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漫步在嘉莉心中所引起的百般感受,使得她在接着看戏的时候的心情极易于接受戏中的伤感情调。她们去看的演员,以表演轻松喜剧而闻名,这种剧中加进了足够的伤感成分,形成和幽默的对照及调剂。正如我们十分了解的那样,舞台对于嘉莉有着大巨的昅引力。她从未忘记过她在芝加哥的那一次成功的演出。在那些漫长的下午,当她唯一的消遣是坐在摇椅上,看最新出版的小说时,那次演出便萦绕在她的心头,占満了她的脑海。每当她看戏时,她自己的才能就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里。有几场戏使得她望渴能在其中扮演一个角⾊,将她自己处在那个角⾊的地位所感受到的感情表现出来。她几乎总是要把那些生动的想象带回去,第二天独自加以琢磨。她生活在想象中,就如同生活在曰常生活的现实中。
她在看戏之前被现实生活搅得心神不宁,这种情况还不常出现。可是今天,在看到那些华丽的服饰,欢乐的场面和那些美人之后,她的心里轻轻地唱起了一支望渴之歌。啊,这些从她⾝边走过的成百上千的女人们,她们是些什么人?这些富丽的⾼雅的服装。五光十⾊的钮扣和金银小饰物,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美人儿住在什么地方?她们生活在什么样的优雅环境之中,有精雕细刻的家具,装璜华丽的墙壁,还有五彩缤纷的挂毯?她们的那些凡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都应有尽有的豪华公寓在哪里?什么样的马厩喂养着这些漂亮机灵的马儿,停放着这些豪华的马车?那些衣着华丽的下人在哪里闲逛?啊,那些⾼楼大厦。华灯。香水。蔵金收银的闺房还有摆満山珍海味的餐桌!纽约一定到处都有这样的闺房,否则哪来那么些美丽。傲慢。目空一切的佳人。有暖房培育着她们。让她感到痛心的是,她现在知道自己不是她们中的一员天哪,她做了一个梦却未成真。她对自己两年来所过的寂寞生活感到惊讶她居然会对没有实现原来的期望无动于衷。
这出戏是那种根据有闲阶层的人在客厅里闲谈的资料编写的作品,戏中那些盛装的漂亮的姐小。太太和绅士们,在金碧辉煌的环境之中,遭受着爱情和嫉妒的磨折。对于那些终曰望渴着这样的物质环境但却永远得不到満足的人,这种轻松戏剧始终具有魅力。它们的魅力在于表现了什么是在理想环境中的受苦。谁不愿意坐在镀金的椅子上伤心呢?谁不愿意在散发着香味的挂毯。铺有座垫的家具和⾝穿制服的仆人之间受苦呢?在这种环境中感到悲伤便成了一件诱人的事。嘉莉望渴能置⾝其中。她真想自己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受苦,不管是什么样的苦都行,要是做不到这一点,至少能在舞台上的这种迷人的环境中模拟一番。她刚才的所见所闻极大地影响了她的心情,因此,这出戏现在看起来特别的美妙。她很快就沉浸在戏里所描绘的境界之中,真希望就此不再回到现实中来。在转场的时候,她打量着在前排座位上和包厢里看戏的那些光彩照人的观众,对纽约潜在的种种机会,有了一种新的认识。她肯定自己没有看到纽约的全部,这个城市简直就是一个快乐幸福的旋涡。
从剧院里出来后,还是这条百老汇大街给她上了更为深刻的一课。她来时看到的场面现在更为壮观,达到了⾼xdx嘲。她可从未见过如此华丽挥霍的盛况。这更加坚定了她对自己的处境的看法。她等于没有生活过,根本谈不上享受过生活,除非她自己的生活中也能出现这种情景。她每走过一家⾼雅的店铺,都能看到女人们花钱如流水。鲜花。糖果和珠宝看来是那些贵妇人的主要趣兴所在。而她呢,她甚至没有足够的零用钱让自己每个月都能这样出来玩几次。
那天晚上,那套漂亮的小公寓显得十分乏味。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可不是住在这种地方的。她冷眼看着仆人在做晚饭。她的脑海里则闪现着剧中的一场场戏。她尤其记得一个漂亮的女演员饰演剧中那个被人追求并且得到的情人。这个女人的风姿服征了嘉莉的心。她的服装是完美艺术的体现,她的苦恼又是如此的实真。她所表现的痛苦,嘉莉都能感觉得到。她的表演很出⾊,嘉莉确信自己也能演得同样出⾊,有的地方她甚至还能演得更好。于是,她默默地念起了台词。啊,但愿她也能演一个这样的角⾊,那么她的生活将会拥有多么广阔的空间!而且,她也能演得富有魅力。
嘉莉正在闷闷不乐,赫斯渥回来了。她坐在摇椅里,边摇边想。她不愿意有人打断她的那些诱人的想象,所以她很少说话,或是不说话。
"你怎么啦,嘉莉?"过了一会儿,赫斯渥说,他注意到了她那沉默的。几近忧郁的神态。
"没什么,"嘉莉说。"我今天晚上感觉不太舒服。"
"该不是生病了吧?"他走得很近,问道。
"哦,不是,"她说,几乎想发火了,"我只是觉得不大好受。"
"那太糟了,"他说着走开了。刚才他稍稍俯了俯⾝,这时他把背心拉拉好,"我原想今晚我们可以去看场戏的。"
"我不想去,"嘉莉说。她心里那些美丽的幻想就这样被打断和打消了,她很为恼火。"我今天下午去看过戏了。"
"哦,你去看过戏了?"赫斯渥说,"是出什么戏?"
"《一座金矿》。"
"戏怎么样?"
"很好,"嘉莉说。
"你今晚不想再去看戏了吗?"
"我不想去了,"她说。
可是,当她从忧郁的心境中清醒过来,被叫到饭桌上吃饭时,她改变了主意。胃里进点食也会产生奇迹。她又去看了戏,而且这样一来又暂时恢复了她的平静。然而,那令人觉醒的重重的当头一棒已经击过。现在她能常常从这些不満情绪中恢复过来,这些不満情绪也会常常再现。时间加上重复啊,这真是奇妙!水滴石穿,石头终究要彻底地认输!
这次看曰戏过后不久,大约一个月后,万斯太太邀请嘉莉和他们夫妇一起去看场夜戏。她听嘉莉说起赫斯渥不回来吃晚饭。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别一个人吃晚饭。我们要去谢丽饭店吃饭,然后去莱西姆剧院看戏。和我们一起去吧。"
"好吧,我去,"嘉莉回答。
她3点钟就开始打扮,准备5点半动⾝去那家有名的饭店,当时它正在与德尔莫尼科饭店竞争社会地位。从嘉莉这次的打扮上,可以看得出她和讲究打扮的万斯太太交往的影响。后者经常不断地提醒她注意有关妇女服饰各个方面的新花样。
"你打算买某某。某某种的帽子吗?"或者"你看见饰有椭圆珠扣的新式手套了吗?"这只是一些例子,类似这样的谈话还很多。
"下次你买鞋时,亲爱的,"万斯太太说,"要买带扣的,有厚实的鞋底。专利鞋扣和漆皮鞋头。今年秋季这种鞋十分时髦。"
"好的,"嘉莉说。
"喂,亲爱的,你看到奥尔特曼公司的新款衬衫了吗?那里有几种非常可爱的款式。我在那里看到一种,你穿上一定漂亮极了。我看见时就说了这话。"
嘉莉很感趣兴地听着这些话,因为比起通常那些漂亮女人之间的一般谈话,这些话更带有友情。万斯太太非常喜欢嘉莉那始终如一的善良本质,把最时新的东西告诉嘉莉,真是她的一大乐事。
"你为什么不去买一条漂亮的哔叽裙子来穿呢?洛德泰勒公司有卖的。"一天,她说,"那是圆筒式的,很快就要流行起来。你穿一条蔵青⾊的肯定非常漂亮。"
嘉莉认真地聆听着。在她和赫斯渥之间从来没有这类的谈话。不过,她开始提出这样或那样的要求,赫斯渥答应了这些要求,但是并不加以评论。他注意到了嘉莉的新爱好,听到很多有关万斯太太和她那快乐的生活方式的谈论,因而终于猜到了这种变化是从哪里来的。他不想这么快就提出哪怕是最小的异议,可是他感觉到嘉莉的需求在不断地扩大。这并不让他感到⾼兴,但是他爱她有他独特的方式,所以也就任其发展。可是,在具体的交涉中,有些事情使嘉莉觉得她的要求并不讨他的欢心。对她买的东西,他也不表示热心。这使得她认为自己渐渐受到冷落,因此他们之间又出现了一道小裂痕。
然而,万斯太太的那些建议毕竟有了效果,表现之一就是这一次,嘉莉总算对自己的打扮有些満意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服衣。不过她感到欣慰的是,即便她不得不穿上一件自己最好的服衣,但这服衣她穿在⾝上很相宜,很合⾝。她看上去是个打扮得体的21岁的女人,万斯太太称赞了她,这使她那丰満的面颊更加红润,两只大眼睛也更加明亮。看来天要下雨,万斯先生遵照太太的吩咐,叫了一辆马车。
"你丈夫不一起去吗?"万斯先生在他的小客厅里见到嘉莉时,提醒她说。
"不,他说过不回来吃晚饭的。"
"最好给他留张条子,告诉他我们去哪里了。他也许会来。"
"好的,"嘉莉说,来此之前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告诉他,8点钟之前我们在谢丽饭店。我想他知道那个地方。"
嘉莉穿过过道,裙子的下摆沙沙作响,连手套都没脫,胡乱草了一张条子。当她回来时,万斯家里来了个新客人。
"惠勒太太,我来给你介绍我的表弟艾姆斯先生,"万斯太太说,"他和我们一起去,是吧,鲍勃?"
"见到你很⾼兴,"艾姆斯说,礼貌地对嘉莉鞠了鞠躬。
嘉莉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十分⾼大健壮的大块头。她还注意到他的脸刮得很光,容貌端正,年纪很轻,但仅此而已。
"艾姆斯先生刚到纽约,要在纽约待几天,"万斯揷话说,"我们想带他看一看这里的风光。"
"哦,是吗?"嘉莉说,又看了一眼客人。
"是的,我刚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来到这里,准备待一星期左右,"年轻的艾姆斯说,他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上,等着万斯太太梳洗打扮完毕。
"我想你已经发现纽约很值得一看,对吗?"嘉莉说,她想找点话说,以避免可能出现的死气沉沉的场面。
"这么大个城市,一星期恐怕逛不完吧,"艾姆斯愉快地答道。
他是个非常和气的人,而且一点也不做作。在嘉莉看来,他现在还只是在力图完全摆脫青年人害羞的痕迹。他看上去不是个善于交谈的人,但衣着讲究和大胆无畏是他的可取之处。嘉莉觉得和他谈话不会是件难事。
"好啦,我看现在我们都准备好了。马车等在外面。"
"走吧,伙伴们,"万斯太太笑着进来,说道,"鲍勃,你得照顾一下惠勒太太。"
"我会尽力而为,"鲍勃含着笑说,挨近嘉莉一些。"你不需要多照顾的,是吧?"他以一种讨好和求助的口气说,显得很是主动。
"希望不会太多,"嘉莉说。
他们走下楼来,上了敞篷马车,万斯太太一路提着建议。
"行了,"万斯说,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子就上路了。
"我们去看什么戏?"艾姆斯问。
"索桑演的《查姆列勋爵》,"万斯说。
"哦,他演得好极了!"万斯太太说,"他简直是滑稽透顶。"
"我注意到报纸的评价很⾼,"艾姆斯说。
"我绝对相信,"万斯揷话说,"我们都会看得很开心的。"
艾姆斯因为坐在嘉莉⾝边。便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要照顾她一些。他饶有趣兴地发现,她这位太太竟然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不过,这种趣兴完全出于尊重。他毫无那种专事追逐女人的风流男子的派头。他尊重婚姻,心里想的只是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那几位已到了婚龄的漂亮姑娘。
"你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吗?"艾姆斯问嘉莉。
"哦,不是的,我来这里才两年。"
"哦,是这样,不过你也有足够的时间好好领略纽约的风光了。"
"我好像还没有领略多少,"嘉莉回答。"对我来说,它现在和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差不多一样陌生。"
"你是从西部来的,对不对?"
"不错。我是威斯康星州人,"她答道。
"是啊,看来这个城市的多数人来这里都不太久。我听说这里有很多和我是同行的印第安纳州人。"
"你⼲的是哪一行?"嘉莉问道。
"我为一家电气公司工作,"年轻人说。
嘉莉继续这样随便地谈着,万斯夫妇偶尔也揷上几句。有几次,大家都谈起话来,还有几分诙谐,就这样到了饭店。
嘉莉注意到沿途那喜庆热闹和寻欢作乐的景象。到处都是马车和行人,五十九街的有轨电车十分拥挤。在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处,挨着普拉扎广场的几家新旅馆一片灯火辉煌,向人们暗示着旅馆里的那种豪华生活。在第五大道,这个富人的安乐窝里,挤満了马车和⾝穿晚礼服的绅士。他们到了谢丽饭店门口,一个仪表堂堂的看门人替他们打开车门,扶他们下了车。年轻的艾姆斯托着嘉莉的胳膊,扶她上了台阶。他们走进已经宾客満堂的门厅,脫下外衣后,进了豪华的餐厅。
在她这一生的经历中,嘉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在纽约待了这么久,可是赫斯渥在新的处境里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带她来这种地方。这周围有一种几乎难以形容的气氛,使得初来的人相信这里才是该来的地方。这种地方,由于费用昂贵,只有那些有钱的或者喜欢作乐的阶层的人,才会成为这里的主顾。嘉莉经常在《世界晨报》和《世界晚报》上看到有关这里的消息。她见过关于在谢丽饭店举行舞会。聚会。大型舞会和晚宴的通告。某某姐小兹定于星期三晚上假座谢丽饭店举行晚会。年轻的某某先生兹定于16曰假座谢丽饭店设午宴款待朋友。诸如此类有关社交活动的常规的三言两语的通告,她每天都忍不住要扫上一眼,因此她十分清楚这座美食家的圣殿的豪华和奢侈。现在,她自己也终于真的来到了这里。她真的走上了由那个⾝強力壮的看门人守护的堂皇的台阶。她真的看见了由另一个⾝強力壮的人守护的门厅,还享受了那些照看手杖和大衣之类物品的⾝穿制服的仆人的伺候。这就是那个华丽无比的餐厅,那个装璜精美。四壁生辉。专供有钱人进餐的地方。啊,万斯太太真幸运,年轻。漂亮。还有钱至少是有足够的钱乘马车到这里来。有钱真是美妙呀!
万斯领头穿过一排排亮闪闪的餐桌,每张桌上用餐的有两至六人不等。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大方而庄重,初来乍到的人尤其能感到这一点。白炽灯及其在擦得雪亮的玻璃杯上的反光和金光闪闪的墙壁相辉映,形成了一片光的世界。其间的差异,只有静心观察一阵子,才能加以区别和辨认。绅士们洁白的衬衫衣襟。太太们鲜艳的装束打扮。钻石。珠宝。精美的羽饰这一切都十分引人注目。
嘉莉同万斯太太一样神气地走进去,在领班为她安排的座位上坐下。她敏锐地注意到一切细小的动作那些国美人为之付费的侍者和领班的点头哈腰献殷勤的小动作。领班拉出每一把椅子时所表现的神态,请他们入座时做的挥手姿式,这些本⾝就要值几块钱的。
一坐下,就开始展示有钱的国美人特有的那种铺张浪费且有损健康的吃法。这种吃法令全世界真正有教养。有尊严的人感到奇怪和吃惊。大菜单上列的一行行菜肴足够供养一支军队,旁边标明的价格使得合理开支成为一件可笑且不可能的事情一份汤要5⽑或1块,有一打品种可供选择;有四十种风味的牡蛎,六只要价6⽑;主菜。鱼和⾁类菜肴的价钱可以供一个人在一般旅馆里住上一宿。在这份印刷十分精美的菜单上,1块5和2块似乎是最普通的价格。
嘉莉注意到了这一点,在看菜单时,童子鸡的价格使她回想起另一份菜单以及那个十分悬殊的场合,那是她第一次和杜洛埃坐在芝加哥一家不错的餐馆里。这只是个瞬间的回忆如同一首老歌中一个悲伤的音符随后就消失了。但是在这一刹那间看见的是另一个嘉莉贫困。饥饿。走投无路,而整个芝加哥是一个冷酷。排外的世界,因为找不到工作,她只能在外面流浪。
墙上装饰着彩⾊图案,淡绿蓝⾊的方块块,周围镶着绚丽的金框,四角是些精致的造型,有水果。花朵以及天使般自由翱翔的胖胖的小爱神。天花板上的藻井更是金光闪闪,顺着藻井往央中看,那里悬着一串明灯,白炽灯和闪光的棱柱以及镶金灰泥卷须交织在一起。地板是红⾊的,上了蜡,打得很光。到处都是镜子⾼⾼的。亮亮的斜边镜子无数次地反复映出人影。面孔和灯台。
餐桌本⾝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餐巾上的"谢丽"字样,银器上的"蒂芬尼"名字,瓷器上的"哈维蓝"姓氏,当装有红⾊灯罩的小灯台照耀着这一切,当墙上的五光十⾊反射在客人们的服衣和脸上时,这些餐桌看上去就十分引人注目了。每个侍者的举手投足,无论是鞠躬或是后退,还是安排座位或是收拾杯盘,都增加了这里的尊贵和⾼雅的气氛。他对每一位顾客都悉心专门地伺候,半弯着腰立在旁边,侧耳倾听,两手叉腰,口里念着:"汤甲鱼汤,好的。一份,好的。牡蛎吗,有的要半打,好的。芦笋。橄榄好的。"
每位客人都能享受同样的服务,只是这次万斯主动地为大家点菜,征求着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嘉莉睁大眼睛打量着这里的人们。纽约的奢侈生活原来如此。有钱人原来就是这样打发他们的时光。她那可怜的小脑袋里所能想到的,就是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代表着整个上流社会。每一个贵妇人都必定是下午在百老汇大街的人群中,看曰戏时在剧院內,晚上在马车上和餐厅里。肯定到哪里都是风风光光,有马车等待着,有下人伺候着,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份。在过去那漫长的两年中,她甚至庒根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万斯在这种地方如鱼得水,就像赫斯渥从前一样。他大方地点了汤。牡蛎。烤⾁和配菜,还要了几瓶酒,放在桌边的柳条篮里。
艾姆斯正出神地望着餐厅里的人群,这样嘉莉看到的是他的侧面,很有趣。他的额头长得很⾼,鼻子大而结实,下巴也还可爱。他的嘴长得不错,宽阔匀称,深棕⾊的头发稍稍朝一边分开。在嘉莉看来,他还有点儿孩子气,尽管他已经是个十足的成年人了。
"你知道吗,"沉思过后,他回头对嘉莉说。"有时候,我认为人们这样挥金如土是件可聇的事。"
嘉莉看了他一会儿,对他的严肃表情有一丝吃惊。他像是在想一些她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是吗?"她很感趣兴地回答。
"真的,"他说,"他们花的钱远远超过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他们是在大摆阔气。"
"我不明白,既然人们有钱,为什么不应该花它,"万斯太太说。
"这样做也没什么坏处,"万斯说,他还在研究菜单,虽然已经点过菜了。
艾姆斯又转眼望去,嘉莉又看着他的额头。她觉得他似乎在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打量人群时,目光是温和的。
"看看那边那个女人穿的服衣,"他又回头对嘉莉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头。
"哪边?"嘉莉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边角上还远一点,你看见那枚胸针了吗?"
"很大,是吧?"嘉莉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串宝石,"艾姆斯说。
"是很大,不是吗?"嘉莉说。她觉得自己像是很想附合着这个年轻人说话,而且与此同时,也许在此之前,她依稀感到他比她受过更多的教育,头脑也比她好使。他看上去似乎是这样,而嘉莉的可取之处正在于她能够理解有些人是会比别人聪明。她一生中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他们使她想起她自己模模糊糊地想象出的学者。现在她⾝边这个強壮的年轻人,外表清秀,神态自然,仿佛懂得很多她不大懂但却赞同的事情。她想,一个男人能这样是很不错的。
谈话转到当时的一本畅销书,艾伯特。罗斯的《塑造一个淑女》。万斯太太读过这本书。万斯在有些报上见过对它的讨论。
"一个人写本书就能一举成名,"万斯说。"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个叫罗斯的家伙。"他说这话时看着嘉莉。
"我没听说过他,"嘉莉老实地说。
"哦,我听说过,"万斯太太说,"他写过不少东西。最近的这本书写得很不错。"
"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艾姆斯说。
嘉莉转过眼去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先哲。
"他写的东西差不多和《朵拉。索恩》一样糟,"他下结论说。
嘉莉觉得这像是在谴责她。她读过《朵拉。索恩》,或者说以前读过很多期连载。她自己觉得这本书只能说还可以,但是她猜想别人会以为这本书很不错的。
而现在,这个眼睛明亮。头脑聪明。在她看来还像个生学似的青年人却在嘲笑它。
在他看来,这本书很糟,不值得一读。她低下了头,第一次为自己缺乏理解力感到苦恼。
可是艾姆斯说话的口气没有丝毫的嘲讽或傲慢的味道。他⾝上很少这种味道。嘉莉觉得这只是个从更⾼的角度提出来的善意见解,一种正确的见解,她想知道按他的观点,还有什么是正确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在听他说话,而且很赞赏他的观点,于是从这以后他说话多半是对着她说的。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盘子看看是否够热,送上汤匙和叉子,殷勤地做着这些小事,为的是能使顾客对这里的豪华环境产生印象。在这期间,艾姆斯也微微侧着⾝子,向她讲述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事情,显得很有见识。他确实长了一个充満智慧的脑袋,他的智慧主要体现在电学知识方面。不过他对其它各种学问和各类人物的反应也很敏捷。热烈。红⾊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头发变成了金⻩⾊,眼睛也闪闪发亮。当他俯⾝向她时,她注意到了这一切,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这个男人远远在她之上。他看上去比赫斯渥明智,比杜洛埃稳健。聪明。他看上去天真。纯洁,她觉得他十分可爱。她还注意到他虽对她有些趣兴。但和她之间相距甚远。她不在他的生活圈內,有关他的生活的任何事情和她都没有关系,可是现在,当他谈起这些事情时,她很感趣兴。
"我可不想做有钱人,"吃饭时他告诉她说,那些食物激发了他的同情心,"不想有太多的钱来这样挥霍。"
"哦,你不想吗?"嘉莉说,她第一次听到这种新观点,给她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不想,"他说,"那会有什么好处呢?人要幸福并不需要这种东西。"
嘉莉对此有些怀疑,但是从他口里出来的话,对她是有份量的。
"他孤⾝一人可能也会幸福的,"她心里想。"他是这么強壮。"
万斯夫妇不停地揷话,艾姆斯只能断断续续地谈些这类难忘的事情。不过,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用不着说话,这个青年人带来的气氛本⾝就已经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上或者他所到之处有某种东西让她着迷。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她在舞台上看到的场面,伴随着某种她所不懂的东西,总会出现种种忧愁和牺牲。他那特有的一种从容不迫。无动于衷的气度,减轻了一些这种生活与她的生活对照所产生的痛苦。
他们走出饭店时,他挽住她的手臂,扶她进了马车,然后他们又上路了,就这样去看戏。
看戏的时候,嘉莉发现自己在很专心地听他说话。他提到的戏中的细节,都是她最喜欢的。最令她感动的地方。
"你不认为做个演员很不错吗?"有一次她问道。
"是的,我认为很不错,"他说,"要做个好演员。我认为戏剧很了不起。"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赞许,弄得嘉莉心头怦怦直跳。啊,但愿她能做个演员一个好演员!这是个明智的人他懂而且他还赞成。倘若她是个出⾊的演员的话,像他这样的男人会赞许她的。她觉得他能这样说真是个好人,虽然这事和她毫不相⼲。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戏终场时,她突然明白他不准备和他们一起回去。
"哦,你不回去吗?"嘉莉问,显得有些失态。
"哎,不了,"他说,"我就住在这附近的三十三街上。"
嘉莉不再说什么了,但不知怎么地,这事使她很受震动。她一直在惋惜这个愉快的夜晚即将消逝,但她原以为还有半个小时呢。啊,这些个半小时,这些个分分秒秒,其间充満着多少痛苦和悲伤!
她故作冷淡地道了别。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马车似乎变得冷冷清清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时,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见到这个人。可这又有什么什么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斯渥已经回来了,这时已上了床。旁边凌乱地放着他的服衣。嘉莉走到房门口,看见他,又退了回来。她一时还不想进去。她要想一想。房里的情景令她感到不快。
她回到餐室,坐在摇椅里摇了起来。她沉思时两只小手捏得紧紧的。透过那望渴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雾,她开始看清了。啊,多少希望和惋惜,多少悲伤和痛苦!她摇晃着,开始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