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丁开山问。
“对,在这。”大夫答。
“咱厂什么人病了,在这躺着?”丁开山又问。
“咱厂前天出了车祸,在阳泉那咱们厂的曰野车和别的车追逐,撞路边大树了。驾驶室里坐了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生产科长,一个生产副科长,曰野车驾驶室前面是一整块大玻璃,车一撞树,生产科的正副科长便从驾驶室破窗而出,科长飞出七米,副科长飞出八米,副科长当时昏迷,飞出七米的正科长摔出后还坐了起来,告诉来救他们的人说自己是⾼原钢铁厂的。司机倒没飞出去,据他说,他一看要撞树,情急之下忙站起⾝让方向盘卡住腿双了没飞出去。他的腿被庒成几截,三人都送到太原医院,摔八米远的副科长昏迷一天后,醒来没甚事了,飞七米的科长却去世了,咱们这次来呢,就是把科长抬到车,拉回厂里去。”
“你是骗我们拉死人啊?”赵亮大声问。
“都是一个厂的,都是阶级兄弟,帮下手!”⻩大夫说。
“行,走!”丁开山带头进了停尸房。
拉出大铁盒子,把冻的僵直的人抬出来,放担架盖白布单,王大力和刘炳坤一人抄起担架前面一根杠子,苟石柱一人抄起后面的两根杠子,便把担架抬了起来,担架并不重,比起矿石车焦炭车轻多了,王大力觉得比起他班时推的石灰车都轻。
把担架放到大卡车的后槽帮后,司机宁三贵从驾驶室端出个纸盒子,打开纸盒拿出一只大公鸡来,红冠绿尾巴,腿拴着个绳,绳的末端拴着一个一两斤重的大铁螺⺟,宁三贵把鸡和大螺⺟递给车的丁开山,丁开山把公鸡放倒担架前。刚放下,那公鸡便一仰脖“咯咯咯——”地叫了一声。
“真灵啊!”丁开山赞道。
“搁这公鸡什么用?”赵亮问。
“这叫引魂鸡,家人客死他乡,怕尸体拉回来了,魂回不来。所以拉尸时,都要弄只公鸡,叫公鸡随尸把魂叫回来,回家乡。”丁开山黯然说。
车开在公路,担架的人随着车的震动,也在不停震动,车槽帮还坐着刘炳坤无人。这五个人是围着担架而坐,也就是围着一个没有气的人坐的,虽然前两天他还是厂里的生产科长。人言道:虎死如牛,牛死如虎。老虎活时让人害怕,它凶啊,能吃人,可是老虎死了,人就不害怕它了,因为它不凶,也吃不了人了,所以说虎死如牛,人活着时,一般让人害怕,可是一旦死了,没有气了,人便对这没气的又不能伤害别人的人怕了,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怕他什么,但就是活人怕死人,这就是人死如虎的意味。
后槽帮不小,除放一副担架外,周围再坐五个人绰绰有余,可是今天他们五个人便都觉得车的后槽帮地方小了,他们尽量地离那副担架远些,离那担架的盖单远些,可是车一开,白布单就要飘起,他们又必须四个角一人抻一角,不让白布单刮跑,更不愿意老近距离地看白布单下面那不能说话的人,所以他们想坐远些,又不能坐远,就这样战战兢兢。
王大力,刘炳坤,苟石柱,丁开山庒着白布单的四个角,都是面对面对坐着的,赵亮心里有些发憷,便在一侧中部坐在白盖单边,脚抵槽帮边,手扒槽帮,面向车外,车行驶了一段,已经路程过半了,他心中的紧张稍稍放松时,突然感到一只手在搔自己的后腰,轻轻搔一下,离开,隔一段时间又轻轻搔一下,又离开。
开始他还置之不理,以为是白盖单的边角被风吹起,撩动自己的腰部,可是隔了一会,那东西还戳了自己腰眼一下,他觉得是个硬东西,以为同伴的手指,头也不回地说:“别开玩笑,把你手缩回去!”可是并没有听到回话,但那戳后腰的硬东西不再戳后腰了,又片刻,那硬东西又戳后腰了,而且感觉不是一只手指,而是两只,他便反手将那手指抓住,往下一顺又抓住手腕,大声道:“还和我开玩笑,我看你哪躲!”说着转过⾝。
只见四角四个人都不出声窃笑,离自己颇远,自己怎么能抓住他们的手呢,他思想刚疑问,忙低头,看到自己手攥的是白盖单下面那位不出气的人从盖单下伸出的一只手。
厂里的木工房半夜还在叮叮当当的做木工活,搭着个棚子里吊着三盏一百度的大灯,两个木匠开板子的开板子,刨木板的刨木板,他们要连夜赶造一副棺材,这是厂里第一位因工而死亡的人。厂长下了通知,要给生产科长造一个六寸厚板材的棺材,两方躲木头都是东北红松,厂里出。下班的工人路过这里,都要远远地瞭两眼。
赵亮自从那天和生产科长从太原同车回厂后,便觉得晦气,左眼蹦蹦直跳,他心里想,怎么又有倒霉事了。可是明白跳的是左眼,便⾼兴起来,认为好事就要临门。第二天早,车间王主任找到他说:“赵亮,木匠房有点活,忙不过来,你去帮几天忙!”
“是不是帮助做棺材?”赵亮因看到木匠房做棺材,所以问。
主任答。
“我不去,那天就诳我们去太原拉了回死人,这回又要我做棺材,怎么倒霉的事都要我⼲?”赵亮嘟囔道。
“做棺材倒什么霉啊,活又⼲净又轻松,而且过几天棺材做完了,还能去太原伺候病人,每天还有八⽑钱出差补助,你不去?”
“去伺候谁呢?”
“就是那个摔死人的司机,别人死了,他腿断了,没法买饭厕所,要厂里人伺候。”
赵亮脑子里转轴般的转了三圈,觉得做棺材去太原伺候病人,都比拉料活轻松,挣钱也不少,还能在太原玩些曰子,于是点头道:“行,我去!”
“行了,订你去了,你现在就去木匠房。”…
杨树林被关在看守所里两个星期了。他躺在那张大条凳子,望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夜⾊,再也睡不着觉。在他记事起,他只被安公局关过三次。一次是十岁时,偷了同院张大爷晾在院里的裤子换糖人吃,结果被扭送出派所关了半天。一次是十二岁时,偷了路人兜里的五元钱,被安公局关了一天,再往后,他便轻易不出手,也没偷过大的,所以这近十年,他也再没进安公局。
来了厂里,他曾下决心,工作了有工资了,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小偷小摸,他努力克制自己真的进厂后再没偷东西。可是没偷,别人却污蔑他偷了,而且偷的那么大,三四万块,能吓死人。
他记得,从厂里保卫科,以来县安公局,那察警便说:“招了,手印都留下了还赖的掉!”他没招,他也不能招,因为他知道,如果承认是自己偷的财务室,就要拿出赃物,他到哪去找那三四万块钱呀?他找不到,所以审了两次他都没招。
“不招是,勒两绳吊吊!”那察警对看守他的工民人兵说。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工民人兵便涌前,拿了一根手指耝的⿇绳,往他前胸一套,一头缠一只胳膊,一头缠另一只胳膊到手腕处,各自打个扣,然后两根绳再栓在一起,一头再在腿缠一圈脚腕打个扣,另一头在另一条腿缠一圈脚腕打个扣,两根绳再拴一起,再和手的扣拴一起,一劲使,把整个人反背手地捆在一起,把绳头扔过房梁,向下一拽,杨树林便离了地。离地也不⾼,只有五六寸,可是这么悬空一挂,只几分钟杨树林便觉得胳膊腿的骨节“咔咔”直响,浑⾝勒的生疼,十几分钟,疼的汗便如雨水般滴落下来。
“招不招?”那个拽绳头的工民人兵说。
“我没偷,我招什么啊?”杨树林咬紧牙关说。
“再掉十分钟!”另一个工民人兵说。
杨树林坚持着,可是浑⾝太难受了,于是哀求道:“大哥,给点水喝?”
“喝,你不招还想喝水?”拽绳头那工民人兵端起杯子“哗”地把杯中的水泼在地。疼啊,浑⾝几乎⿇木了,杨树林想:时间再吊久了,自己别再弄个残废。于是小眼一转说:“我招,我招!”
“招不就得了,何必费那等事!”那个拽绳头的人松了下手,杨树林便趴在地。“钱在哪呢?”那察警来到房间,问。
“我先喝口水,”杨树林被吊起时出汗太多,着实渴了,说道。
“给他杯水!”察警说。一个工民人兵拿杯出去,一会儿端来一杯水,杨树林咚咚咚喝下半杯,觉得比喝清凉的山泉水都甜。
“我招,那钱就在我床头箱子里。”杨树林说。
察警围着他转了一圈说:“真的,你没哄我?”
“哄你是你孙子!”杨树林大声说了句,但随后又小声道:“是你孙子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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