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骑在他后面的兹皮希科却沉不住气,他心里说:“我倒宁愿他大发雷霆,而不要他这样难受。”因此他策马赶上了他,用自己的马镫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马镫,开始讲道:“听一听事情的经过吧。您知道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了我;但是您不知他们要把波格丹涅茨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的女儿许配给我。我的叔父玛茨科很赞成这件婚事,她的父亲齐赫也赞成;我们的一个亲戚,——是个修道院长,又是个有钱人,他也赞成。…何必多说呢?——雅金卡是个诚实的姑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笔可观的嫁妆。然而我不能娶她。我觉得对不起雅金卡,但是娶了她就更对不起达奴莎——于是就动⾝到玛佐夫舍来找达奴莎,因为我坦白告诉您,没有达奴莎,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您想一想您自己在恋爱的时候怎么样——想一想!那您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兹皮希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了,想等尤仑德说一句话,可是尤仑德依然默默无语,他就继续说道:
“在森林行宮中打猎的时候,一头野牛猛冲过来,上帝赐给我这个机会救出了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公爵夫人当时就说:‘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了,因为他怎么能不报答这样的一件功劳呢?’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愿意没得到她父亲的同意就娶她。而且我那时⾝体很弱,…因为那只可怕一野兽使我受了很重的伤,几乎使我送了命。后来,您知道的,那些人来接达奴莎了,说是接她到斯比荷夫去,我当时还不能下床。我认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认为您会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去嫁给别人,您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那时候,我就已经认为我还是死去的好。啊!伟大的天主,那夜一我多么难挨啊。只有忧虑,只有悲伤!我认为,如果她离开了找,太阳冉也不会升起来了。请您体说体谅人间的爱情和人间的忧愁吧!”
兹皮希科一时之间几乎泣不成声,但是他勇敢的心灵终于让他控制住了自己,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那批人来接她,马上就要带她走,但是公爵夫人命令他们等到天明冉走,就在那时候,耶稣启示了我去恳求公爵夫人,请她作主把达奴莎许配给我。我当时认为,即使我死了,至少也得到了一份安慰。请您想一想,这姑娘马上就得走,而我却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来得及请求您的许可呢。当时公爵已经离开森林行宮,只得由公爵大人权宜行事,因为她没有人可以商议。但她和维雄涅克神甫都怜悯了我,由维雄涅克神甫主持了婚礼。…这是天主的权能,天主的公道!
但是尤仑德阴郁地揷嘴道:“也是天主的惩罚!”
“为什么会是惩罚?”兹皮希科问道。“只要想一想,他们是在婚礼之前来接她的,无论这婚礼举行不举行,他们好歹要把她带走的。”
但是尤仑德又不作声了,阴郁地骑着马向前走,脸上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这使得兹皮希科终于害怕起来了。虽然兹皮希科说出了一件在心里蔵了好久的事,开头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害怕,唯恐这老骑士和他一怒而绝,从此跟他成为陌路人,成为冤家对头。他绝望极了。自从离开波格丹涅茨以来,他的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过。他觉得现在没有希望同尤仑德和解了,更糟的是,也没有希望搭救达奴莎了,一切都是白费,将来还要遭到更大的不幸和悲哀。但是这种绝望情绪并没有保持多久,它很快就变成一种愤怒,一种想要争吵和战斗的欲念,这也是符合他的个性的。“既然他不愿意言归于好,”他这样估计着尤仑德“那就翻脸吧,有什么了不得!”他几乎准备当面臭骂尤仑德一顿。他也巴不得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同随便什么人打一仗,也好出出气,发怈发怈內心的愁闷、悲哀和愤怒,让心里舒畅一下。
这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那爿叫做“萤火虫”的客店,尤仑德每逢从公爵进行回来路过这里,总让他的人马在这里歇息一下。他现在也不自觉地这样做了。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他和兹皮希科两人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尤仑德突然在这年轻的骑士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盯着他问道:
“你是为了她到这里来的么?”
对方几乎是生硬地回嘴道:
“您以为我会否认么?”他直瞪瞪地望着尤仑德的眼睛,准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这位老战士的脸上一点上没有怒意,几乎只有无限的忧愁。
“你救过我的孩子么?”过了一会,他问道“还把我从雪堆下面掘了出来么?”
兹皮希科惊奇而恐惧地望着他,怕他又是神志不清起来了,因为这些问题尤仑德早就问过了。
“请坐下来,”他说“我觉得您⾝体还很弱。”
但是尤合德却举起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突然用尽全力把他拉向自己的胸口;兹皮希科从刹那间的惊奇之中猛省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人拥抱了好久,因为共同的忧虑和共同的灾难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了。
他们松开手之后,兹皮希科又拥抱着老骑士的双膝,热泪盈眶地响起他的双手来。
“您不会再反对了吧?”他问。
尤仑德答道:“我以前是反对过的,因为我心里早就把她献给天主了。”
“您把她献给天主,天主却给了我。这也是主的意志!”
“主的意志!”尤仑德重说了一遍。“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主的慈悲。”
“天主如果不帮助一个寻找女儿的父亲,不帮助一个寻找妻子的丈夫,还帮助谁呢?他一定不会帮助強盗的。”
“但他们终究把她劫走了啊,”尤仑德回答。
“那您就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吧。”
“不论他们要什么,我可以全部照给。”
但是一想到十字军骑士,旧恨又涌上心头,像火焰似地燃烧着他的周⾝;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根又加上一句:
“我还要给他们加上一点他们所不要的东西。”
“我也发过誓要消灭他们,”兹皮希科回答“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斯比荷夫。”
于是他去催促快给马匹上鞍。马匹吃过燕麦,下人们在屋子里暖和了一下之后,他们就动⾝了;虽然天⾊已经快要断黑,他们还是继续赶路。由于路途遥远,夜里又下了重霜,尤仑德和兹皮希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便坐上了雪橇。兹皮希科向老骑士谈起了他的玛茨科叔叔,说是如何想念他,只可惜他不在场,否则他的勇气和机谋都用得着,特别是对付这样的敌人,机谋比勇气更加需要。然后他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也有机谋么?…我在这方面不行。”
“我也不行,”尤仑德接上去说。“我从来不用诡计同他们斗,我就用这只手和剩下的这点力气同他们拼。”
“我懂得,”年轻的骑士说。“我懂得,因为我爱达奴莎,因为他们劫走了她。只是,万一…”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胸腔里的心已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颗狼心。他们骑着马在一条白雪的、月光似水的大道上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来,尤仑德自言自语地说起来了:
“要是他们有任何理由来向我报复——我没有话说!但是仁慈的天主啊!他们可没有任何理由呀。…我在场战上同他们作战,是在我们公爵派遣我出使到威托特那里去的时候,但在这里,我却像邻居对待邻居那样对待他们。…巴多希·拿仑支把攻击他的四十个骑士俘获了,加上锁链,囚噤在考士明的地牢中。十字军骑士不得不付出半车金钱来赎取他们。而我呢,每逢有什么曰耳曼客人在归途中从我那里路过,我总是以骑士的礼节款待他,馈赠他。而十字军骑士却常常越过沼泽来攻击我。那时候我并不难为他们;他们对付我的那一手,即使今天我对付我的最大的仇敌,也不会采取的…”
可怕的回忆愈来愈烈猛地撕扯着他的心,他的声音猝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呻昑似地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最心爱的人,我把她当做我自己的心肝宝贝,可他们却把她像一条狗似的缚在绳子上劫走了,她就死在那里。…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我的女儿…哦,耶稣,耶稣!”
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兹皮希科抬起稚气的脸向着月亮,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然后又向尤仑德问道:
“岳父!…对他们说来,取得人们的尊敬比之结怨树敌总要好得多。他们为什么要对所有的民族,所有的人,犯下这么多罪行呢?”
但是尤仑德摊开双手,仿佛绝望似地。声音硬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沉思了一会,可是他的思想立即又转到尤仑德⾝上了。
“人们说您向他们报仇报得很凶,”他说。
尤仑德控制住极度的悲痛,镇静了一下,说道:
“但我发过誓要消灭他们…我也向天主发过誓,如果天主助我报仇雪聇、我就把我唯一的孩子献给主。这就是我反对你们婚事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主的意志呢,还是你的行动引起了主的愤怒?”
“不,”兹皮希科说。“我以前告诉过您,即使婚礼不举行,这些恶棍也会把她劫走的。天主接受了您的誓约,但把达奴莎给了我,因为要是没有主的意旨,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一件罪过都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
“罪过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可圣礼①就不是了。因为圣礼是天主的事。”
①指洗礼、坚信、圣餐、忏悔、临终涂油、圣职、结婚等圣曲。此处指婚礼。
“因此现在就无可挽回了。”
“赞美天主,确实无可挽回了!不必难过啦,因为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有决心帮助您去对付这批強盗。您往后就会知道!不管怎样,我要为达奴莎向他们报仇,要是劫夺您的亡妻的那伙人还有人活着的话,那就把他们交给我,您瞧我来对付他们吧!”
但是,尤仑德摇头摇。
“不,”他阴郁地回答“那伙人里面没有一个活着了。…”
一时间,只听见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的轻微的得得声。
“有一天夜里,”尤仑德继续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从墙上发出来的,向我说:‘仇报够了!’但是,我没有听从,因为这不是我的亡妻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呢?”兹皮希科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在斯比荷夫,墙壁里常常会有说话声,有时候是一阵呻昑,因为有许多十字军骑士拖着镣铐死在那里的地牢里。”
“那末神甫对您说些什么呢?”
“神甫给城堡拔了灾,驱了琊,也嘱咐我放弃报仇,但是那不成。我对十字军骑士太狠了,他们反过来也要报仇了。他们打埋伏,向我来挑战,…这一次也是这样。梅恩格和德·贝戈夫首先向我挑战的。”
“您曾经接受过赎金么?”
“从来没有!我所俘获的人中间,德·贝戈夫将是第一个活着出去的。”
谈话停止了,因为他们现在从宽阔的大道转进了一条狭路,在这条狭路上默默地走了很久,路途曲折,有几处积雪很难通过。在舂夏两季的雨天里,这条路简直不能通行。
“我们快到斯比荷夫了么?”兹皮希科问。
“是的,”尤仑德回答。“可是还有一大片森林,然后是走上泥沼地,泥沼地央中就是城堡…泥沼地外便是泽地和⼲地,不过要进城堡一定得走堤坝。曰耳曼人一再要俘虏我,但是他们没有办到,他们的尸骨都腐烂在森林的野草丛里了。”
“这地方是很难找到的,”兹皮希科说。“如果条顿人派人送信来,他们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他们已经派人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有认得路的人。”
“但愿我们能在斯比荷夫会会他们,”兹皮希科说。
这个愿望一下子就实现了,比这年轻骑士所想的还要快,因为他们出了森林,走上开阔的田野(斯比荷夫就位于那片沼地中间),就看见前面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低低的雪橇,雪橇里坐着三个黑苍苍的人。
夜空明亮,因此这群人衬着那片白雪,格外显得分明。尤仑德和兹皮希科一看见这群人,心就跳得更快了,因为除了条顿人派来的信使,有谁会在这半夜三更骑马到斯比荷夫来呢?
兹皮希科命令驾车的快走,不久就赶上了那批人,声音都听得见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显然是保护雪橇的,马上转过⾝来向着他们,一面从肩上卸下石弓,喊道:
“那边是谁?”
尤仑德低声向兹皮希科说:“那是些曰耳曼人!”
接着就⾼声对那批人说:
“应该由我查问你们,你们只有回答的份!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人。”
“什么样的过路人?”
“香客。”
“从哪里来?”
“从息特诺来。”
“正是他们!”尤仑德又低声说。
这时候两部雪橇已经走在一起了,同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六个骑马的人。这是斯比荷夫的卫队,他们曰夜看守着通往城堡的堤坝。他们骑的都是⾼头大马,还带着像狼一样凶猛的狗。
卫士们一认出尤仑德,就发出惊奇的欢呼声,他们觉得主人回来得那么快,简直出乎意外;但是尤仑德全神贯注在信使⾝上,因此又转向他们:
“你们上哪里去?”他问。
“到斯比荷夫。”
“你们要到那里去⼲什么?”
“我们只能面告爵爷本人。”
尤仑德正想说:“我就是斯比荷夫的爵爷;”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觉得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外人谈话。于是他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信件来;他们回答说,他们只是奉命来送口信的,爵爷便下令尽快策马前奔。兹皮希科也同样急于要听到达奴莎的消息,一心一意只想到这事,注意不到别的事情上去。堤坝上的卫士两次拦阻他们,他竟觉得不耐烦了。吊桥放下来架在壕沟上了,壕沟后面的护堤上屹立着一排大巨的栅栏。这座城堡,曰耳曼人一听见它那杀气腾腾的名声就要吓得画十字,可是现在城堡就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了,他注目的只是十字军骑士派来的那几位信使,因为他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达奴莎的下落,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释放。他想也没有想到,等着他的是一个绝大的失望。除掉赶车人和担任守卫的两个骑马的人之外,从息特诺派来的只有调个使节:一个就是曾经送治伤药膏到森林行宮来的那个妇人;另一个是一个年轻的“旁特尼克”①。兹皮希科不认得那妇人,因为他在森林行宮中并没有见过她;那个“旁特尼克”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化装的情从。尤仑德马上把这两人领进拐角上的房间里;他站在他们面前,壁炉里燃烧着的原木材把火光投射在他⾝上,简直把他那魁梧的⾝材映照得很可怕。
①即香客,按英译本注:“旁特·巴克’为分发免罪符的人。
“我的女儿在哪里?”他问道。
那两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这个満面杀气的人,给吓住了。虽然那个“旁特尼克”生就一副恶相,却像秋天的树叶于一样瑟瑟发抖,那妇人的两条腿也在发抖。她望望尤仑德,又望望兹皮希科,然后再望望卡列勃神甫的发亮的秃顶,最后重又望望尤仑德,仿佛在向他询问,那另外两个人待在这里⼲什么。
“阁下,”她终于说了“我们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事;但他们是为了重要的事派我们来的。而已派我们来的人清清楚楚地命令我们,谈话时不能有旁人在场。”
“这几个人用不着回避!”尤仑德说。
“但我们却要回避,⾼贵的爵爷,”那妇人回答“如果您要他们在场,那末,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请您允许我们明天告辞。”
尤仑德显出了怒容,因为他向来不能接受异议。刹那间,他的⻩褐⾊的胡于可怕地菗动起来,但他仔细想了一下,还是“为了达奴莎的缘故”而忍住了没有发脾气。兹皮希科最急的是,要使这场谈话尽快进行,并且相信尤仑德事后自会把全部谈话內容告诉他,就说:
“如果一定非这样不可,就让你们单独谈吧。”于是他同卡列勃神甫一起出去了;但是他刚一走进那挂満着尤仑德俘获来的盾和武器的大厅,格罗伐支就走到他跟前来。
“阁下,”他说“就是那个妇人!”
“哪个妇人了’
“从十字军骑士那里带油膏来的那个妇人。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山德鲁斯也认出来了。看来,她上次是来探侦情况的,她一定知道姐小现在在哪里。”
“我们等会儿就可以知道,”兹皮希科说。
“你们也认识那个‘旁特尼克’么?”
“不认识,”山德鲁斯回答“但是,阁下,可别买他的免罪符呀,因为他是一个冒牌的‘旁特尼克’。”
“如果您在他⾝上用刑,您就可以获得许多消息。”
“等着吧!”兹皮希科说。
当兹皮希科和卡列勃神甫刚走出拐角上的房间,门一关上,骑士团的修女就急忙走到尤仑德跟前,低声说道:
“您的女儿给強盗抢走了。”
“是斗篷上有十字的強盗么?”
“不是。愿天主赐福给那些虔诚的法师们,多亏他们搭救了您的女儿,现在她正待在他们那里。”
“我问你们,她在哪里?”
“由虔诚的晓姆贝法师在照料着她,”她回答,一面在胸口叉起双手,深深一鞠躬。
但是尤仑德一听见这个杀害威托特子女的凶手的可怕名字,面⾊立即发白;过了一会儿,他坐在一张凳子上,闭住双眼,拭着额上大颗大颗的冷汗。
那个“旁特尼克”虽然到如今还抑制不住恐惧,可他现在一看见这情况,却把双手叉住腰眼,懒洋洋地靠在凳子上,伸出了腿双,拿一双充満骄傲和嘲讽的眼睛看着尤仑德。沉默了很久。
“玛克威法师也帮助晓姆贝法师守卫着她,”这妇人又说道:“看守得很当心,决不会伤害姐小的。”
“我怎样才能把她弄回来呢?”尤仑德问道。
“您要向骑士团投降!”“旁特尼克”傲慢地说。
尤仑德一听这话,猛地站了起来,走到这曰耳曼人跟前,俯⾝向着他,用一种聚精会神而且可怕的口气说:
“住嘴!”
这“旁特尼克”又吓得魂飞魄散了。他知道,他尽可以进行威胁,说些制服和庒倒尤仑德的话,但是他只怕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先倒了霉;因此他还是默不作声,只圆睁着两眼,直望着斯比荷夫这位爵爷的可怕的脸,仿佛给吓得发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他的胡子在不安地抖动着。
尤仑德又转向骑士团的修女,问道:
“你带了信来么?”
“没有,阁下。我们没有信。我们要说的话,都是奉命当面来说的。”
“那末说吧!”
于是她又把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仿佛希望尤仑德能把这些话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子里:
“晓姆贝法师和玛克威法师在看守姐小;因此您阁下,请平息您的怒气。…她不会受害的,因为多年来您虽然严重地危害了骑士团,可是只要您答应他们的公平的要求,他们会对您以德报怨的。”
“他们有什么要求呢?”
“他们希望您释放德·贝戈夫爵爷。”
尤仑德沉重地吁了一口气。
“我一定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他说。
“还得释放被您关在斯比荷夫的其他的人。”
“我这里有梅恩格和德·贝戈夫的两个扈从,此外就是他们的仆役。”
“您必须释放他们,阁下,并且赔偿囚噤期间的损失。”
“我决不为我的孩子同你们讲价钱。”
“虔诚的法师们原来就料到您会这样做,”这妇人说“但我还没有说完我奉命要说的话。劫走您女儿的是些毫无疑问的強盗,一定是为了要勒索一大笔赎金。天主却让法师们把她夺了回来,现在他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交还他们的教友和朋友。但是法师们知道,您阁下也知道,这个家国对他们多么仇恨,即使是他们的最正直的行动,也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因此法师们都认为,如果这里的人发觉您的女儿在他们那里,立刻就会怀疑是他们劫去的,从而恶意中伤,乱发怨言。…哦,不错,这里一些存心不良的坏人常常是这样报答他们的,神圣的骑士团的名誉已经因此大受损失,法师们都非常关心这一点,因此他们又附带提出唯一的一个条件——要您亲自去向您的公爵和这个家国所有骁勇的骑士们声明:劫走您女儿的确实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強盗,您要到強盗那里去赎她出来。”
“确实是匪徒们劫走了我的女儿,我不得不从匪徒手里去把她赎回来。…”尤仑德说。
“您对任何人都不能有别种说法,因为哪怕只有一个人发现您同法师们去谈条件,只要有一个人或者哪怕只有一份控诉书送到大团长那里,或是神甫会那里,事情就会大大复杂起来。”
尤仑德的脸上流露出非常惊惶的神情。起初,他觉得十字军骑士要保守秘密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他们怕负责任,怕声名扫地,但是现在他心里起了怀疑,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一时无法弄明白,因此他感到非常恐怖,正如那些最勇敢的人一样,当某种危险情况不仅威胁着他本人、而且威胁着他们的亲属和他们所爱的人时,总会感到这种恐怖。
不过他决定要从这骑士团的修女口中多探听出一些消息来。
“十字军骑士要保守秘密,”他说“但是既然要我释放德·贝戈夫等人来交换我的孩子,秘密又怎么保守得住呢?”
“那您就说,您拿了德·贝戈夫的赎金去付给強盗。”
“谁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我从来不拿赎金的,”尤仑德阴郁地回答。
“可您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这个修女恶意地低声回答道。
接着又是沉默。后来那位恢复了勇气的“旁特尼克”认为尤仑德现在一定更能克制自己了,便说道:
“这就是晓姆贝和玛克威两位法师的意旨。”
修女继续道:
“您可以说,同我一起来的这位‘旁特尼克’给您带来了赎金,我们马上要同⾼贵的德·贝戈夫先生和其余的俘虏们一起离开此地。”
“这怎么行?”尤仑德蹙紧眉头说“你们以为我会在你们交还我的孩子之前就释放这些囚犯么?”
“阁下,您还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您可以亲自到息特诺去接您的女儿,法师们会把她带到那里交给您。”
“要我到息特诺去?”
“因为万一匪徒又在路上把她劫走,那您和你们的人又会怀疑到虔诚的骑士们⾝上来了。因此他们宁可把她当面交给您。”
“那末,我只⾝走进了虎回,谁能保证我回来呢?”
“法师们的德行,他们的正义和敬神的信心就够作保证了!”
尤仑德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开始怀疑与担心十字军骑士会背信弃义,但他同时又觉得十字军骑士尽可以任意把任何条件強加于他,现在他在他们面前已是无能为力了。
然而他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便突然在那个“旁特尼克”面前站定下来,目光尖利地注视着他,又转向修女说道:
“好吧,我就上息特诺去一趟。你和这个穿着‘旁特尼克’服装的人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你们再同德·贝戈夫和囚犯们一起走。”
“阁下,您既然不相信修道士,”“旁特尼克”说:“他们又怎么能相信您回来以后会放走我们和德·贝戈夫呢?”
尤仑德气得脸⾊发青,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看起来他真像要扼住“旁特尼克”的喉头,把他摔在地上;但他还是庒住了这股怒火,深深吁了一口气,缓慢而加重语气地说:
“不管你们是谁,可别逼得我忍无可忍!”
但是那个“旁特尼克”向着修道女说:“说吧!他们要你怎么说的。”
“爵爷,”她说“我们不敢不相信您凭您的剑和骑士的荣誉所作的誓言,但是在下等人面前起誓,对您说来是不合适的。他们也不是派我们来要您发誓的。”
“那么他们派你们来⼲什么呢?”
“法师们说,您必须同德·贝戈夫和其他俘虏们一起到息特诺,并区不得向任何人怈露消息。”
尤仑德听了这话,双肩开始耸了起来,手指伸得像鹰爪一样;最后,他站在那妇人面前,俯下⾝子,仿佛要凑到她耳朵上去跟她说话似的:
“他们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我会在斯比荷夫把你们和德·贝戈夫缚在车轮上处以磔刑①么?”
①这是中世纪时的一种处死的刑罚。把犯人缚在车轮上,以铁条施以磔刑,叫作车磔刑。
“反正您的女儿在法师们手里,由晓姆贝和玛克威照管着,”这修道女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強盗,毒蛇,刽子手!”尤仑德破口大骂了。
“他们有力量为我们报仇,他们在我们动⾝时跟我们说:‘要是他不肯完全照我们的命令行事,那就只有让那位姑娘送命,像威托特的子女一样送命。’请您挑选吧!”
“而且您要明白,您是在十字军骑士团的掌握之中,”“旁特尼克”补充说道“他们不愿意加害于您,息特诺的‘康姆透’让我们带回信给您,他会计你们自由自在地走出他的城堡;但是因为您亏待了他们,他们要您去向十字军骑士赔礼,恳求胜利者对您的宽赦。他们会宽恕您的,但是他们首先要您低下您的強硬的脖子来。您骂他们是叛徒和伪誓者,——因此他们要您去领受他们的信义。他们会使您和您的女儿恢复自由——但是您必须亲自去恳求。您一直蹋糟他们——现在您必须发誓,您从此决不反对白法施①。”
①即十字军骑士团。
“骑士们正是这个意思,”妇人找补着说“玛克威、晓姆贝和他们的意见相同。”
接着是一阵死寂。只听得屋梁上某个地方好像恐怖地镣绕着隐约的回声:“玛克威…晓姆贝。”
窗外传来了尤仑德那些守卫在城堡栅栏附近护堤上的弓箭手的说话声。
那个“旁特尼克”和骑士团的修女,一会儿彼此交递眼⾊,一会儿又望望尤仑德:他正情墙而坐,一动也不动,他的脸被挂在窗口的⽑皮这得十分黝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不照着十字军骑士的要求去做,他们就会要他女儿的命;如果他照做,也许到头来既救不了达奴莎,也救不了他自己。他觉得毫无办法,毫无出路。他感到一种无情的、优势的力量镇住了他,叫他招架不住。他好像已经看见一个十字军骑士的一双铁手正勒住达奴莎的脖子。他非常了解这些十字军骑士,他毫不怀疑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害死她,把她埋在城堡院子里,然后推卸⼲系,否认这件事,——那时候谁能证明是他们把她劫去的呢?
不错,那两个信使目前在尤仑德的掌握之中;他可以把他们押到公爵那里,施用刑罚叫他们招认实情,但是达奴莎落在十字军骑士手里,他们也许不在乎他们派来的人受到刑罚。顷刻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他的女儿正从远处伸出双手,恳求他援救。…如果他知道她确实是在息特诺的话,那末他当夜就可以到边界去,给那些曰耳曼人来一次出其不意的攻击,攻克那个城堡,消灭守备队,救出女儿——但她也许不在,肯定不在息特诺。另一个想法像闪电似的闪过他的脑海:假如他立即把这个妇人和这个“旁特尼克”直接押送到大团长那儿去,大团长也许会从他们⾝上取得门供,命令十字军骑士归还他的女儿;但是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间就熄灭了。
因为这些人会向大团长说,他们是来赎取德·贝戈夫的,至于什么姑娘不姑娘,他们一无所知。不!这个办法不会有效果的,但是怎么办呢?他想,如果他到息特诺去,他们就会把他戴上镣铐,投入地牢,反正不把达奴莎放出来,免得她怈漏真相,说是他们把她劫走的。而他的这个独生女儿,还是有遭到毒手的危险,死神只怕就要降临到他最后一个亲人的头上!…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痛苦,最后竟变得⿇木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完全像一尊石像。现在即使他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了。
那两个信使等了好久,等得厌倦了,骑士团的修女站起⾝来说道:
“天快要亮了,阁下,请允许我们去睡吧,我们需要休息一下了。”
“长途跋涉之后还得吃些东西呢,’用6个“旁特尼克”加上了一句。于是两人向尤仑德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死了。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是兹皮希科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卡列勃神甫。
“那两个信使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要求?”年轻的骑士一面问,一面走到尤仑德跟前。
尤仑德打了个寒颤,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像个从酣睡中刚刚醒过来的人一样眨巴着眼睛。
“阁下,您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卡列勃神甫问。他深知尤仑德的脾气,一眼就看出他有了重大的心事。
“没有什么!”尤仑德答道。
“达奴莎呢?”兹皮希科又问道:“她在哪里,他们跟您说些什么来着?”
“他们带来些什么?”
“赎金,”尤仑德慢呑呑地答道。
“德·贝戈夫的赎金么?”
“赎德·贝戈夫的…”
“怎么赎德·贝戈夫,为什么?您怎么啦?”
“没什么。”
但是他的声调中却带有一种非常奇特和没精打采的意味,使得这两个人突然骇怕起来,尤其是听到尤仑德只谈到赎金,而不提起拿德·贝戈夫交换达奴莎。
“仁慈的天主!”兹皮希科喊道“达奴莎在哪里?”
“她并不是在十字军骑士那里,——不在!”尤仑德像梦吃似地说。突然他从凳子上跌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