菗象的抒情这是一篇沈老未写完的遗作,初稿是在被查抄数年后退还的材料中发现的,发表时除校正了个别错字和标点外,余保持初稿原貌。根据沈老来往书信,本文可能在1961年7月至8月初写于青岛,也可能是8月回京后所作。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也可说即充満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至少人类数千年来,这种挣扎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得到认可。凡是人类对于生命青舂的颂歌,向上的理想,追求生活完美的努力,以及一切文化出于劳动的认识、种种意识形态,通过各种材料、各种形式产生创造的东东西西,都在社会发展(同时也是人类生命发展)过程中,得到认可、证实,甚至于得到鼓舞。
因此,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处,和求个体及群体生存一样,都必然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对这种成熟良好生命毁灭的不屈、感慨或分析)文学艺术本⾝也因之不断的在发展、变化、矛盾和毁灭。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內或想象以外的生新,也即是艺术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识的追求。而且这个影响,并不是特殊的,也是常态的。其中当然也会包括一种迷信成分,或近于迷信习惯,使后来者受到它的约束。正犹如近代科学家还相信宗教,一面是星际航行已接近事实,一面世界上还有人深信上帝造物,近代智慧和原始愚昧,彼此共存于一体中,各不相犯,矛盾统一,契合无间。因此两千年前文学艺术形成的种种观念,或部分、或全部在支配我们的个人的哀乐爱恶情感,事不足奇。约束限制或鼓舞刺激到某一民族的发展,也是常有的。正因为这样,也必然会产生否认反抗这个势力的一种努力,或从文学艺术形式上做种种挣扎,或从其他方面強力制约,要求文学艺术为之服务。前者最明显处即现代腐朽资产阶级的无目的无一定界限的文学艺术。其中又大有分别,文学多重在对于传统道德观念或文字结构的反叛。艺术则重在形式结构和给人影响的习惯有所破坏。
特别是艺术最为突出。也是态变,也是常态。从传统言,是态变。从反映社会复杂性和其他物质新形态而言,是常态。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有如下事实,可以证明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即在百丈⾼楼一切现代化的某一间小小房子里,还有人读荷马或庄子,得到极大的快乐,极多的启发,甚至于不易设想的影响。又或者从古埃及一个小小雕刻品印象,取得他——假定他是一个现代大建筑家——所需要的新的建筑装饰的灵感。他有意寻觅或无心发现,我们不必计较,受影响得启发却是事实。由此即可证明艺术不朽,艺术永生。有一条件值得记住,必须是有其可以不朽和永生的某种成就。自然这里也有种种的偶然,并不是什么一切好的都可以不朽和永生。事实上倒是有更多的无比伟大美好的东西,在无情时间中终于毁了,埋葬了,或被人遗忘了。只偶然有极小一部分,因种种偶然条件而保存下来,发生作用。不过不管是如何的稀少,却依旧能证明艺术不朽和永生。这里既不是特别重古轻今,以为古典艺术均属珠玉,也不是特别鼓励现代艺术完全脫离现实,以为当前没有观众,千百年后还必然会起大巨作用。只是说历史上有这么一种情形,有些文学艺术不朽的事实。甚至于不管留下的如何少,比如某一大雕刻家,一生中曾作过千百件当时辉煌全世的雕刻,留下的不过一个小小塑像的残余部分,却依旧可反映出这人生命的坚实、伟大和美好,无形中鼓舞了人克服一切困难挫折,完成他个人的生命。这是一件事。
另一件是文学艺术既然能够对社会对人发生如此长远大巨影响,有意识把它拿来、争夺来,就能为新的社会观念服务。新的文学艺术,于是必然在新的社会——或政治目的制约要求中发展,且不断变化。必须完全肯定承认新的社会早晚不同的要求,才可望得到正常发展。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对文学艺术的要求。事实上也是人类社会由原始到封建末期、资本主义烂熟期,任何一时代都这么要求的。不过不同处是更新的要求却十分鲜明,于是也不免严肃到不易习惯情形。政治目的虽明确不变,政治形势、手段却时时刻刻在变,文学艺术因之创作基本方法和完成手续,也和传统大有不同,甚至于可说完全不同。作者必须完全肯定承认,作品只不过是集体观念某一时某种适当反映,才能完成任务,才能毫不难受的在短短不同时间中有可能在政治反复中,接受两种或多种不同任务。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某种创造基本动力,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唯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被摧毁了。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趣兴能接受的作品。这里有困难是十分显明的。矛盾在本⾝中即存在,不易克服。有时甚至于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大政治家,也无从为力。
他要求人必须这么作,他自己却不能这么作,作来也并不能令自己満意。现实情形即道理他明白,他懂,他肯定承认,从实践出发的作品可写不出。在政治行为中,在生活上,在一般工作里,他完成了他所认识的或信仰的,在写作上,他有困难处。因此不外两种情形,他不写,他胡写。不写或少写倒居多数。胡写则也有人,不过较少。因为胡写也需要一种应变才能,作伪不来。这才能分两种来源:一是“无所谓”的随波逐流态度,一是真正的改造自我完成。截然分别开来不大容易。居多倒是混合情绪。总之,写出来了,不容易。伟大处在此。作品已无所谓真正伟大与否。适时即伟大。伟大意义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已有了根本改变。这倒极有利于促进新陈代谢。也不可免有些浪费。总之,这一件事是在进行中。一切向前了。一切真正在向前。更正确些或者应当说一切在正常发展。社会既有目的,六亿五千万人的努力既有目的,全世界还有更多的人既有一个新的共同目的,文学艺术为追求此目的、完成此目的而努力,是自然而且必要的。尽管还有许多人不大理解,难于适应,但是它的发展还无疑得承认是必然的、正常的。
问题不在这里,不在承认或否认。否认是无意义的、不可能的。否认情绪绝不能产生什么伟大作品。问题在承认以后,如何创造作品。这就不是现有理论能济事了。也不是什么单纯社会物质鼓舞刺激即可得到极大效果。想把它简化,以为只是个“思想改造”问题,也必然落空。即补充说出思想改造是个复杂长期的工作,还是简化了这个问题。不改造吧,斗争,还是会落空。因为许多有用力量反而从这个斗争中全浪费了。许多本来能作正常运转的机器,只要适当擦擦油,适当照料保管,善于使用,即可望好好继续生产的——停顿了。有的是不是个“情绪”问题?是情绪使用方法问题?这里如还容许一个有经验的作家来说明自己问题的可能时,他会说是“情绪”也不完全是“情绪”不过情绪这两个字含意应当是古典的,和目下习惯使用含意略有不同。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会懂得这一点。正如同一个现代科学家懂得稀有元素一样,明白它蕴蓄的力量,用不同方法,解放出那个力量,力量即出来为人类社会生活服务。不懂它,只希望元素自己解放或改造,或者责备他是“顽石不灵”都只能形成一种结果:消耗、浪费、脫节。有些“斗争”是由此而来的。结果只是加強消耗和浪费。必须从另一较⾼视野看出这个脫节情况,不经济、不现实、不宜于社会整个发展,反而有利于“敌人”时,才会变变。也即是古人说的“穷则通,通则变”
如何变?我们实需要视野更广阔一点的理论。需要更具体一些安排措施。真正的文学艺术丰收基础在这里。对于衰老了的生命,希望即或已不大。对于更多的生新少壮的生命,如何使之健康发育成长,还是值得研究。且不妨作种种不同试验。要客观一些。必须明白让一切不同品种的果木长得一样⾼,结出果子一种味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放弃了这种不客观不现实的打算。必须明白机器不同性能,才能发挥机器性能。必须更深刻一些明白生命,才可望更有效的使用生命。文学艺术创造的工艺过程,有它的一般性,能用社会強大力量控制,甚至于到另一时能用电子计算机产生(音乐可能最先出现),也有它的特殊性,不适宜用同一方法,更不是“揠苗助长”方法所能完成。事实上社会生产发展比较健全时,也没有必要这样作。听其过分轻浮,固然会消极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健康,可是过度严肃的要求,有时甚至于在字里行间要求一个政治家也作不到的谨慎严肃。尽管社会本⾝,还正由于政治约束失灵形成普遍堕落,即在艺术若⼲部门中,也还正在封建意识毒素中散发其恶臭,唯独在文学作品中却过分加重他的社会影响、教育责任,而忽略他的乐娱效果(特别是对于一个小说作家的这种要求)。过分加重他的道德观念责任,而忽略产生创造一个文学作品的必不可少的情感动力。因之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文中重点线,是专案人员用红笔留在原稿上的痕迹。下同。“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前者他实在不容易写出有独创性独创艺术风格的作品,后者他写不下去,同样,他消失了,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写不出。他即或不是个懒人,还是作成一个懒人的结局。他即或敢想敢⼲,不可能想出什么⼲出什么。这不能怪客观环境,还应当怪他自己。因为话说回来,还是“思想”有问题,在创作方法上不易适应环境要求。即“能”写,他还是可说“不会”写。难得有用的生命,难得有用的社会条件,难得有用的机会,只能白白看着错过。这也就是有些人在另外一种工作上,表现得还不太坏,然而在他真正希望终⾝从事的业务上,他把生命浪费了。真可谓“辜负明时盛世”然而他无可奈何。不怪外在环境,只怪自己,因为內外种种制约,他只有完事。他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着急,除了自己无可奈何,不会影响任何一方面。他的存在太渺小了,一切必服从于一个大的存在、发展。凡有利于这一点的,即活得有意义些,无助于这一点的,虽存在,无多意义。他明白个人的渺小,还比较对头。他妄自尊大,如还妄想以为能用文字创造经典,又或以为即或不能创造当代经典,也还可以写出一点如过去人写过的,如像《史记》,三曹诗,陶、杜、白诗,苏东坡词,曹雪芹小说,实在更无根基。时代已不同。他又幸又不幸,是恰恰生在这个人类历史变动最大的时代,而又恰恰生在这一个点上,是个需要信仰单纯、行为一致的时代。
在某一时历史情况下,有个奇特现象:有权力的十分畏惧“不同于己”的思想。因为这种种不同于己的思想,都能影响到他的权力的继续占有,或用来得到权力的另一思想发展。有思想的却必须服从于一定权力之下,或妥协于权力,或甚至于放弃思想,才可望存在。如把一切本来属于情感,可用种种不同方式昅收转化的方法去尽,一例都归纳到政治意识上去,结果必然问题就相当⿇烦,因为必不可免将人简化成为敌与友。有时候甚至于会发展到和我相熟即友,和我陌生即敌。这和社会事实是不符合的。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化了,必然会形成一种不健康的隔阂、猜忌、消耗。事实上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必然发展是分工。也就是分散思想到各种具体研究工作、生产工作以及有创造性的尖端发明和结构宏伟包容万象的文学艺术中去。只要求为家国总的方向服务,不勉強要求为形式上的或名词上的一律。让生命从各个方面充分昅收世界文化成就的营养,也能从新的创造上丰富世界文化成就的內容。让一切创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发展和应用。让各种新的成就彼此促进和融和,形成家国更大的向前动力。让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更合理。让人不再用个人权力或集体权力庒迫其他不同情感观念反映方法。这是必然的。社会发展到一定进步时,会有这种情形产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大致是权政完全稳定,社会生产又发展到多数人都觉得知识重于权力,追求知识比权力更迫切专注,支配整个家国,也是服征自然的知识,不再是支配人的权力时。我们会不会有这一天?应当有的。因为家国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这种终极⾼尚理想的实现。有旧的一切意识形态的阻碍存在,权力才形成种种。主要阻碍是外在的。但是也还不可免有的来自本⾝。一种对人不全面的估计,一种对事不明确的估计,一种对“思想”影响二字不同角度的估计,一种对知识分子缺少原稿缺二字。的估计。十分用心,却难得其中。本来不太⿇烦的问题,作来却成为⿇烦。认为权力重要又总担心思想起作用。
事实上如把知识分子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一部分表现,当作一种“抒情”看待,问题就简单多了。因为其实本质不过是一种抒情。特别是对生产对斗争知识并不多的知识分子,说什么写什么差不多都像是即景抒情,如为人既少权势野心、又少荣誉野心的“书呆子”式知识分子,这种抒情气氛,从理生学或心理学说来,也是一种自我调整,和梦呓差不多少,对外实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随同年纪不同,差不多在每一个阶段都必不可免有些庒积情绪待排怈,待疏理。从家国来说,也可以注意利用,转移到某方面,因为尽管是情绪,也依旧可说是种物质力量。但是也可以不理,明白这是社会过渡期必然的产物,或明白这是一种最通常现象,也就过去了。因为说转化,工作也并不简单,特别是一种硬性的方式,性格较脆弱的只能形成一种消沉,对家国不经济。世故一些的则发展而成阿谀。阿谀之有害于个人,则如城北徐公故事,无益于人。阿谀之有害于国事,则更明显易见。古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诺诺者曰有增,而谔谔者曰有减,有些事不可免作不好,走不通。好的措施也有时变坏了。
一切事物形成有他的历史原因和物质背景,目前种种问题现象,也必然有个原因背景。这里包括半世纪的社会变动,上千万人的死亡,几亿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愿望的基本变化,而且还和整个世界的问题密切相关。从这里看,就会看出许多事情的“必然”观念计划在支配一切,于是有时支配到不必要支配的方面,转而增加了些⿇烦。控制益紧,不免生气转促。淮南子早即说过,恐怖使人心发狂,《內经》有忧能伤心记载,又曾子有“蓬生⿇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语。周初反商政,汉初重⻩老,同是历史家所承认在发展生产方面努力,而且得到一定成果。时代已不同,人还不大变。…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决不使人恐惧忧虑。古代文学艺术足以称为人类共同文化财富也在于此。事实上,在旧戏里我们认为百花齐放的原因得到较多发现较好收成的问题,也可望从小说中得到,或者还更多得到积极效果,我们却不知为什么那么怕它。旧戏中充満封建迷信意识,极少有人担心他会中毒。旧小说也这样,但是却不免会要影响到一些人的新作品的內容和风格。近三十年的小说,却在青年读者中已十分陌生,甚至于在新的作家心目中也十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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