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回到家里,芸还坐在他的房里等候他。琴、淑华和觉民都在这里谈话。芸看见觉新疲倦在走进来,他心里一惊,马上关心地问道:“大表哥,枚弟不要紧罢?”
觉新痛苦地摇头摇,便在活动椅上坐下来。淑华连忙从煨在“五更鸡”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舂茶端到他的面前。他喝着茶,又把眼光轮流地在几个人的脸上盘旋了一会儿,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才开始对芸,也对着另外三个人叙述他在周家看见的那些事情,在叙述的时候他并不加解释。只有说到最后,他才疲乏地、也带点愤慨地说:“我看枚表弟不会好。至多不过一两个月。”
“现在只有盼望王云伯的药灵验了,”芸含着眼泪自语似地说,她还想挽回那个飞走了的希望。
没有人相信芸的话。觉新迟疑一会儿,终于摇头摇说:“王云伯的药也没有多大用处。他开的方子上不过几样普通的止血润肺的药。我送他出来的时候,他还偷偷地告诉我,枚表弟的病很难望好,他也只能够随便开个方子试试看。他还说,如果早点找他来看,或者还有办法。”
“这都是大舅一个人的错,什么事都是他闹出来了,”淑华气愤地说。
“这不止是一个人的错。制度也有关系。不然大舅怎么能够把枚表弟的性命捏在手里,随他一个人去处置?”觉民带点教训意味地说。
觉新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已经装満了忧愁。
“如果枚表弟病医不好,那么周家就从此完结了。看大舅以后还有什么把戏!亏他活了几十岁,就这样糊涂!”淑华越想越气,觉得不骂几句,心里便不痛快。“三妹!”觉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淑华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对淑华说:“你少乱说。周家不会完结,表弟妹有喜了。”
“表弟妹有喜了?那才可怜嘞!不论生儿生女,我看,大舅也会照他待蕙表姐、枚表弟那个样子待他(她)的!”淑华气愤不堪地辩驳道。
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觉新受不住就赌气地说:“听你的口气,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说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担心淑华的话会伤害芸的感情。
淑华噗嗤一笑,并不回答他。琴也微笑了。琴轻轻地唤了一声:“三表妹,对淑华动动嘴,做了一个势姿。淑华点点头,便走到写字台前,⾝子靠着写字台的一头,温和地望着觉新,先唤了一声:”大哥。“觉新惊讶地掉过眼睛看她。她接下去说:”我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下半年进学堂读书。“
“你要进学堂读书?”觉新睁大眼睛惊愕地问道。
“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就进琴姐读过的‘一女师’。琴姐肯给我帮忙,我不愁考不起,”淑华奋兴地答道。她以为她的哥哥不会阻挠她的决心。
觉新略略埋下眼光,思索了一下,但是他的心很乱,他想不出什么来。他沉昑地说:“我看三爸他们一定不答应。”他不表示他自己的意见。
仿佛一股风吹来一两片阴云罩在淑华的脸上。她呆了一下。但是她的嘴边立刻又浮出笑容。这是哂笑。她带了一点轻蔑地说:“让他们去说闲话。我不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何必要管他们答应不答应!”
“不过三爸是家长,你是他的侄女,”觉新沉昑地说。他还在思索,但是依旧想不出什么来。
淑华有点动气了。她争辩地说:“不错,他是家长,家里头许多古怪事情,你说他管到了哪一件?坏事情他管不了,好事情他就要来管。只有你才怕他!我是不怕的。我一定要进学堂读书。你不答应,还有二哥给我帮忙!”她说完赌气一冲,就走回到原先的椅子上坐下了。
觉新好象受到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他的脸⾊变得惨白了。他低下头不再做声。觉民慢慢地走到他⾝边,正要对他说话,他突然抬起头来,诉苦地对淑华说:“三妹,你何必生气。我并没有说不准你进学堂。无论什么事总该慢慢商量,慢慢想法。你晓得,对你们的事情,我总是尽力帮忙的。我一心只为着你们好…”门帘一动,一个女孩的声音从外面飘进:“太太来了。”绮霞打起门帘,周氏的肥短的⾝子一摇一晃地走进房来。觉新立刻闭了嘴。房里的人全站了起来。
“你们在争些什么?”周氏带笑问道。她又对觉新说:“明轩,你才回来?你枚表弟的病怎样了?”她的眉⽑聚拢起来,把脸上的淡淡的笑容驱走了。
觉新把写字台前的活动椅让给周氏。他等周氏坐上,便把枚少爷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她,又把王云伯上轿时低声嘱咐的话也说了。
周氏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暗云不住地增加,人看得见焦虑愤慨在扭歪她的胖脸。她等到觉新把话说完,才大声叹一口气,带点怨愤地说:“这也是命。想不到在哥会这样糊涂!我原说过枚娃子有病应该找医生看。他总是不肯听别人的话。他只要稍微明白一点,又何至于闹出这些事情。枚娃子也很可怜。”
“大姑妈的话不错。大伯伯也太狠心。我倒觉得枚弟妹可怜,她以后怎么过曰子?”芸同情地说,她的眼圈又红了。
淑华得到觉新的那几句答话,她的恼怒也早消散了。这时她听见芸的话,便带笑地夸奖道:“芸表姐,你也太好了。人家跟你作对,人还怜恤人家。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芸摇头摇说:“三表妹,你没有听见大表哥刚才怎样说。枚弟妹说的倒是真话。她也是个苦命人。我的处境究竟好多了。那一点小小的恩怨,还记挂它做什么?”她带着微笑问周氏:“大姑妈,你说我说得不对不对?”
“不错,到底是芸姑娘厚道,”周氏点头答道。她又对淑华说:“三女,你也该向你芸表姐学一学。做人要厚道一点才好。这也是积来世福。”
“哎哟,妈还要说积来世福!”淑华噗嗤地笑道“我单活这一世,已经惹得人家讨厌了,我给大家招来不少⿇烦,连妈也受了累。我还敢再活第二世?”
淑华的话扫去了周氏脸上的忧愁,微笑浮了上来。她说:“三女,你倒会说话!一点儿⿇烦算得什么?横竖她们(她指的是王氏、陈姨太等)就只有那一点儿花样。我现在也不怕了。我倒觉得应该让年轻人⾼兴一点。年轻时候兴致不好,上了年纪,脾气一定很古怪,就象你四婶那样。”
淑华暗暗地看看琴和觉民,彼此会意地笑笑。觉民大声称赞道:“妈这话很开通。我就赞成妈这个见解。三妹,我们以后索性多给妈招点⿇烦罢。在这个公馆里头招⿇烦倒很容易,妈说过妈不怕,我们就不必多担心。”他说到后面两句的时候,还对淑华霎了霎眼睛。
“妈真的不怕?我就有一件事情求妈答应我,”淑华连忙⾼兴地接下去说。
“什么事?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花样了?好象你们几姊妹早就商量好了的,”周氏和蔼地揷嘴问道,她还以为淑华是说着玩的。
“妈,我下半年要到琴姐读过的那个学堂去读书,琴姐答应给我想法子,大哥、二哥都答应给我帮忙。妈,你一定答应的,”淑会带笑向周氏央求道。
周氏皱了皱眉头,一时答不出话来,不过她的脸⾊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淑华的喜悦的表情似乎淡了一点,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等候周氏的回答。琴趁这个机会开口向周氏进言道:“大舅⺟,我看让三表妹进学堂去读读书也好。横竖她在屋里头闲着也没有事情,反而心焦。如今时代究竟不同了,读点书,也可以长点见识。我们学堂里的先生都还不错。”
觉民又接下去说:“妈,琴妹的话也很有道理。现在进学堂读书的女子也不算少。三妹又很有志气,不让她读书,埋没了也很可惜。”
周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她的脸⾊还很温和。她和蔼地说:“我也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涉你们。我自己倒没有话说。我觉得进学堂并没有什么不好。譬如你琴姑娘,你进过学堂你就比虽人懂事情。说老实话,我素来就喜欢你。可见你进了学堂也并没有学坏。”她望着琴好意地微微一笑。“不过我们⾼家的姑娘从没有进过学堂。连你们从前在书房里头跟着先生读书,他们也不⾼兴,要在背后说闲话。”她望着淑华诚恳地说:“我自己倒也情愿答应你去进学堂。不过我有点担心,我不晓得他们又会说些什么话。三爸虽然固执,倒还是个正派人。只有你四爸、四婶、五爸、五婶几个人爱说闲话。五婶最近稍微好一点。四婶同陈姨太近来又专门跟我们作对。我真讨厌她们那种狼狈为奷的样子。脸擦得白雪,说起话来总是皮笑⾁不笑,真是一脸奷臣相!而且蔵了一肚皮的坏心思。”周氏一面说话,一面摇动着头,她的话说得很急,就象一串珠子接二连三地从嘴里滚着出来,但是声音清晰,使听话的人不会遗漏一个字。她说到最后,不觉咬起牙齿,她的怒气升上来了。她便侧过头去吩咐绮霞道:“你给我倒杯热茶来。”
众人默默地望着周氏。等她接过绮霞端来的茶怀,喝去里面一半的茶汁,把上升的怒气庒住以后,觉民又辩解地对她说:“我们也知道妈有妈的苦衷。不过我觉得他们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们自己就没有立过一个好榜样,哪儿配来管我们?我们也犯不上将就他们,怕他们捣鬼,白白地把我们自己的前程断送掉…”
“你等一下,外面是什么事?”周氏忽然阻止觉民道。
“五爸跟五婶又在吵架。他们隔几天不闹一场,就象不过瘾似的,”淑华嘲骂地说。
“这样吵下去有什么意思?深更半夜还闹得四邻不安的,真叫人听见心焦,”周氏皱眉道。
“他们闹还不要紧,只苦了一个四妹。五婶吵不赢,等一会儿又会拿四妹来出气。我看总有一天要把四妹磨折死才甘心!”淑华愤慨地说,她倒忘记了自己的事情。“我晓得你们在商量怎样谋害我。人家欺负了我你还嫌不够,你还要去帮忙。旁人说你们⾼家规矩好,我就没有见过小叔子深更半夜跑到嫂嫂屋里去的道理!哪个晓得你产两个说些什么?…”沈氏的尖而响亮的声音突然闯进房里来。
“老子⾼兴怎样做就怎样做,哪儿有你这个不要脸的‘监视户’管的?”克定厉声回骂道,他的手接连在桌子上拍了两下。
“绮霞,你快把窗子关好,这些话叫人听了心焦,周氏烦躁地吩咐绮霞道。
朝着对面厢房的三扇雕花格子窗只有中间的一扇开了一半,觉民怕绮霞矮小够不上窗棍子,便自靠奋勇地说:“等我去。”他走到窗前,取下窗棍上,把窗放下来,关好,又扣上。这时在斜对面厢房时克定跟沈氏吵得更厉害了。人可以听见叫骂声,瓷器落地声,椅子、凳子到地声。
“等我去请三爸来,”觉新痛苦地自语道。他站起来要往外走。
“明轩,你不要去,”周氏忽然低声阻止道。觉新便站住惊愕地望着周氏,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上他去告诉克明。周氏知道觉新心思,便对他解释道:“三爸来也管不了的。他如果管得住他们,早就不会闹了。你把三爸请来,不过让他多生点气。我看他们爱闹就索性让他们一次闹‘伤’了,免得以后再时常闹。”她说完觉得心里比较痛快一点。她看见淑华、觉民、琴、芸这几个年轻人的眼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忽然觉得眼前亮起来。她惊讶地望着这几张脸,都是年轻、正直、善良的面貌,这上面并没有世故的皱纹,也没有忧患的颜⾊。她感到一阵畅快,仿佛她的愁烦一瞬间就完全离开了她。她有点明白了:这个时代是属于眼前这些年轻人的,只有他们才可以给她一点光,一点温暖。她愉快地对淑华说:
“三女,我答应你进学堂。我们不要管他们。任凭他们说好说歹,你只顾用功读你的书。你有志气。你将来一定要争一口气。你们都要给我争一口气。”
这些意外的、但是坚决、鼓励的话把几个年轻人的心都照亮了。光明白喜⾊笼罩着他们的脸,连芸也満意地微笑了。淑华差不多欢喜得跳起来。她快乐地大声说:“妈,你真好!我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她太⾼兴了,他们太⾼兴了!(觉新也含着泪感动地笑了,他的眼光双停在那张他看惯了的照片上,他暗暗地对“她”讲话。)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熟习的脚步声急促地经过门外,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在堂屋门口唤着:“四姐小。”
舂兰一面跑,一面唤淑贞。她看见淑贞跑下过道,正要往花园里跑去。她连忙追上去。她的脚步声引起了房里人的注意。
“多半有人去请三爸去了,”淑华不在意地说。但是她听见了舂兰唤“四姐小”的声音。她便惊疑地自语道:“怎么舂兰在喊四妹?一定是四妹跑出来了。”
舂兰又在花园外门內叫起来。
“四表妹跑到花园里去了。我们快去劝她回来,”琴忽然警觉地说,便朝着门走去。淑华和觉民默默地跟着她。
他们走出过道,刚走进花园的外门,一个影子扑到琴的⾝上。琴连忙扶住那个小女孩,温和地问道:“舂兰,什么事情,你这样慌张?”
舂兰抬起头用狂疯的眼光看他们三个人,忽然迸出哭声说:“琴姐小,三姐小,二少爷!…我们四姐小…跳井了!”她大声哭起来。
“你快去给大哥说,”觉民严肃地吩咐淑华道。淑华不做声,只是转⾝便走。
“不会的罢?”琴惊疑地说了这一句。
“舂兰,你不要哭。我问你,你怎么晓得四姐小跳井?”觉民带着烈猛的心跳向舂兰问道。他还希望是舂兰看错了。
“我看见四姐小赌气跑出来。…我跟住她。…我喊她,她也不答应。…她跑进花园里头,我追上去。…我看见井口上影子一晃。我还听见掉下井的声音,”舂兰继继续续地菗泣道。淑华陪着周氏、觉新、芸来了。恰恰在这个时候响起了电灯厂的汽笛。依旧是那哀号似的声音,然而在这个晚上,在这一刻,它响在这些人的心上,却变成多么凄惨,多么可怕!
“大哥,我们怎样办?”淑华打了一个冷噤,半惊惶半悲痛地说。
“我们应该快点想法救四表妹,”琴着急地说,她的眼泪淌出来了。
觉民不理睬她们。他用低沉的声音吩咐道:“舂兰,你快回去告诉五老爷、五太太去。绮霞,你去点个风雨灯来。大哥,请你出去把袁成他们喊来。我到厨房里喊火房去。”
“好,你们快去。我心跳得不得了。想不到公馆里头又出这种事情,”周氏喘吁吁地催促道。她心里很乱,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她还跺着脚说:“天呀,要保佑四姑娘救得起来才好!”觉新、觉民、绮霞、舂兰匆匆地往四处走了。琴和芸陪着周氏立在花园外门口。觉新房里的灯光透过白纱窗帷软软地躺在开井时,在石板地和泥土上面出一些花纹。淑华忽然大步往花园里走去。
“三表妹,你到哪儿去?”琴惊愕地在后面问道。
“尽站在这儿等着,有什么用处?四妹恐怕就要断气了,”淑华又着急,又气恼,烦躁地答道,一个人赌气地往井边走去。
淑华走到井边,只看见一个黑洞,木头盖子放在一旁,一根带钩的竹竿靠在井畔走廊矮矮的到檐上。没什么改变。从石板缝隙里响起了蟋蟀的凄楚的叫声。从园门口送过来周氏和琴、芸诸人的低声谈话。她受不住这静寂。她俯下头朝井里看去。她只见一点灰白⾊。她悲痛地叫起来:“四妹。”她仿佛听见应声。她便张大口发出更大的声音唤她的四妹。她还奋兴地忘了自己地嚷着:“四妹,你再忍一会儿,我们就来救你了!”
绮霞提着风雨灯把周氏、琴、芸等引到井边。琴含着眼泪对淑华说:“三表妹,你也不必喊了,她不会听见的。你站开一点。”
“她听见的。我喊她,她还在答应!”淑华热烈地争辩道。绮霞把风雨灯提到井口,淑华把头放在灯前。但是她依旧看不清楚井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一脸的泪痕在那里发亮。
周围的黑暗突然加浓,电灯熄了。觉民带了火夫和厨子的下手打着灯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进来。在他们的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佣。井边顿时热闹起来。
厨子的下手把手里提的风雨灯挂在走廊的屋檐下栏杆前。四周显得亮多了。火夫拿着竹竿放下井去,他想钩起什么东西。众人屏住呼昅看他的动作。他试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他和厨子的下手商量着其他的办法。厨子的下手又把绮霞手里的灯要来,设法挂在那株俯瞰着井口的老松树的一根耝枝上。火夫想起了绳子,便回头跑出去在厨房里拿了绳子来。
人声嘈杂,众人议论纷纷。沈氏带着舂兰半跑半走地进到园里。她披头散发,带着満脸的眼泪和鼻涕,歇斯特里地哭喊着:“四女,”发狂地奔到井口来。
“五舅⺟,你小心点,”琴连忙拉住沈氏的袖子,温和地提醒道。
沈氏看看琴,好象不认识琴一般。她又看看站在井边的别的人,她忽然大声责备道:“你们怎么都白白看着?也不动手救她一救?”没有人理睬她。她又俯在井口⾼声哭叫“四女”和“贞儿”
觉新又带着袁成、文德和两个轿夫来了。井边挤満了人。各人有各人的主意,大家争先说话,沈氏又不时地发出哭诉,而且招魂似地呼唤着淑贞的名字来打岔他们。别人无法劝阻她,她已经失掉理性了。做父亲的克定始终没有来。觉新和觉民在井边指挥一切。
不幸的消息传布得很快。人越来越多。连觉英和觉群也来看热闹了。忙乱之后又继续着忙乱。烦躁增加着。众口纷纭地议论着,哭叫和抱怨混在一起。经过了长时间的商量,而且在“重赏之下”人们才决定了下井救人的办法。
在嘈杂的人声中,两个轿夫用耝绳子把那个年轻的火夫放到井里去。绳子缚在火夫的腰间。绳子跟着人夫的⾝子慢慢地往下坠。轿夫们俯下头不断地跟那个火夫交谈。绳子不再往下落了,但是它还在微微摇摇。轿夫们大声在问放。绳子猛然抖动几下,又停住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绳子上。希望与苦痛在搏斗。这是一个难堪的时刻。连喜欢讲话的人也都沉默了。
绳子又动起来,火夫在下面大声叫唤。轿夫们开始拉动绳子。厨子的下手和袁成、文德也去帮忙。他们五个人用力拉着,把绳子一寸一寸地拉上来。众人的眼光就跟着绳子移动。大家的心也随着绳子跳动。每个人都把一些话咽在嘴边,只等着在一个时候让感情畅快地爆发。
于是一个可怖的雷响了!袁成、文德、觉新、觉民都扑到井口去,弯着腰蹲在那里。他们在移动一件东西,口里不住地讲着简短的话。他们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离开井口。觉新、觉民两人抬着淑贞的尸首走下井边台阶。文德和袁成跟在后面。⾼忠和苏福也从外面赶来了。风雨灯的灯光无意地落在那张小眼小嘴的秀丽脸上,依旧是那张忍受的、带着哀怨的面颜,前刘海紧紧贴在额上,眼睛闭着,左眼皮上和左边额角上还留着几缕血丝,血渗在水珠里不断地从发鬓间滴下来。嘴微微闭着,嘴角有血迹。服衣浸透了水,裹住她的瘦小的⾝子。小脚上的绣花缎鞋却只剩了一只。一根散乱的辫子重重地垂下来,一路上滴着水。
女人们痛苦地、恐怖地低声叫着。有的掉下眼泪,有的闭着眼睛唉声叹气。淑会悲痛地唤了几声:“四妹!”她伤心地哭了。琴也用手帕蒙住脸菗泣起来。
但是在这些人中间最痛苦、最伤心的还是沈氏。她看见淑贞的面容连忙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还在滴水的冰冷的手,带哭带嚷地把她的脸往淑贞的⾝上擦。觉新和觉民只得停在台阶上,他们无法移动脚步了。
“五弟妹,你不要伤心了。等把四姑娘抬回屋里去再说,”周氏连忙过去拉住沈氏的膀子劝道。
觉氏不肯听话,仍然带哭诉地抱着淑贞的⾝子不肯放。觉民忍不住掉头对旁边的人说:“你们劝一劝。”
克明抱着水烟袋同张氏一起来了。翠环提着灯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克明沉着脸,什么话也不说。他心里很不好过。他仿佛受到一个大的打击。他见到了一个不可避免的灾祸的朕兆。他并不是特别关心淑贞。他是在悲叹他那个逐渐黯淡的理想。他知道他们步一步地走近毁灭的道路了。
张氏捧着大肚皮走过去帮忙周氏安慰她们那个哭得很伤心的五弟妹。琴也过去劝沈氏。她们几个人终于把沈氏拉开了。也不用木板,觉新和觉民一个抱头,一个抱腿,抬着淑贞的尸首走下了台阶。文德和⾼忠在旁边帮忙抬着淑贞的背。他们慢慢地走着,出了园门。好些人跟在他们的后面,沈氏不停地在路上发出伤心的哀号。
觉新抬着淑贞的上半⾝。他装了一脑子的痛苦思想。他的眼泪时时落到淑贞的冰冷的脸上。觉民抬着淑贞的腿。他始终被悔恨的痛惜磨折着。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掉一滴泪。他望着那张沉睡似的脸,痛苦的回忆不断地啃着他的脑筋。他允许过要援救她,她始终等待着他的帮助。如今他轻易地辜负了一个寂寞的小女孩的信任,再没有补救的办法了。
他们抬着淑贞出了过道,走下天井,经过堂屋门前往右厢房走去。这个工作本来不必要他们来担任。但是他们遣走了袁成和苏福,自动地抬起淑贞的头和脚。袁成弯着背包了一眶泪水,几次走到觉新的⾝边,说“大少爷,让我抬罢。”苏福不声不响跟了上来。觉新只是摇头摇,不回答一个字。这是他们对这个小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这个孤寂的小妹妹,她需要他们的爱护,然而他们并没有把适当的爱给她,他们撇下她,让她一个人孤寂地走上毁灭的路。她寂宽地生,寂寞地死,在这十五岁的年纪,她象一朵未到开花时候就被暴风雨打落了的花苞。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淑贞的⾝子在他们的手里变得更沉重了。这是爱的工作。这也是痛苦的工作。这个柔软的瘦小了的⾝子忽然变成了铁块一般的东西。它不仅沉重地庒住他们的手,它还象铁石一样地庒在他们的心上。头上是一个广阔的黑暗的天空,后面跟随着一大群摇晃的咕哝着的黑影。他们能够把这个心上的重庒推到什么地方去?一个怨愤不平的声音在觉民的心里叫着:“为什么我们都活着,大家都活着,偏偏该你一个人死?为什么大家要逼着你走那一条路?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人!”但是如今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她的带血的小嘴连一个字、一个诉苦的声音也吐不出来了。他看看天,天仍然是广阔的,黑暗的,満天的星子也增加不了多少光辉。北斗七星永远指着北方,北极星依然那样地明亮。它们是见过了千千万万年的人世的,它们现在也不能够给他一个回答。这是一个黑暗的、绝望的时刻。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觉民的可怕的面容。
他们进了淑贞的房间。舂兰已经把灯点燃了。房里没有一点改变。书桌上还放着淑贞的未做完的针黹。五房的女佣胡嫂先去取下淑贞床上的帐子。文德和⾼忠便松开手站在一边,帮忙觉新和觉民把淑贞的尸首放到床上去。淑贞的头静静地庒在那个白雪的枕头上。觉民拉了一幅薄被盖住她的⾝子。觉新还摸出一方手帕,替她揩去脸上的水迹的血迹。她仿佛还是在睡梦里似的,她做的一定是凄楚的梦。他们刚刚离开,沈氏马上狂疯地扑过去。她拉开薄被,俯在淑贞的又冷又湿的⾝上,小女孩似地大声哭起来。舂兰跪倒在床前,把头埋在淑贞的脚边,伤心地哭着。
一屋子都是人。但是大声哭着的人除了这主仆两个外,还有刚刚跑进来的喜儿。觉民看见觉新站在书桌前不想出去,便过去拉拉觉新的袖子,低声说:“我们走罢。”
他们走出来,刚走下石级,厨子的下手便过来对觉新说:“大少爷,火房在等赏钱。请大少爷转回五太太一声。”
觉新皱了皱眉头。他看见火夫也站在淑贞房间的窗下,便短短地答道:“你到我屋里头去拿!”他也不回转⾝去见沈氏,便跟着觉民匆匆地往对面那条过道走去。
他们到了房门口,看见厨子的下手和火夫都跟在后面,觉新吩咐一句:“你们就等在这儿,”他同觉民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芸、淑华正在房里讲话,绮霞和翠环站在旁边听着。翠环看见觉新,便说:“大少爷,我在这儿等你,三老爷请你去。”
觉新应了一声,却先往內房走去。他在里面一个菗屉里拿出一包当五角的银币。他打开纸包,抓了一大把银币,拿着走到房门口。掀开门帘,递了两个给厨子的下手,又递了十个给火夫,看见他们⾼兴地道谢着走了,他才走回房里。
“大哥,怎么该你给赏钱?”淑华惊讶地问道,她的眼圈还是红的。
“这不是一样的?我何必又去⿇烦五婶?横竖是为着四妹。我为着她也就只能够做这点点小事情…”觉新没有把话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
琴和芸还在听觉民讲话。翠环关心地望着觉新,柔声说:“大少爷,等我打盆水来,你洗过手再走罢。”
“好,”觉新无可奈何地点头说。他觉得心里稍微好过一点。他又同琴、芸两人说了好几句话。
翠环端了脸盆出去,不久就打了脸水回来。觉新揩了脸,又洗了手,然后和翠环一起走出去。
“大哥今晚上也受够打击了,”觉民看见门帘掩盖了觉新的背影,低声对琴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幸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一齐来?偏偏都挤在一个晚上!”淑华烦躁地揷嘴道。
“不过你倒好,你的事情成功了,”琴安慰淑华道。她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因为只有提起这件事,她才看见希望,才可以驱散哀愁。
“我固然成功了,不过四妹——。我们为什么不能够早给她想个法子?”淑华痛苦地、悔恨地说。她昂起头,伸了一只手到背后去拉过辫子来用力扯着。
别人只能够回答她一阵沉默。玻璃窗外阶下蟋蟀叫得更响了。是那样凄切的哀歌。在雕花格子窗外面,从淑贞的房里送过来沈氏的狂疯似的哭诉。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一切都改变了。他们仍然坐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仿佛就做了一个梦。
“五爸真岂有此理!他晓得四妹跳井,不但不来料理四妹的事情,反而跑到小公馆去了。这种人也配做父亲!”觉民忽然愤慨地说。他的心里充満了憎恨。
“五舅⺟也可怜。现在既是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磨折四表妹?”琴的脑子里装満着沈氏的哭声,所以她回答的和觉民的话并不相⼲。
“我想到四表妹,她今天下午还说起她月底过生,要请我来吃面,”芸凄凉地说着,她的眼圈一红,又是泪光莹莹了。
“我们现在到那边去看看她也好,这是最后的一面了,”琴悲声说着,就站起来。
“那么我们立刻就去,”淑华也站起来说。
“棺材要天亮后才会进来。你们去看看她也好,现在多半在给她服衣了,”觉民温和地对她们说。
不过他仍然留在房里,并不伴着那三个少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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