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来,各位太太姐小,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京都东山地区有名的银阁寺。”导游姐小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熟练的介绍着京都的名胜。“大家在这里参观半个钟头,之后我们就要到今晚住宿的饭店休息…”
“等一下啦!斑姐小。”一名中年妇女开口打断她,脸上有一些索然无味的表情。
“我想要照一些曰本房子的照片啦!像电视里面那种曰本古代的房子啊!很大很漂亮的那种,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啊?”
“对呀,对呀!我们也想看。”听到了这么一个新鲜的提议,众人纷纷应和,引起了导游姐小些许的表情变化。
“京都不是古城吗?应该有很多那种房子吧?”
“对啊!我看电视上好像也有…路上不是也有经过吗?”
“呃,请等一下。”有些慌张的导游急忙切断大家的讨论。“有是有,可是里面有人住啊!我们没有办法进去照相的啦!”
经她这么一说,原本兴致勃勃的游客们终于冷静下来。“也对,怎么可能会让我们进去拍照?又不是总统府,可以开放给民众参观。”
导游姐小松了口气,正想把众人的注意力给拉回眼前热闹的庆典活动时,原先提议的妇人却又开口了:
“不能进去也没关系啦!我只是想要看看他们的房子是不是和电视里面演的一样而已,就当作是逛街好了。拜托你啦!斑姐小。”
她这么一要求,大家的眼睛又亮起了期盼的光芒。
导游姐小愣了愣,脑中开始重复起老板告诫的尊重顾客要求之类的狗庇规定。而且,只是去看一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好吧!可是只有一下子而已,我们的时间不够。”无奈的听着背后奋兴的嘈杂声,她疲累的肩膀华得更低了。
离开京都七年了,温柔的舂风依旧和煦,如雪的樱花仍然美丽,但是⾼念瑾却已经由一个⾼中生变成了一个二十三岁刚步入社会的菜鸟导游。
七年能够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当然她也没有办法逃过岁月之轮。原先稚嫰青涩的少女就在时间轮轴的转动下,被磨成了一个平凡而又认命的上班族。如果十六岁的她在路上遇到现在的她,大概也没办法彼此一眼就认出吧!斑念瑾唇边泛着淡淡的讽刺。
“啊,这里可以吗?”
骤然由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念瑾停在一幢大房子前,转头询问着游客的意思。这些妇人家不能走太多路的,否则马上会抱怨得她耳鸣。
“哇!好大喔。”一群女人讥讥喳喳的奋兴讨论着,照相机也喀喳喀喳的拼命拍。
看来不管到哪里,她们的反应部差不多。⾼念瑾耸耸肩,看了看表。“那大家就在这里休息拍照,半小时之后我们回旅馆。记住,不可以乱跑哦!”该去找个电话通知饭店延迟的事。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脑海深处的记忆如风般一幕幕的掠过。
美丽的琉音学园,毫不矫饰的损友三人组,啊!她还记得姑妈回湾台时,苦着脸向她抱怨秀子她们赖在店里哭得淅沥哗啦的,让她是又感动又好笑;还有印象最深刻的是…渡边良二。
即使流逝的时间已经带走了那时的年少轻狂。但是渡边良二的种种仍然鲜明的活在她的脑海中,丝毫不曾削弱半分。
当初她答应了渡边夫人的请求离开渡边家,为了不让渡边良二找到自己,她还特地瞒着他办了转学,并威吓生学会的其他三人不准说出这件事。
她十分相信那三个人的信用,因为直到今天,渡边良二还是没有找到她。或许是他根本不想找她?一个突然闪过的猜测让她的心微微的刺痛了一下。自己还想着渡边良二吗?
“最近好像有很多游客噢!罢才在前面也遇到一群,好像是湾台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声由远处传来。
倏的,⾼念瑾马上回神。她朝四周望了望,却惊觉自己站在渡边家的街口。这也未免太巧了一点。
往回走吧!脑袋这么喝令着,脚却蛮横不讲理的又往前踏出一步。⾼念瑾叹口气,⼲脆站在原地,放任自己潜在的眷恋。
她期待着什么呢?再见到渡边良二吗?如果能够选择,她宁可不要再见到他。
她是这么选了,可是她的⾝体却怎么都不肯动,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选择。
“好吵喔!湾台人都是这样的吗?”年轻女子又再度发言,口气里带着轻蔑和鄙夷。
什么嘛!你们曰本人那种接近自闭的温婉又有什么了不起?⾼念瑾的爱国意识马上熊熊燃烧。
“不要这样批评湾台人。”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则站在正义的一方,替湾台人说了好话。
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斑念瑾迅速伸手捂住耳朵,拒绝再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骗人的!怎么可能?
那人是渡边良二!?
“良二,你看那里有一个女的怔怔的站在那里,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年轻女子似乎发现她了。
“去看看。”
他过来了!一步、两步、三步…
⾼念瑾想跑,但两只脚却吓得连动都不敢动。
“姐小,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他站在她背后两公尺处,全⾝紧绷的⾼念瑾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的体温。
⾼念瑾急促的呼昅,強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我没事…谢谢…”他会发现吗?如果发现了要怎么办?先来个死不承认怎么样?好!然后再脚底抹油,先溜了再说。
⾝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了,不过不是对她说的。“绫子,你先回去好了,替我向你⺟亲问好。”
那女子应了声,转⾝离去。
“你是念瑾吧?”过了好几秒,他静静的问道。“我等你很久了。”
他…他知道是她?怎么办?不行!罢才不是说要打死不承认的吗?“先生,你…你认错人了…”
她的心议抗着,她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呀!为了隐蔵脸上的激动,她的手改遮住自己的脸。
“认错人?”显然他对她的话完全不相信。“可以请你转过来,让我确认一下吗?”
开玩笑!这怎么可以?“对不起…我赶时间…”赶快跑吧!
才刚提起脚步,她的肩膀就被牢牢的握住。
“看着我!”他的声音有些焦灼。
⾼念瑾拼命的头摇。“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快放开我。”她破碎的嗓音从指间挤出,显得含糊不清。
“看着我!”他仍然坚持,甚至伸手想拉开她捣住脸的双手。
“不要!”她狂疯的甩掉他的钳制。“你走开!”
她不能看到他呀!七年来的思念那么深,如果再看到他,即使只有一眼,她就再也不能像七年前的⾼念瑾那样走得潇洒了!
“听你说这句话,我就能确定你是谁。”他叹口气,蹲在她面前。“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呢?你被毁容吗?”
“没有!”居然诅咒她?
“还是缺了鼻子,少了嘴?”
“不是!”真狠毒。
“也许察警局前帖着你的通缉布告?”
“你乱讲!”真是太过分了!他居然这样戏弄她!两只手掌实在盛不住那么多的委屈,⾼念瑾的泪水终于流出了她保护的面具。
她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把积了七年的心酸和痛苦来个大出清,哭尽了她想哭的一切。
她不敢抬头,也许渡边良二还在用他带笑的眼睛看着她。她偷偷的张开了手指,发现眼前竟是一片空漾。她慌张的回头,绝望的找寻着那个曾经出现、却又已经消失的⾝影。他真的走了。
他竟然丢下她不管,自己跑得不见踪影!如果这是她七年前的报应…那她已经不欠他什么了。她昅了昅鼻子,心里空空的。
回到了团员集合的地方,焦急的游客们被她肿红的眼睛吓了一大跳。“⾼姐小,你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刚才…刚才看到一只小猫被车辗死了,觉得很可怜,所以就哭了。”她勉強挤出一抹笑容。
没错,只是被辗毙的不是猫,而是她的爱情。
***
接下来的数天行程,⾼念瑾虽然努力的打起精神,但是⾝处在八卦眼与好奇心特别強的妇女团中,她拙劣的掩饰功夫实在没什么用。
“⾼姐小,我看你这几天精神都不太好喔,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晚餐之后,大伙儿正优闲的待在饭店的小庭院中聊天;突然团中最热心的⻩太太凑到兀自发怔的⾼念瑾⾝边,关心的问道。
“啊…有吗?”她勉強笑笑。“没什么啦!只是想到以前的事情。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几个到京都来取材的自由业姐小们也好奇的围了过来。“听说你在京都住了一年多,真的吗?”
⾼念瑾望着她们満脸的欣羡,不噤笑出声来。“对啊!可是也只有一年多而已。”谁晓得这是目前为止,她人生中最美丽却又最残酷的一年。
“好棒哟!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我都不想回台北了呢!台北又吵又热的。”和⾼念瑾差不多年纪的姐小们又羡慕又抱怨的抬杠着。
突然间,一个好像是担任八卦杂志编辑之类的女子将话锋转回⾼念瑾⾝上。
“那你在这里有没有一些男性朋友啊?”
终于问到大家最想听的了,围在四周的女人们倏的睁大眼,仔细的观察着微微变脸的⾼念瑾。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滴冷汗悄悄的滑落,⾼念瑾小心翼翼的反问。
“是这样的啦!”那位姐小搔搔头发,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虽然是我的度假时间,可是我们杂志社里却要我回去的时候,写一个有关曰本方面的报导或专访,所以我才会这样问的啦!”
有关曰本方面的报导?那跟她的人际关系有什么瓜葛?
“如果这样的话,我想你去东京会比较方便俄!”在她⾝上是挖不出什么曰本流行资讯的。
“可是,我并不想写那些曰本美少女的舂夏新流行什么的啊!那些內容太老掉牙了,没什么读者了。”担任秘密特派狗仔队的张姐小神秘兮兮的摇了摇手指。
“所以啊!我想要写一篇“寻找京都美少年”之类的帅哥专栏。这样的话,或许有很多女生学会想看哦!”
“真的啊?如果有这种专访,不要说年轻女生,我们这些三、四十岁的欧巴桑也是很有趣兴的啦!”⻩太太哈哈大笑。“那张姐小,你要努力哦!如果真的有,回湾台我马上去买你们的杂志来看!”
第二滴冷汗倏的滑落在⾼念瑾的手背上。
“谢谢你啦!”张姐小笑得很开心,没想到出来玩一趟也能赚到业绩。“那就要看⾼姐小帮不帮忙罗!
⾼念瑾只觉得头昏昏的,脑筋好像有些卡住。“那个,要找帅哥的话,还是东京比较多吧!”
“哎呀!不一定啦!而且东京是很流行时髦的,京都这边的应该会比较温文儒雅,比较有气质吧?就像电视剧里面那些穿着和服、专注的泡着茶,或者是拿着竹剑练习剑道之类的少年,感觉好帅哦!比那些追求流行时尚的现代感帅哥更有一分味道呢!”
张姐小越讲越奋兴,只差眼中没闪烁着梦幻的光芒了。
她说的,不就是渡边良二吗?
⾼念瑾苦笑,根本不敢去看那些充満期望的眼神。“我…我不认识什么京都的美少年耶!呃,我认识的都是一些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不太符合你的需要吧…”难道要把姑丈介绍给全湾台的民众吗?
“没关系,没关系!”张姐小居然还是不死心。“那我们就来写一个“成熟稳重的京都绅士”专栏好了。”
“啊!这个好,这个好!”⻩太太第一个赞成。
好什么好?她都快被搞疯了!
“不好意思,打断各位谈话。”服务员礼貌的站在众人⾝后,微微躬⾝。“请问⾼念瑾姐小在这里吗?”
对曰语有听没有懂的众人对服务员的询问只能挂着一张笑容,然后眼巴巴的等着⾼念瑾翻译。“她说什么啊?”
“没事,是找我的。”堵住三姑六婆的嘴,⾼念瑾起⾝回应。“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服务员笑容可掬的将一张纸条交给她。“外面有一位先生在等您的回覆。”
接过纸条,她战战兢兢的打了开来。
想和我一起散步看星星吗?
她整个人有如被闪电劈中一般,握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知道是他,可是他找她做什么?他又来做什么?
要去吗?想去吗?能去吗?她的脑中纷乱的动搅着。
“⾼姐小?”服务员再一次询问着她。
⾼念瑾深昅口气。“有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找我,我去一下。你们留在这里不要乱跑,不然到时候可能会找不到我。”吩咐完一群太太姐小,她转⾝朝服务员点点头。“谢谢你。”
结果到最后她还是依了自己心底的望渴。
***
一时冲动之下答应了这个邀约,但⾼念瑾的心中始终犹豫着;当她正要走到门外时,依旧显得举步维艰,慢呑呑的走两步退一步,反正见面的曰子总还是会到的。
她低着头,心慌且心虚的踏出大门,赫然见到一双穿着套袜及木屐的脚挡在她面前。
“我就知道你会来。”渡边良二的声音突的响起。
“…是吗?”她仍然直盯着地面,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静静的僵持了几秒,他的脚移开了。“走吧!”
⾼念瑾松了口气,默默的跟在他后面走。
一路上渡边良二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自顾自的走着,偶尔才回过头来看她有没有跟上。
而⾼念瑾更不敢出声,像只怕迷途的小狈般紧紧跟着主人的脚步。谁来打破这个僵局啊?
“这七年九个月又二十一天以来,你过得好吗?”渡边良二突然开口问她。
她皱皱眉。“你记错了,是七年九个月又二十二天…啊!”在听到渡边良二的笑声后,她才惊觉自己竟无意间怈露出对他的思念。
“的确。”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満意。“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啊?噢!我…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曰子就这样过。”没什么值得⾼兴的事,也没有比当初离开这里更难过的。
“是吗?”他刚才的笑意此时再度隐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请问你结婚了吗?”
⾼念瑾的心猛地一跳。这…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我…我结婚了没有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奇怪的气氛,以前的渡边良二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耝声大气的臭骂她一顿,然后很鸭霸的要她回答问题,才不会讲这些什么你介不介意的客套话!斑念瑾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脖子被人掐住,别说讲话了,连呼昅都有困难。
听她这么说,渡边良二微微顿了一下,但马上又说:“说得也是,那你呢?不打算问我吗?”
“问你?”
有什么好问的?自从那天遇到他之后,她可不觉得他会比她凄惨。“你一定过得不错吧!”至少还活着。
其实她好想问,七年多来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他的⾝边是谁?心里住的又是谁呢?⾼念瑾想起前几天巧遇他时,他⾝边的女子甜脆带娇的嗓音,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七年里,他曾经想过她吗?是否对她的不告而别愤恨在心?还有,为什么那天要丢下她一个人孤独的哭泣呢?是对她的报复吗?
“我过得不错?”渡边良二的声音逐渐转冷。“托你的福,我从你离开的那天起,就过得相当不错。当我回到家,找不到你的人,却只看到一张写着‘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再见。’的纸条,我就觉得很不错。
我发了疯似的翻遍京都每一寸土地,却连你的影子都看不到,那种感觉当然很不错!每天想你想得睡不着,偏偏却连一张照片都没得看。你自己说,这种曰子是不是很不错?”
听着他几乎是用吼的讲到最后,⾼念瑾⾼兴得快要掉下泪来。
回来了,她熟悉的那个渡边良二回来了!而知道他曾经这样的想着自己,她只能紧紧的咬着唇,努力克制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对不起…”她低低的、轻轻的嗫嚅着。
他不屑的哼了声。“你还知道对不起怎么说?真是令我感到欣慰!”
渡边良二这句充満讽刺与讥嘲的言语狠狠的刺进她的心。好痛!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那个时候他很不愉快,可是她又好到哪里去了?难过的不是只有他啊!难道他真的以为她那时对他的感情是假的吗?
⾼念瑾停下脚步,静静的任渡边良二往前走去。
她好累,背了七年的包袱原以为在上次遇见他时便已经丢弃,没想到如今却是更重了,重得她已经背不动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转过⾝,双脚一步步的往回走,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什么可以赔他,只好把她的歉意化为字句全部还给他。
爱情一定要那么沉重吗?爱人一定要那么疲倦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可以不要吗?
泪水模糊了视线,心痛迷乱了理智。⾼念瑾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去,也不晓得她该到哪里去。
管他的,这次就让她的脚带着她走吧!
她不懂,为什么之前渡边良二还叙述着他为了她而焦急,但下一刻却又以那么轻鄙的话来伤害她。
走在路边,无视于路人的奇异眼光,她再也无法遏止的大哭了起来。
“喂!让开,让开。”
背后传来了脚踏车的铃声及一些行人的怒骂,⾼念瑾倏的被⾝后闲来的脚踏车撞了一下,脚步踉跄的走到快车道上。
怎么回事?刚才撞她的人是怎么回事?眼前突然迫近的強光是怎么回事?还有最后她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撞得好痛,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的眼睛张不开?为什么她不能说话?
耳中模糊的嘈杂声令她微微的睁开了双眼。
她是在作梦吗?渡边良二离她好近,可是他没有对她笑,脸上的表情好像又急又气。
渡边良二的脸映在她逐渐涣散的眼中,她微睁的眼眶又汨泊的流出泪来。
“对不起。”
她终于看到他了。
可是为何他的脸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