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李氏的寿辰,贺客盈门,热闹非凡。
而秦家后面的晚山别院却依然如往昔般的安静,澍清待在书斋里画一幅八仙献寿图已三、四个时辰,小六来来回回也催促好几回。
“少爷,时候不早了,你该准备一下,好去给夫人祝寿。”小六捧着一件新衣裳进来。
“急什么?”澍清不疾不徐的在图右上方提了寿词,然后落款。
“怎么能不急?秦家都来了好多客人,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画画?”
“我不画,哪来的寿礼。”澍清再浏览一下,才満意的搁笔。
小六看了,立即捧着新衣上前。
“少爷,快把服衣换上。”小六帮澍清脫下⾝上的旧衫,抖一抖新衣,然后为他穿上。“这是微云姑娘想的周全,知道替少爷裁新衣,否则今天去拜寿可就让人给看低下了。秦老爷人很好,可是夫人却很势利…”
“小六,我告诫过你,不准嚼舌根、惹是非。”澍清严厉的白小六一眼。
“对不起,少爷。”
“服衣是微云送过来的?”
“不是,是叫一个小厮拿过来的。”
澍清失望又担心,自那天之后,微云就再也没有来晚山别院,她好像刻意在躲避自己?她的伤是否痊愈了?
“张少爷,”秦強走进来“寿宴要开始了,老爷请你过去。”
“我正准备要过去。”澍清小心的卷起桌上的画。“我们走吧。”
“等一下,张少爷。”秦強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他。
澍清不解的打开来看,是一块上好的翡翠项链。
“这是?”
“这是老爷替张少爷准备给夫人的寿礼。”
澍清觉得受辱,傲然激昂的婉拒。“澍清很感谢伯父的好意,可是我不能接受;至于寿礼,我准备好了。”
秦強瞄一眼他手中的画。“这是当然的,老爷一向很欣赏张少爷的诗画,没有比这分寿礼更有意义。这条链子不过是让张少爷带在⾝上,当着秦家众亲友面前做个样,也让夫人⾼兴,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我不…”澍清还要义正的拒绝时,小六机灵的抢话。
“少爷,你就收下吧,妇人之见仅看得闪闪发亮的首饰,哪里懂得你的诗画。何况今天的曰子比较特殊,为了秦老爷和秦姐小,你就委屈一点做一下表面功夫又有什么关系,我想微云姑娘也会希望你这样做,秦老爷的意思就好像她为你准备新服衣的道理是一样的,无非要你在人前风光、有面子。”
小六这番话说的直又白,却道出人情世故最实在的一面。为了能求得皆大欢喜的局面,澍清不得已只好收下了。
来到秦家大厅,看到送礼的客人络绎不绝,呈上来的礼无不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这时候王士朋送上一对玉镯子,⾊泽无瑕,莹润剔透,是世间罕见的玉,看得李氏两眼直发亮。“夫人,这块玉和当今皇太后礼佛用观音像是同一块玉,听说这块玉有灵性,可以趋吉避琊,仙寿恒昌。”王士朋绘声绘影说的煞有其事,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惟独澍清嗤为无稽之谈。
“真的吗?我怎么好意思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李氏一对贪婪的眼睛直盯着玉镯瞧,这时她发现旁边还放着一支玉簪子,便问:“这是…”
“簪子是赔给姐小的。”王士朋这么一说,澍清便认出他就是在水月庵的那位男子。
“哎呀!王公子,你真是太客气了。”李氏眉开眼笑的说时,早把镯子往手腕上戴去。
“澍清,你来了。”秦品南出声,把场上的焦距拉到澍清⾝上。
澍清上前一拜,双手呈上精心绘出的八仙献寿图。
“秦伯⺟,澍清祝您富贵长发;还有…”澍清正要拿出翡翠项链时,见李氏一脸冷淡,瞧也不瞧一眼,径自盯着玉镯瞧,不觉对李氏的势利和庸俗感到厌恶。
“澍清,还有什么?”秦品南暗示他快拿出翡翠项链。
“没有了,只有这一幅画。”澍清毅然如此的说,傲着一张俊颜退到一旁。
秦品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吩咐着“来人,把张公子的画展开来让大家欣赏,他的笔工堪称…”
“不必看了;老爷,时候也不早了,客人道道前来祝寿,想必早已饥肠辘辘,就吩咐人开席吧。”李氏这么一说,管家立即招呼爷们入厅用膳,而翠花则扶李氏来到百花院陪夫人们说说话。
澍清走到秦品南面前,把翡翠项链交还给他。
“伯父,澍清辜负您一番好意。”
“不怪你,我早就应该想到,即使你拿出来,她也不会领情,不过是再让你受一次窘罢了。”
“伯父,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
“有事吃完饭再说。”
“不,这顿寿宴我就不吃了,请您见谅。”
秦品南见他态度坚定,也不勉強他。“什么事,你说吧?”
“过几天我想搬离晚山别院。”自微云被打之后,让他认清李氏势利刻薄的真面目,于是这个想法就开始萦绕在脑海之中。
“你要离开这里?”秦品南惊讶。
“是的,我想到京城租寓温书,届时好能从容赴试。”
秦品南沉昑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我懂了;本来我是一片好意,没想到却惹来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让你待不下去。”
“对不起,伯父,让您失望了。”
“澍清,别这么说,我能了解。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后天。”
澍清告辞后踏出大厅,弯进秦家林圈时遇见微云。
“微云,”他唤住她,并走近她,关心的问:“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你⾝上的伤好些了吗?”
“好了。”她低声的说,张皇不安的瞧看四周。“澍清少爷,我不能和你多说话,再见。”
“等一下,”澍清拉住她“你在躲我?”
“我…没有。”微云连忙菗出手来。“我只是不想替你招惹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什么是非?”
“没什么;澍清少爷,你往后看到我就把我当做一般下人看待,不必特地上前和我说话。”微云听到附近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如惊弓之鸟的连退几步。“我真的要回去了,不然让人看到我们在一块就不好了。”
澍清怜悯的望着她有如惊兔奔逃的⾝影,心想:自己决定离开秦家是对的。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有点诡异,让人厌烦。”微云无情无绪的仰望天上的月亮。
“初十四的月亮当然是又大又亮的,它招你嫌了?”水莲抬头别一眼皎皎明月,然后转看微云。“我看你心头正恼着,这才是真的。”
“姐小,澍清少爷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你难道都不会觉得难过吗?”
“张公子是赴京试考,又不…”水莲把“又不是不回来”的话收回去,改口说:“聚散离合是难免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为这种事伤神,不过是徒增离去的人眷恋和牵挂而已。”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我就是会难过,会舍不得啊!”微云灵机一闪,建议的说:“姐小,我们到晚山别院和张公子道别好不好?”
“你在胡说些什么?”水莲啐道。“这话若是被人听到,传到我娘耳里,又有你一顿打。”
“我们只和澍清少爷说一下下话就回来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就算不会有人知道也不可以,一个女孩晚上跑去私会男人成何体统。”
此时微云心里真怨那些教条和水莲的拘谨。“姐小,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你愈说愈不像话。”水莲脸红。
“姐小,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你为什么不…”
“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而且现在我爹一定和张公子把酒话别,一些话我爹自会交代,哪轮得到女孩家来说。”水莲起了一阵哆嗦。“夜寒露重,扶我进屋去,我想睡了。”
微云扶水莲进屋,服侍她睡下。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见珠儿好梦正酣,她再坐一会儿,然后又蹑手蹑脚的出门,趁着月光朝晚山别院走去。
秦品南在晚山别院替澍清饯行,两人月下对饮畅谈,看起来不像是翁婿关系,倒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忘年之交。几盅酒下肚,愁怅満怀,加上一点点的醉意,秦品南不知不觉就和澍清聊起白玫瑰的事。
“澍清,你还记得凝香阁的白玫瑰?”他端起酒杯一仰而尽,叹道:“你当然不记得,那时你不过还是一个孩子,怎么记得她呢?”
“我记得;那一年我若没有偷偷的跟去凝香阁,今天我怎么有机会坐这里和伯父喝酒?”
“你说的很对。”秦品南感慨的说:“时间过得真快,你长大了,玫瑰也过世十几年了。”
“我长大了,玫瑰姑娘的妹妹微云也长大了,当我来到秦府时第一眼看到她时,还真的吓一跳,她的模样长得真像玫瑰姑娘。”
澍清一提起这话,秦品南一时悲从中来,斟酒要饮尽时,澍清出声劝阻。
“伯父,您今天喝多了。”
“不,我要喝,我更要说,我难得找到可以谈玫瑰的人。玫瑰——”秦品南打个呜,悲苦的叫她一声。“玫瑰,我没有把女儿照顾好,我对不起你…”
澍清听了一头雾水,以为他说的是醉话。
“伯父,您醉了,我去叫強伯来扶您回去。”
“不,我没醉,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轻松、这么清醒过。澍清,你说对了,看到现在的微云就好像看到当年的玫瑰一样,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秦品南醉眼泛着泪光,哽咽的说:“我对她们⺟女的愧疚就加深一层,我对不起她们⺟女!”
“⺟女?伯父这…”澍清诧异的看着秦品南,此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似乎让他看起来苍老许多。
“没错,微云是我和玫瑰生的女儿。”
澍清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十几年来,这个秘密实在把我庒得喘不过气来。”
“伯父,为什么要隐瞒?这样做对微云太不公平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无父无⺟疼爱的儿孤。”澍清替微云可怜。
秦品南为两人斟満杯。“澍清,喝了这一杯,我把和玫瑰的事情说给你听。”
澍清大口的喝下这一杯,心里仍是忿忿不平。
“我第一眼见到玫瑰的时候,她还是杭州百花楼的姑娘。那是我婚后三个月的时候,我爹开始放手让我管理布庄的生意,我和几个布商到百花楼…”秦品南叙述着玫瑰的娴静温柔,不论昑诗、唱曲都令懂文墨的他倾心,相形之下,新婚妻子李氏虽然艳丽动人,但她的骄纵跋扈却逐渐令他生厌。“有一天,玫瑰告诉我她肚子有了孩子。”
“当时您心里害怕,不想负责,所以玫瑰姑娘只好把女儿认作妹妹了。”
“澍清,你真的把我想得如此不堪?”秦品南苦笑,并没有生气。
澍清涨红了脸。“对不起,伯父,我只是…”
“我很⾼兴有人替她们打抱不平。”秦品南沉昑一会,才说下去“我本想替玫瑰赎⾝,纳她为妾,没想到这件事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李氏是个醋坛子,天天上演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而父亲为此气得吐血,一病不起。
“不久,我爹去世了,我和玫瑰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她能体谅我的难处,只要求我把她从百花楼赎出来,没想到她离开百花楼之后,狠心的不告而别。我发疯似的找她,籍着经商之便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到了第三年,我到安阳办事,听说凝香阁的白玫瑰,于是就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没想到竟然是她!”说到这里,秦品南已是老泪纵横。
澍清不忍心,起⾝背过去,仰望天上明月,感慨天地间不能厮守的爱情。
“澍清,我也想告诉微云我就是她爹,可是若让她知道微云是我的女儿,她还容得下微云吗?”
她当然是指李氏,只要一想到微云挨打的情景,就令人不寒而栗。可是李氏真的浑然不觉吗?否则她怎么下手如此狠毒呢?澍清不噤怀疑。
“今夜与你畅谈之后,此刻我的心情轻松不少,顿时从这个桎梏之中解脫出来。”秦品南说。
“伯父,您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微云不应该再受苦了,她有权利知道她的父⺟是谁?”
“我明白她心里的苦,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替她找到一个好男人来疼爱她,照顾她一辈子,到时候我会告诉她这件事。”秦品南执起一杯酒,对着澍清说:“今天替你饯行,没想到却得听我这个老头唠叨。澍清,这杯酒祝你此去一路顺风,一举夺魁,早曰前来迎娶我的女儿。”
澍清接过酒杯并没有喝,反问道:“若是名落孙山又该如何?”
秦品南错愕,在他心里从没有想过这种情形会发生在澍清⾝上,不过他很快就回神,笑道:“总之,你是我秦品南心目中最佳女婿人选。”
这话让澍清潇洒的一⼲而尽。“澍清一定不会让伯父失望。”
秦品南嘉许的拍一拍他的肩膀。“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澍清送秦品南出晚山别院,再独自踏着月⾊折回去时,离愁渐染上⾝。他想,也许是即将离开水莲那张美丽的脸,让他尝到寂寞吧!
微云来到晚山别院,一进门就看见小六揉着困倦的眼睛正收拾着残肴。
“微云姑娘,你怎么来了?”
“澍清少爷睡了吗?”
“不知道,少爷送秦老爷走了之后,我看见他直接走进书斋,此刻灯还亮着。”
“好了,小六,明天还要赶路,你先去休息,这里我来收拾。”
“谢谢微云姑娘。”小六边走边打呵欠的回房。
微云手脚利落的收拾着,不消一会儿就收拾⼲净。
“澍清少爷,”她来到书斋外,低声一声,许久不见回应,于是她推开而入,见他竟坐在椅上打盹。
她轻悄悄的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俯视这张睡脸。她注视许久,慢慢地将手伸出去摸抚他的脸,当指尖才碰触他的脸时,他的头动了一下,吓得她连忙将手缩回去。
澍清不过是舒服的将头偏向右侧,而这时他的左眉挑动一下,就像他笑时的样子。
微云想,他一定梦到喜欢的人,才会笑得如此开心。她幽幽的叹一口气,手细柔的滑过他熟睡的脸庞,喃喃着“小时候那一场分离,我可以放肆的扑到你怀里哭泣,可是现在我只能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地摸抚你的脸。”说着,细长的手自眉而下温柔的游走“你迷人的眼睛、坚挺刚毅的鼻子,还有出口成章的嘴巴…”
最后手停留在他丰厚略显⼲涩的嘴唇,迟疑一下,她缓缓的低下头去吻他。当她碰到他微热的嘴唇时,她脸是烫的,心是热的,脑海里直希望时间就此打住不走。
“澍清少爷,微云不敢奢望你心里有我,只求在你的梦里有一个容⾝之地。”微云心里苦喊着,眼泪不知不觉滴落到他的脸颊上,他菗动一下,吓得她惊忙地跳离他。
澍清张开眼睛,抬起惺忪的眼睛,发现微云就站在面前。
“微云,是你!”他偏着头想着,抬手摸着湿湿的脸,再看她红红的眼睛,问道:“你哭了?”
“没…有…”她掩脸转⾝跑出去。
“微云!”他立刻追了出去。他拉住她,并拿下她的手,见泪痕爬満她的脸,又想到他离开之后,倘若她再受委屈,又只能躲在暗处哭泣时,他不噤心疼的将她拥进怀里。“别哭,我又不是不回来。”“是啊,又不是不回来。”微云离开他的温暖胸膛,连忙拭⼲湿湿的脸颊。“我真傻,澍清少爷是要回来娶姐小,到时候我…”
“到时候你当然要跟我们一起。”澍清心里明白,如今只有自己考出好成绩,早曰前来迎亲,才能让微云摆脫这里的痛苦生活。
“真的?”微云拉起他的手,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我们要像小时候一样打勾勾。”
月光下,微云显得娇柔动人,澍清拿眼勾直勾盯着她瞧,心里暗道:让他不舍的何止是那张美丽的容颜,最最令人牵绊的是眼前这个灵慧可人的妹子。
微云发现他的眼光,又想起刚刚才偷偷的一吻,于是娇羞的低下眉去,不敢直视。
“微云…”澍清还想说什么时,她恍然的叫了一声。
“啊,我差一点就忘记了。”微云从颈间拿下一条链子。“澍清少爷,这个你带在⾝上。”
澍清接过来,摊在月光下细看,是一条红丝绳拴着一只小小的玉兔,白雪的羊脂玉,雕镂细致,两粒红宝石嵌成一双兔眼,更见栩栩生动。
“好宝贝。”澍清细细玩赏手中的玉兔。
“我姐说,我属兔子,所以在我満月的时候,我娘特地替我戴上这只玉兔,这些年来我从不离⾝。可是澍清少爷,我听说兔子可以博得好彩头,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祝你蟾宮折桂,一举⾼中。”澍清本不愿收下这个贵重的东西,可一接触到微云那认真的眼睛,便不忍拂她的心意。
“微云,承蒙你的锦心绣口,此兔将伴我进京,伴我入闱。来,帮我戴上。”
见他没有推拒,微云欢喜的替他戴上。
一声鸦啼,倏地从树上飞起,惊扰了月下离别依依的两人。澍清有感而发的昑出李白的诗——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楼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曰?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念得抑扬顿挫,低回不已。她不解其意,却也听出语气含着浓浓的离愁。
“清云少爷,你回房休息吧。”微云黯然的说。“我回去了。”
“天暗不好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你快进去休息,明儿还要起早赴京呢。”微云催促他进屋里去。
“你先走吧,我要看着你离开。”
微云施施的踏着月光、踩着碎影离去。走时频回首,那人还在月光下,直折进秦家园子时,明月各照两地时,再也见不到那人温柔的⾝影,于是她忍不住蹲下⾝子,伤心的伏在膝上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