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正头顶,明晃晃的。
亚哈船长坐在他的挂在后甲板上的小艇里,正在全神贯注地观测太阳。
他低着头,在自己白雪的牙腿的上半截上计算着纬度,什么也不理会。
茶房汤圆过来叫船长吃饭了。
他从船长室的小舱口探出头来,脸就像是一个圆面包一样,只是很苍白。
“船长先生,可以吃饭了。”
汤圆对着船长说。
亚哈船长似乎是没有听见,仍然一心一意地在牙腿上计算着。
只一小下,就见他站了起来,抓住旁边的后帆索,⾝子一晃就落到了甲板上。
他看了一下一直也坐在后甲板上的斯达巴克,平淡地说了一句:
“吃饭吧,斯达巴克先生。”
那声音让人听起来似乎感受不到欢快,而多少带有几分抑郁。
之后,他再没有说什么,径直进了船长室。
斯达巴克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算计着亚哈船长已经在餐桌旁坐好了以后,才从甲板上跳了起来。
他在甲板上转了几转,又神⾊严肃地看了看罗盘,这才露出了喜悦。
“吃饭了,斯塔布先生。”
他招呼着斯塔布。
之后,他也径直走进船长室里去了。
如果说,亚哈船长是这个船上的君主,那么大副斯达巴克则是他的大王子,斯塔布则是二王子,其他的按职位等级依次类推。
即使是吃饭,也同样得以这个顺序入进船长室,坐在餐桌前。
斯塔布没有立即进船长室去,而是在索具周围晃了一下,还摇动了一下主帆索,看看是否结实。
之后,他走向了船长室,一边走一边叫着:
“弗拉斯克先生,吃饭了。”
现在的甲板上只剩下三王子弗拉斯克一个人了。
他看看四周,空荡荡的,于是他解脫了,就像是一个孩子失去了大人和兄长的束缚。
他踢掉自己的鞋,光着脚在甲板上跳起水手舞来,像是一阵疾风吹过。
在迅疾的舞动中,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和着舞蹈的节律,将它扔进了后桅楼。
之后,他愉快地走下了船长室,就像是一个奴隶去自己的主人面前领取食物一样。
他的脸上満是欢喜。
在茫茫大海中行驶的捕鲸船,其中是有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的,现在我们讲述的作为君主的船长和作为王子的大副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是一例。
船长和自己的几个大副之间是不可能总是以谦恭作为支撑点的,就像是一个家庭中,没有哪个儿子不和自己的老子吵架一样。
捕鲸是一项火气十足的事情,捕鲸的人也是如此,这种火性不可能永远不在自己的船长面前发出来。
所以,船长手下的这些⾼级船员们也是会向着船长露出火来的,虽然这样冒犯了自己的上司。
但是,这种情形都是在甲板上发生的,而在船长室的餐桌旁,这些人的火气则不敢有丝毫的显现。
即使是刚刚发了火,那些⾼级船员们现在坐在船长室的餐桌前之后,也都一个一个地像猫一样。
他们按照铁打不变的规矩,在船长面前立刻就毕恭毕敬,卑躬屈膝起来。
同刚才怒火中升的样子相比,谁也不会相信,那竟是同一个人,这样一来,这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实就显得十分的滑稽和可笑。
其实想来倒也简单,这捕鲸船是船长的领地,而船长室是他的宮殿,他在餐桌前的椅子则是他的宝座。
面对坐在宝座上,赐发食物给自己的君主,没有哪个船员在这个场合敢于触犯天条。
亚哈船长此时坐在饭桌的上手,他面前的饭桌上镶着白雪的牙骨。
亚哈船长犹如一只有着自己的家庭的海狮,披散着鬃⽑,蹲坐在白⾊的珊瑚礁之上,威严但不动声⾊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而那些本来很好斗的孩子们现在却乖乖地围坐在自己的周围。
然而现在的亚哈船长却没有任何王者的气概,也许不是他没有,而是深蔵在他的內心。
主菜被首先摆到了亚哈船长的面前。
亚哈船长开始为自己从大块的⾁上往下切。
其他的几个人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谁也不说话,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亚哈船长切完了,向斯达巴克示意,要斯达巴克把盆子移走。
斯达巴克像接受圣恩一样地把盆子挪过来,开始轻轻地为自己切⾁。
这时候静极了,谁也不做声,哪怕是斯达巴克的刀子碰在盆壁上响一声,也会把大家吓一跳的。
剩下的人依次切⾁,然后一声不响地吃着,嚼着,把⾁悄无声息地呑下肚去。
亚哈船长始终一声不响,其他的人也大气不出。
其实亚哈船长根本没有立过在餐桌上不准说话的规矩,只不过是下属们太畏怯他了。
如果这时底舱里有点儿什么事的话,比如说一只老鼠出现并闹出动静,那对于斯塔布来讲,简直是救命一样,因为他正被⾁噎住,但又不敢弄出声响,他可以趁机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
在船长室吃饭的四个人中,数弗拉斯克最为可怜。
他仿佛是一个封建的大家庭中最小的一个儿子,什么权利都没有,惟一要做的就是看着长辈和哥哥们的脸⾊,服从他们的话。
然而同一个家庭不同的是,作为最小的一员,他却得不到恩宠。
在船长室的餐桌上,他经常的食物只是咸牛⾁的胫骨,只是腌鸡的爪子,因为这是按照顺序取过之后留给他的,或者说是他自己不敢放胆去吃的结果。
他是从来不敢在船长室的餐桌上放开胆子去取自己喜欢吃的菜的,在他看来,那无异于一个小偷在偷东西。
其实,亚哈船长根本没有这样认为,别的人也没有这样认为,除了职位关系之外,没有人会这样看待他。
他只是偶尔自己取过菜,是在亚哈船长不在意的时候乘机⼲的,那时,他简直有点儿心惊胆寒。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自己去取牛油吃,他觉得,在这漫漫无期的航行之中,牛油是极其珍贵的东西,万不是自己这种人所能食用的。
可怜而又自卑的弗拉斯克呀!
可是弗拉斯克的可怜还远不在此。
在船长室吃饭的所有人中,弗拉斯克是最后进来坐下的。而这时别人可能已经开始吃了。就是还没有开始吃,那么自己也是最后一个,因为盛食物的盆儿是最后一个传到自己的面前的。
等弗拉斯克开始吃的时候,别人都已经半饱了,等别人已经吃饱的时候,弗拉斯克才吃了个半饱。
倒霉的是:弗拉斯克必须第一个离位,走出船长室,这是规矩。
最后一个开始,却要第一个结束,试想一下,弗拉斯克的吃饭时间会是多么的紧迫,如果是斯塔布碰巧那天胃口不舒服,吃了几口就要离座的话,那么一定要走在他前面的弗拉斯克会是多么的沮丧。
弗拉斯克自己在私下的时候说过,自从自己升了三副,获准在船长室吃饭之后,自己几乎从来没有吃过饱饭。
对于他来讲,饿是升为⾼级船员的惟一感受。
为此,他失去了许多快乐的东西,就拿吃饭来说,再也不能手里拿着一块咸牛⾁,随意地吃用了。
对于他来讲,升为⾼级船员只是一种虚荣,而且是他并不喜欢的虚荣。
就在亚哈船长率领着三个大副绅士味儿十足地吃完头一拨儿而离席后,船长室的餐桌及餐布被走形式一样地清洗了一遍,之后,便迎来了第二拨客人。
这是三个标枪手,魁魁格、塔斯蒂哥和大个儿。
同前面一拨的四个人相比(或者是三个人,因为亚哈船长本人并不在受拘束之列),这三个人简直是快活、自由和幸福到了极点。
虽然他们享受的只是残羹冷炙,但他们却是如此的洒脫和自在,他们谁也不怕,互相之间也没有必要拘束,而他们的上司,就是刚刚离去的三个人,席间甚至连牙齿都不敢碰出响声来。
魁魁格三个人大吃大喝着,把食物嚼得吱吱作响,看他们一个一个津津有味的样子,你甚至想,他们才是这些食物的真正的主人。
通常他们会把桌上所有的食物都吃个精光,但是有些时候还不够,还要让汤圆再抬上一块没有断好的牛⾁来。
这种情况下,汤圆往往很知趣地跑去张罗,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那么一顿不客气的戏耍就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他们会像掷标枪一样地把吃饭的叉子顶着他的后背,甚至把他的头塞进一个大木桶里。
在这几个标枪手吃饭的时候,汤圆总是很小心,甚至是有些害怕,他总是躲在隔壁的小厨房里,隔着门缝儿看他们享受完自己的美餐。
看着这三个生龙活虎的人吃饭对于父亲是面包商⺟亲是护士的汤圆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磨折。最要命的是,他们在席间为了割⾁,竟会拿出随⾝带的刀和磨刀石来,霍霍地磨,这时,汤圆噤不注要晕过去,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一时兴起,把自己宰掉。
直到这三个人吃饱了,带着一路声音离去的时候,汤圆才会长出一口气。
这几个人虽然在船长室里吃饭,并且也声称住在里面,但他们基本上不到那里去,只是觉睡时偶尔经过罢了。
这和所有国美捕鲸船的做法是一样的,亚哈船长的做法既不落后,也不出格。
之所以谁都要远离船长室,是因为他们觉得亚哈船长并不是一个容易接近的人。
亚哈船长虽然是信基督教的,可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亚哈船长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蔵得紧紧的,像是一个冬眠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