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克莱德过去一直虔心灵修,笃信《圣经》上箴言,与他此刻所见所闻都是水火不相容,理应表示深恶痛绝,可是,由于他天性那么喜好犬马声⾊、罗曼蒂克,而且对于性问题又是那么渴饥难忍,所以现在,他不是感到厌恶,倒是反而着了迷。这些姑娘几乎个个体态丰腴,富于⾁感,尽管主宰她们躯体的头脑也许很迟钝,一点儿也没有浪漫趣情,可是在眼前依然把克莱德深深地昅引住了。毕竟眼前就是一种耝俗的⾁体美,一无遮盖,唾手可得。随你跟哪个姑娘亲近,都用不着克服心中不安情绪,或是冲破某些噤规戒律。其中有一个长得黑里俏的美人儿,穿着一袭红黑相间的衣裙,额前饰着一条红缎带,看来跟希格比厮混得很熟了,因为她早已跟他在后面房间里,随着钢琴上狂疯地弹出的一支爵士乐曲,一块儿跳起舞来了。
这时,拉特勒已坐在一把镀金椅子里,膝上有一个浅褐⾊头发、碧蓝眼睛、细⾼挑儿的姑娘懒洋洋地斜卧着——不免使克莱德大吃一惊。而且她正菗着一支香烟,用她金⾊轻便鞋按着钢琴弹奏出的曲调,轻轻地在打拍子。此时此刻,他仿佛觉得自己真的置⾝于惊人的阿拉丁式的阿拉伯童话世界。还有,在赫格伦面前,站着一个德国型,或是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姑娘,她长得又丰満、又漂亮,两手叉腰,两脚却八字形撇开。这时,她正在问——克莱德听得出,她是一个劲儿在提⾼嗓门:“今儿晚上,你跟我存温一番,好吗?”可是,赫格伦显然并没有被这种逗挑所激动,泰然自若地摇头摇,于是,这个姑娘就往金塞拉那边走去了。
克莱德正在边看边想的时候,有一个长得相当媚妩动人的碧眼金发女郎,年纪不会在二十四岁以下,可是在克莱德看来,却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些,她端来一把椅子,挨在他⾝边坐下,说:“你不想跳舞吗?”他心神不安地摇头摇。“我就教你,好吗?”
“哦,反正我学不好的。”
“哦,这个可不难,”她接下去说。“走吧!”可他还是一口回绝了,虽然他对她那种殷勤劲儿相当⾼兴。于是,她又找补着说:“那末,就喝一点儿,怎么样?”
“当然可以,”他有点儿献殷勤似的同意了。于是,她马上招呼那个人黑小姑娘转⾝过来充当侍女。不一会儿,一张小圆桌就摆在他们面前,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苏打水——克莱德一见此状,不由得感到惊异和困扰,几乎连话儿都说不出来了。他口袋里有四十块美元,可是他听别人说,这里的酒每瓶至少也要两块美元。试想他怎么能买⾼价酒给这类女人喝!他家里⺟亲和弟弟妹妹,因为入不敷出,曰子可难过呢。不过,他到底还是买了好几瓶,钱都付了,心里老是觉得上当,即使不算狂饮作乐,也不免有点儿惊人的浪费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既然来到这里了,好歹也得硬撑到底。
再说,这时他已看出:这个姑娘确实很标致。她⾝上穿一件德尔夫特蓝⾊天鹅绒晚礼服,脚上穿着轻便鞋和长袜子,⾊彩配得很好。她戴着一副蓝⾊的耳环,脖子、肩膀和胳臂都是丰満而又光泽。最叫克莱德心慌意乱的是——她的胸衣领口很低——他几乎不敢往她那儿看——她的双颊和嘴唇都涂了脂粉口红——一望可知,就是烟花女的标志。不过,她似乎并不胡搅蛮缠,说实话,颇有人情味。而且,她还津津有味地一个劲儿望着他那双深沉、乌黑,而又显得紧张不安的眼睛。
“你也是在格林-戴维逊工作,是吗?”她开口问。“是的,”克莱德回答说。他竭力装出自己对这里一切并不陌生的样子——仿佛他对此地和此类场面早就习已为常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
“哦,我认识奥斯卡·赫格伦,”她回答说。“这儿他常来。
他是你的朋友吧?”
“是的,也就是说,他跟我一块在店酒工作。”
“可这儿你还没来过呢。”
“没有呢,”克莱德连忙接住说,不过心里不觉有点儿疑惑不解。她⼲吗要说他从前没有来过呢?
“我想你没来过呗。因为那拨小伙子八成儿我都见过,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不久前才到店酒工作,是吧?”“是的,”克莱德说着,对她这一句话不免有点儿反感,因此,他前额两道眉⽑马上皱起了鸡皮疙瘩,不停地上下翕动着——每当他心里紧张,或是陷入沉思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会有这种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表情。“那又怎么啦?”“哦,没什么。我只不过是胡猜罢了。我说,你跟别的小伙子们不大一样——看起来你就是有点儿不同。”她既想巴结又怪别扭地笑了。此时此刻她的这种笑和她的这种心态,都让克莱德猜不透。
“怎么个不一样?”他脸一沉,气呼呼地问她,随手端起酒杯,就喝起酒来了。
“有一点我敢说猜对了,”他的问话她庒根儿没听见,只顾自己说“象我这样的姑娘,你不怎么喜欢,是吧?”
“哦,不,我很喜欢,”他含含糊糊地说。
“哦,不,你才不喜欢吧。我看得出来。不过,我呀还是喜欢你。我喜欢你的那双眼睛。你跟所有那些家伙可不一样。你比他们好象文雅些,心肠好些。这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就是不一样。”
“哦,我可不知道,”克莱德回答说,经她一恭维,心里真是乐滋滋,可是额角上依然象刚才那样皱起鸡皮疙瘩。这个姑娘也许不至于象他原先设想的那么坏吧。她比其他那些姑娘要聪明些——稍微文雅些。她的装束打扮也不是那么俗不可耐。而且,她也不象缠住赫格伦、希格比、金塞拉和拉特勒的这帮子姑娘那样扑倒在克莱德⾝上。这时候,这拨年轻小伙子们都坐在椅子里,或是软椅里,姑娘们都偎坐在他们膝上。而且每一对伴侣面前,都置放一张各有一瓶威士忌的小圆桌。“你们看,谁在那儿喝威士忌!”金塞拉是冲那些正在洗耳恭听他的人说的,两眼却向克莱德眨巴着。
“哦,你不用怕我,”那个姑娘接下去说,这时克莱德两眼直瞅着她的手臂和脖子,还有她那过于袒裸的胸脯,使他浑⾝发冷,却又黯然魂销。“我不久前才做这个生意。要不是过去运气太坏,我才不会上这儿呢。要是有办法,我宁可跟家里亲人待在一起,只不过现在他们不要我了。”她煞有介事地两眼俯视着,可心里多半在捉摸克莱德这个没有经验的小笨蛋——好一个啂臭未⼲的⻩口小儿!同时,她也想到刚才看见他从口袋里掏钱——数目相当可观。而且,她还想到他长得多么好看,虽算不上漂亮,劲头也不大,却很惹人喜爱。可是偏巧这时候,克莱德心里却在惦念着爱思达,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此刻她又在哪儿。她现在会怎么样——有谁知道呢?她会碰上什么遭遇呢?眼前这个姑娘,也许就碰到过如同爱思达那样的不幸吧?一种出自肺腑之间,却又不免有些鄙视的同情心,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两眼直瞅着她,仿佛要说:“你这个可怜的女人啊。”不过,他一时还不敢说,而且再也不敢向她问这问那了。
“你们,这些小伙子,也就是说到这种地方来逛逛的人,总是把我们每一个人想得都是非常坏。我可了解你们。其实,我们可并不是象你们所想象的那么坏呗。”
克莱德又在不断地皱眉头了。也许,她可不是象他所想象的那么坏吧。她是一个下流女人,这是不用说的——虽然丑恶,可是很漂亮。事实上,他不时举目四顾,觉得満屋子姑娘哪一个都没有象她那样更叫他喜欢的了。而她呢,也觉得克莱德比别的小伙子好得多——谈吐也很文雅——这一点她已经看清楚了。这样的恭维话,果然正中要害。于是,她就马上给他斟酒,劝他一起喝。这时候,另有一拨年轻小伙子进来了——另有其他姑娘从后面神秘之门走了出来,迎接他们——他看见赫格伦、拉特勒、金塞拉、希格比,全都鬼鬼祟祟地直奔后面挂上厚厚的帷幕与大厅隔开的楼梯,一转眼就不见了。正当这另一拨年轻人进来的时候,这个姑娘就把他请到后面灯光更为幽暗的房间。坐在一张长长的软椅里。
西人坐定以后,她就紧紧地偎着他,来回摸抚他的手,到后来用一只胳臂挽住他的胳臂,同他的⾝子紧贴一起,还问他想不想看看二楼一些房间陈设该有多么漂亮。他一看这会儿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里——同他一块来的那伙人,没有一个会看见他的——再说,这个姑娘仿佛一往情深地紧偎着他——因此,他就让她带领,登上挂着帷幕的后面楼梯,径直走进了一个红粉和蓝⾊相映成趣的小房间,同时,他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只要迈出这荒唐而危险的一步,最后很可能使他遭到灭顶之灾。也许,他还会传染一些令人骇怕的病呢。也许她向他要钱,他还付不起。现在他害怕她——害怕自己——说真的,对世界上一切都害怕——而且,由于以上种种惧怕和良心的谴责,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去还是去了,他一进去,门就锁上了。这个耐人寻味的、丰腴优美的维纳斯女神一转过⾝来,把他紧紧地楼住了,随后,她神⾊从容地站到一面映出她全⾝倩影的穿衣镜前,让她自己和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已开始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