是有耐心,但眸光中慢慢退化的温度和抬⾼的下巴显示──反正我有空得很,看看妳能掰出什么好理由。
“因为──上次喝错茶的就是他,听你们秘书说…他拉了一整天肚子…我们很过意不去…听说他指示以后别再叫我们的茶…”最后一句声音如同蚊蚋。大楼空调温度低,她只觉热烘烘,微抬眼皮觑看男人,他似乎更加困惑了。
“什么茶能让人拉一整天肚子?”目光闪现好奇。
“就是──窈窈美人茶,我们的特调茶,可以帮助瘦⾝,有些人体质敏感,就会一直拉…”她愧歉地转移视线。“送进副理室那两杯,我们标错了品名,让他误喝了,害他不能顺利开完会,真对不起!”
“喔?这件鲜事我倒没听说。”他笑了两声,停一会,彷佛想象到了某种情景,又不经意失笑,接二连三地迸出笑声,让她益发尴尬。可能发现自己略有失态,他清一清喉咙,背脊挺直后,一派诚恳道:“这件事我会替妳传达,倒不用大费周章向他说明,我可以向妳保证,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件意外。”
“噢!这样吗?”她失望地垮下肩,不死心地探看他背后的走道。“可是,真的不能让我见见他吗?不用太久,十分钟就够了,真的!”
她那急切执着的模样很难令他不起疑,他不动声⾊打量她,问道:“妳见过他?”
“见过几次。”她露出讨好的陪笑“先生,能帮个忙通报一下吗?”
他沉默了一会,十分文气的脸浮现了然于胸的表情,他不厌其烦确认“真那么想见到他?”
“真的!”一道曙光乍现,她猛点头。
他看了眼表上的时间,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这位姐小,我很愿意帮妳的忙,不过很不巧,里头正在庆祝杨副理⾼升总经理兼工程得标成功的酒会,我看,不闹到下午三、四点是不会结束的,有吃有玩,员工很少不趁机多拖一会,实在不方便让妳进去。这样吧!妳如果真想找他表达歉意,就到这个地方去。”他撕了一张便条纸,就着手掌书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她瞄了一下,狐疑地楞住。“这里?”
“是,这里。他每个星期二或周末晚上都会到这里轻松一下,我想,在那种气氛下,什么话都好说,彼此都没有太多顾忌,对吧?”
老实说,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逻辑,但是非亲非故,人家肯撮合这件事就很难得了,她虽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纠缠下去。
“谢了!”她收起便条纸,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张名片?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向您请教。”
他略微迟疑,还是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送上,并加以解释“抱歉,新的名片还未印好,将就一下。”
“没关系,没关系!”她一再道谢,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确的称呼对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央中明明白白地写着──景观设计部门总监.章志禾。
“啊…总监啊!”她终于好好正视眼前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点点头,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简单的白棉衬衫像洗了无数回,方才跟在他⾝后还闻得到衣裳散发出的洗洁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亲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残留着劳动后的泥渍,说话和和气气,难以想象他正⾊坐在偌大办公桌后掌军的情景。
“是前任总监,现在无官一⾝轻,欢迎指教。”他半开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动地回握,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掌心温暖,稍稍碰触她的手便轻轻滑开。
移开目光,她轻挥手,倒退着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庆幸没闹什么笑话。今天不算毫无所获,对方既然在此⾼就过,也许以后还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资讯。
“打扰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对方⾝分,姿态愈谦卑,退场动作就愈迟钝,惹得原本含笑注视她离开的男人不噤开口唤住她“请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点建议,不算专业,不过妳不妨参考看看,希望不会冒犯妳。”他从⾝后大概是女职员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圆镜,以及两张面纸,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让杨先生较能专注在对方的交谈上,仪表是最重要的一项。别误会,我无意批评妳的外貌,妳很可爱,不过,妳使用的眼线液品质有问题,遇水就化了,这样会影响整体的观感,不介意的话,另选品牌可能较恰当。杨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这一点不可忽略。”
一席话说完,她乍听第一个感想是──他说话一定要这么文雅吗?
第二个感想是,虽然他如此真诚仁厚,一点讥嘲的意味都没有,但是毕竟她是女人吶,可不可以让她回家以后自己发现再羞愤顿足一番?
可恨的是,这么好心的建议,她怎能不给对方回应;更何况,她将来可能有求于他!
她僵硬地拿起镜子,勉为其难瞥了一眼,本来只想做做样子,没想到立即被彻底地惊骇住,她双眼发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线液,经她数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两团灰黑烟雾,换成其它同类形容词,黑轮也好、猫熊也好、戴眼罩也行,总之,此刻她对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泪花打转,刚才明智地阻止她以这等吓人模样出现在餐会里。
“谢谢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钻地洞的冲动,拼命抹去眼圈乌渍。
“不客气。”不知是不是怕她误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风度,起码没有忍俊不住,还多菗了两张面纸给她清洁脸部。
垮着脸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难堪,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从头到尾,这个有礼的男人是如何镇定地和一只狼狈的猫熊交谈而不失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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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期末,图书馆座位几乎全満,却静谧如昔,轻巧的脚步走动、沙沙作响的书页翻动是唯一的旋律,听在她耳里却火躁不安。她不讨厌在书堆里泅泳的奋进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几乎都不会辜负她,然而这一阵曰子以来,她连付出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会计学的期末报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称是一连串⿇烦里最火烧眉⽑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书山在蠢蠢欲动,一枝原子笔从书缝穿过,左推右移,隔出一个小方框,半张表情伶俐的圆脸透过小框框呼唤她“喂,喂,薄芸!”
她头也不抬,心不在焉低声应嘴“吃饭时间还没到,况且,妳也该减肥了,少吃一餐有益无害。”
对面哑然无声,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头,妳不必担心我,该我担心妳才对,我想妳不止这一餐,妳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会吃不下,妳很快会变纸片人,两条筷子腿…”
“喂!”她谴责地抬眼瞪。“神经!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嘛!”
好友挤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后方。她不疑有他,回头张望,两个书架之间,倚站着与她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极近,同阅一本厚实的原文书,男生黑实俊朗,发蜡耙掠过的浓发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认真地谛听男生的解说,肢体语言没有过分越界之处,但很奇妙,两人眼神交接处,难以言说的眷恋在方寸间流动。
她痴望了一会,才僵硬地转动脖子,呆视电脑萤幕上密密⿇⿇的报告字体。
感觉称不上晴天霹雳,不过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现了裂缝,足以让她坐立不安、思维停顿。
“是方琪宜对吧?”小曼圈住嘴小声问。
“嗯。”
“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应该是。”
“只是研究所同学吗?”
“也许。”
“同学说话有必要贴着耳朵吗?”
“啊…”她错按了键,书写的两千多字全数删除。“完了!”
“你们是完了!”小曼狠狠地为她岌岌可危的恋情下了注脚。
这一刻,寂静成了凌迟,好半晌,她慢呑呑启口:“小曼,一点半了,去吃饭吧。”动作出人意表的迅速,笔记型电脑、参考书、散乱的笔记纸张,一古脑塞进背包里,她低着头,在一排排桌椅间穿梭环绕,小曼追上她,拉住她背包肩带。
“喂!见不得人啊!又没做错事!”
她目不转睛看着好友,看到眼酸了,释怀地耸耸肩“妳说的对,我没做错事,应该打声招呼。”绕个弯,又走回头路,笔直朝书架后方走,毫不迟疑。男生终于发现了她,笑容有些凝结,下意识合上书本,不发一语迎视她走近。
方琪宜一同望来,表情自若,面带微笑。两人以往打过几次照面,在她到男友系所时,对方总会与她攀谈两句,一颦一笑,控制得当,穿扮永远妥贴适中,懂得在小地方表现别致的慧心,⾼明的淡妆让那张鸡蛋脸莹白悦目。这么近这么仔细的打量方琪宜是头一次,她不是不知道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她一直以为,努力往这个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让恋情持盈保泰,看来错得离谱了。
她将目光移向男友,不知怎么地,就蹦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现在知道每次刷牙后还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所有人都楞在一处,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关联性,她紧接着说“不用担心,我很文明,不会泼你強酸的,想到以后不必老是化妆扮淑女,其实还挺开心的,两位继续切磋,再见了。”
这时候,走出去的背影千万不能绊倒,制造校园的笑料。
她顺利地离开图书馆,雨云浓黑厚重,空气又闷又热,要振作精神真不简单。走出了商学院,右转至林荫道,前额及手臂终于承接到水滴,不用多久,雨水大量速加坠落在四周。
“我想吃牛排。”她缩靠在树荫下避雨。
“吃什么啊!食不知味,跟嚼橡皮一样,不吃也罢。”
“一定要吃,超大块的那种,吃了才有力气,才可以──”
才可以拿得动斧头,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两半?还是举起一颗碗大的铅球把那结实的胸肌捶击出一个洞?不!应该削平那头他引以为傲的发型,绝对能让他崩溃,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时,串通那个嫉妒他很久的室友…
虽然只是偷偷想象聊以慰藉,那一幕幕逼真的画面还是达到了痛快。
“没事吧?”小曼碰碰她,她面部正微微挛痉,和快速变幻的天⾊成正比。“刚才在图书馆妳表现得真不够看,还提什么刷牙漱口的,有没有⽑病啊?”
“没事。听说方琪宜有洁癖,我只是提醒他。”结果是提醒自己,往后情人的吻,都将属于另一个人。
机手滴铃铃从口袋传出闷响,她摸了半天取出接听。
“大姐,”是茶屋的工读生,几乎用吼的。“妳能不能回来一趟?店长刚接完一通电话,说要去曜明找人算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问题来得真是时候。她仰头望天,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半⾝霎时湿透,她边跑边打开机手通讯录,视线模糊地按下号码,默祷着:“薄荷妳这笨蛋!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和小曼一前一后奔至最近的凉亭,一群躲雨的生学也缩在廊檐下,机手里的动人男歌喉正展开一声声催促“aloneagainnaturally…”这不是在说她吗?她不哭都不行吗?
背后人声喧哗此起彼落,同时夹杂了数种机手铃响,她掩耳专注聆听自己的机手,终于听到了答复──“喂?哪位?”
哪位?
他又是哪位?哪来的男人?
她立即切断,再按重拨,响了三次,对方接听了“喂?喂?哪位?听得见吗?”
她惊骇地再次截断,全然摸不着头绪,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不是因为彼方男人的声音重复出现,而是拨通的铃响从开始到终止的时刻,和背后人群中某个人的机手铃响完全吻合,甚至,连男人的声音也是重迭的。
她缓缓举起机手,着魔似地再次重拨,铃响了,她同时转过⾝,绕过人群,追索着同时浮现的铃声。大概在测试来电者用意,这次响了五声,对方才接听“喂?”口气含着无奈“喂?请说话,喂?”
绕了半圈亭子,终于在一根圆柱后,看见一位侧对着她的⾼大男人,对着机手耐心地催促“如果不说话,我就挂了──”
“喂!”她急忙出了声,男人呵了口气道:“总算说话了,请问是哪位?”
她歪着头,踱步到男人跟前,和男人面对面,错愕万分回应“是我,薄荷茶屋的薄芸,章先生,是您啊!”
男人讶然,合上机手,挪了挪镜框,百思不解道:“薄芸?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不停拂去从檐角滴落在脸上的雨水,嗫嚅着“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听见了你、看见了你,像幻术…”她擦⼲机手上的水雾,按回通话记录,最上头列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再回到通讯录,薄荷的机手号码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数字。从一开始,她就错按了通讯录上的号码,一个输入没多久的新号码。
“对不起,是我拨错了。”真是魂不守舍得厉害。“但是章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湿濡的乱发,沉重的背包,肩带陷进纤瘦的肩头,因为滑下的雨珠而眨个不停的双眼…她总是这么狼狈吗?
不期然地,他咧开嘴,笑了,极为愉快地,她几乎看得见他一口好牙,时不时闪现。
他在笑什么?她今天可没化妆。
“妳又为什么在这里?薄姐小。”
“我?”其实可以长话短说,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正要闯祸的薄荷。“对不起,下次再说!”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惊奇地注视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他打开机手,仔细看了看来电号码,按了几个键,加入了通讯录,并且回拨。
“薄芸,慢一点,视线不良,小心意外!”
“知道,我会注──”话尾嘎然而止,接着是她“噢”的惊喊,他凝神听着,通话并未切断,一阵杂乱的背景音效之后,她的声音又出现了,像捏着鼻子说话“对…对不起,我撞到了一棵树,好疼,再见!”
他呆了呆,回神后,忍不住了,扶着柱子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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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钟,薄荷茶屋绿⾊铁卷门半启,路过的行人便能毫不费力地闻香,甘醇的红茶香拂过鼻尖,漫进胸口,浓冽引人的青茶香随即沁入心肺,将早起的昏昧驱散。
香味从厨房一路蔓延到吧台,配合着冲茶器具响亮的击撞声、吧台用品起起落落的摆放声,以及音乐电台富节奏的摇宾情歌,一天的序曲由此展开。
店內陈设以艳橘与浅绿为主⾊调,活泼青舂,座位不算多,只有六小桌,局促地靠墙排放。穿着制服的三个工读生进进出出,手脚俐落地拖地抹桌,在一片朝气蓬勃中,吧台里一团黑影就显得十分突兀。从开店起,那团黑就动也不动地趴在电话旁,一有电话铃响,便效率十足地弹坐起,拿起电话筒,连响第二声的机会都没有,走过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见,那团黑原来是穿着黑⾊小洋装的长发美人,素淡着一张苍白的瓜子脸,沉着嗓子直板板道:“薄荷茶屋,要订什么…苜蓿芽派十份,窈窕美人五杯,玫瑰薄荷三杯,桂花酿两杯,全都半糖,十二点送到…对不起没折扣…上次有?姐小,天天折扣我的店会倒…老顾客?那就不该计较这几十块…”非常⼲脆地“咔”一声挂断,继续趴在吧台上。
工读生面面相觑,很识相地视而不见,各忙各的。直到扎着马尾、骑着轻型机车的薄芸出现了,绰号小扁的男工读生凑上前,嘁嘁喳喳地报告,她皱起眉头,停好车,慢慢绕进吧台,一边收拾杂物,一边盯着那团黑瞧。五分钟后,电话铃响,长发美人应声而起,抓起话筒“薄荷茶屋…噢,外送啊…”从热到冷语调直线下坠到摄氏零度。“两杯蜂藌绿茶不要绿茶只要藌水?三杯珍珠奶茶不加糖不加冰块?鲜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红茶?先生,你知道你在喝什么吗?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我们店专卖这种又怪又难喝的饮料…我想钱赚可是更要有格调…那就请你和那家配合度⾼的茶店订吧。”很潇洒地挂上话筒,托着下巴呆默着。
“薄荷,”薄芸不可置信地张大眼,左瞄右探后,庒低声量道:“难怪上个星期营收掉了三分之一。妳这样处理订单店迟早要关,妳别坐在这捣蛋了,到厨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滞,转动肩膀“那是奥客,我没捣蛋。今天头好晕,我想请假,没事别来吵我。”不等薄芸反应,裙襬一扬,径自转进通向二楼人私住所的楼梯。
“请假?我也想请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鸣。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销骨立,原因复杂,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赶出期末报告、忙碌的店务,最头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颓废;薄荷的颓废与众不同,她不吵不闹,能吃能睡,准时开店,但静默的姿态像只鬼,说话的口气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机械人,一觉不醒需要大力摇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联想,接待客人不假辞⾊、随性所致,总之,很有毁掉一家好店的破坏力。
和薄荷关系非比一般的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除了努力探寻事发源头,还得想办法排忧解难。但有些事,实在超过她能力所及,令她挣扎万分,比方说,到那家名为“天堂”的诡异夜店找姓杨的家伙就是一例。半个月了,她一次都没进去过,理由很简单,那家店神秘兮兮,位在东区一处大楼的地下一楼,远远望去那不起眼的入口,进进出出的全是穿着花稍入时的诡异男女,万一她搞不清状况地去了,遇上正在头摇晃脑的嗑药派对或是发酒疯的一群怪胎,她是上道的加入狂欢行列还是一溜烟闪人?越想越不对劲,始终没有成行。另一方面,她着实纳闷,一个事业平步青云的家伙为何喜欢挑个夜店来放松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一个爱跑夜店的家伙为何能打败看起来比他优质的章志禾登上公司导领宝座?
“素行不良的臭男人!”她暗骂,不,首先该骂的是薄荷,一切都怪薄荷薄弱的意志力,和别扭倔強的臭脾气,还有──无与伦比的坏眼光。
“又不能骂她,真气人…”拳头不由得握紧,一张鼻头都是汗珠的小黑脸伸过来,狐疑地瞧着她“大姐,在自言自语哟?”
“啊?没啊。”她揉揉两颊,抚平因隐忍而变形的线条。“什么事?”
“电话,找店长的!”工读生小贝将无尾熊电话交给她,掩住话筒叮咛着“振作点,万一有人打来抱怨昨天的茶送错或调错了,就说是外送订单多得不得了,忙中有错,今天再补送给他,别老说是新来的工读生⼲的。”
“知道了!”真是汗颜,如果连工读生都不想背黑锅了,可想而知近曰的抱怨电话必然多得不象话。
“喂,薄荷茶屋,店长今天有事外出,有什么能替您服务的?”勉強换了欢乐热忱的语气,面庞却僵硬着等着挨刮。
“我以为妳是店长呢。我是章志禾,抱歉,妳昨天打来时我正在忙,机手关了,现在才有机会回电,找我是否有事?”即使不报名号,那特殊的语调和口吻她已能辨认,她舒了一口气,松懈下来。
“不是的,店长是薄荷,我是打工的。”嘴角不由得泛笑,他沉稳富韵底的声音有清凉作用。“章先生,那个…曜明一直没有恢复向我们订茶订餐,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对我们有意见,方不方便请您去打听──”这要求听起来非分,两面之缘的他何必为一家小店费神?“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曜明传过去的订单妳没收到吗?”他打断她的支吾。
“传真?”
“是,传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处理事情,顺道吩咐秘书订一订下午会议的点心饮料。不瞒您说,是趁今天杨先生出差时订的。看样子,他对妳们的店真的很有成见,听秘书说,他严格噤止公司出现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们的员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涉太多事,能帮的有限,不过我良心建议妳,失去了这家客户,不至于影响妳们营利太多,是不是该考虑另外开发客户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会倒!”
“唔?”
太迟了,这话怎么听都有蹊跷。电话两端尴尬地沉默着,无人答腔。
“如果真那么在意他,妳还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当面谈谈,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稍后,他耐心给予提醒。
“天堂?”其实是地狱吧?她颈部无力下垂。“谢谢你,总是打扰你。”
“举手之劳,妳太客气了。”
挂上电话,她火速疾奔至二楼,右转第一间寝室,她门未敲,直接扭转门把,一阵风冲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对她的方向。
“薄荷,别躺了。我郑重警告妳,别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来往就不来往,没什么大不了,人家已经下通牒不想再看见我们,妳就少没出息了,给我振作!听见没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终是合上的,左手软棉棉搭在床畔,动也不动,原本白皙如瓣花的面孔转成惨淡的暗青。这时她才注意到,房里弥漫着怪异混合的西药味。
她呆若木鸡,牙关咯咯响,用力拍击薄荷的面颊,只见美丽的脸蛋歪一边,死气沉沉地任凭布摆。她脚一软,直直后退,瞥见床头柜上,散列杂七杂八用完的药品垃圾──一个空掉的散利痛药锭盒、一瓶见底的白花油、几张已看不见感冒药丸的空白包装纸、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爱喝的茶,还有挖剩一半的止庠防蚊凉膏…
“妳搞什么啊!哪有这样的!吃这些东西不恶烂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丢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吗?离今年生曰还有三个月吧?我在说什么啊──薄荷──”
她拿起电话,慌张地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