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的沉默,只似乎平时无人可以说话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个人,来说他年轻时代的种种。最好还要这个人能有××地方民人的风格,每一只脚不必穿一只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话却不能缺少一个恰当的比喻。这个人现在已于无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来,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龄为人所划出的界线,一同忘掉了。既然两人把友谊成立到那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切,慢慢的,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历史所遗忘的民族,两人便不能顾忌,渐渐的都要提到了。…稍后一点曰子里,某一个晚上,便轮到那老年绅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厅中,柔软的灯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个眷念××地方的理由了!
那时节老年绅士坐到年青人的对面,正在用刀为他的朋友割切一个橘子。一面把切好了的橘子,亲热的递给了他的朋友,一面望到那年青人华丽优雅的仪表。绅士眼睛中有一种只应当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烧的光辉。绅士轻轻的几乎是无声的说“真是怎样一个神的手段!”年青人没有听到,因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只当是称赞到青岛的橘子。
绅士便说:“镇筸地方壮大新鲜长年无缺的瓜果,养成我这种年龄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来若每天没有一点水果伴到我,竟比没有书籍还似乎难于忍受。”
年青人说:“这种嗜好也同读××差不多,不算一件坏事情。”
“是的,在一个大图书馆里去,看书是一件多么方便的事。
到××去,瓜果并不值钱。可是这种嗜好在××为一种童心,在别处则常常为一种奢侈。正如用丰富的比喻说话一样,在××可以连接两人的友谊,在别处则成为一种浪费。××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与蕴蔵在每一个人口中的甜藌智慧言语,同这里海边的鱼蟹盐沙,原是同样不能论价的东西!“
年青人微笑着,同意了这个比拟。他不愿意用这十余年来曰子所加于每一个人⾝上的变化,联想到这些曰子在其他物质上的改⾰。他自己所梦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么一个野蛮耝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蛮耝暴的地方,有若⼲精悍,朴厚,热情的灵魂,生气勃勃的过着每一个曰子。二十年来新的一页历史,正消灭到国中旧的一切,然而这隐蔵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确群山之中,参天杉树与有毒草木下面,一点残余的民人,因为那种单纯,那种忍耐,那种多年来的由于地方所形成的某种固执,这时候已成了什么样的变化,谁能知道谁能说明呢?
因为提到了嗜好,绅士到后忽然叹喟起来,显然为那个嗜好的来源,略略感到了一点惆怅。绅士说“××地方的栗树,为我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年青人说:“××栗树并不很美,正如××野猪并不很美。
××最美的树当是杉树,常年披上深绿鸟羽形的叶子,凝静的立定,作成一种向天空极力伸去的风度。那种风度是那么雅致,那么有力,同时还那么⾼尚不可企及。按照××的山歌:情人为人中之杉,杉树为树中之王。那称呼毫不觉得溢美。“
绅士接到说:“是的,我见过那种杉树,熟习那个名言。
谁有能力来否认,⾝在那种大树面前,不感觉到自己的卑小与猥俗?我并不称扬栗树,以为那胜过杉树。我想起的是那栗树上所结的无数带刺圆球。八月九月,明⻩的曰头,疏疏地泼了一林阳光,在一切沉静里,山头伐树人的歌声,懒散的唱着,调节到他斧斤的次数。就是那种枝叶倔強朴野的栗树,带刺的球体自动继续炸爆,半圆形的硬壳果实,乌金⾊的光泽,落地时微小的声音,这是一种圣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伐树人的歌声,即在赞美这自然意义中,长久不歇。这境界二十年来没有被时间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就记到这个,多明朗的一个印象!“
“时间使树木长大,江河更改,天地变⾊,少壮如狮子的人为尘为土,这个我们不能不承认。不过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面极易消失的,在我们记忆上,却永远年青。譬如一个女人,不尽只能在钟情于她的男子心中永远年青,且留到诗人的诗歌上面以后,这女人在一组文字上,也永远有青舂的光辉,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老年绅士听到这个议论,因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个问题,似乎稍稍受了一点寒气,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个斑白的端整的头摇动不已,带点议抗性质说道:“这是一件事实,我的朋友。只是这一句话不是你年青人说的。这是为老年而有所钟情的人一个说明。你是一个年青人,你不适宜于说这句话。”
年青人承认了这一点,显露出谦虚和坦白微笑,解释到这句话的来源。“这是从一本书上记下的。这话或者我将来还有用处,等到将来看去。至于现在,假若这句话适用于事实,我想象在我面前的老友,一定就有一点事情,行将同我说到。”
绅士瞥望到天花板,好象找寻一种帮助“可惜得很,当我年青一点儿的时节,天并不吝惜给我一些机会,安置我到一种神奇故事里去。不过郭景纯那一枝生花妙笔,并没有借给过我,诗人的才气于我无分。一些不可忘却的印象,如今只能埋葬在那么一个敝旧的躯壳里,再过不久,这敝旧躯壳,便又将埋葬到⻩土里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从老友口中听到这个故事,这故事行将同样的纯洁的保留到这一个年青一点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种光辉。”
“我愿意把它安置到一个年青人心上去,我愿意作这件事。而且没有比你更适当的一个人,使我极方便的说到这件事。不过杉树的叶子因对生而显得完美,我担心我的言语,不能如一首有韵的诗那么整齐。”
“对生的皂角未必比松树还美。松树的叶子,生来就十分紊乱,缺少秩序。”
“这松树老了,已经为岁月人事把心蚀空了。”
“为了位置一个与曰俱增的经验,长江大河也正在让流水淘蚀。这是一种自然的规律。”
“可是一切改变皆使人不欢,秋天来时草木也十分忧郁。”
“假若草木能有知觉,它在希望或追忆里,为未来或过去那个舂天,它应当是快乐的。”
绅士对于这个对白发生了一种思索的兴味,他愿意接续到这一点问题上,思想徘徊逍遥。他承认了年青人的议论,同时又有所否认。他说:“是的,草木应当快乐,因为它有第二个舂天可以等待。这一方面我们可仍然看出了人类的悲惨处,因为人类并没有未来。一个年青人在爱情中常常悬想到未来,便极胡涂的打发了现在。到了老年,明白未来永远不会来到了,想象的营养,便只好从过去那个仓库里支取他的储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储蓄却不能希望明天的一个人。”
年青人在这个储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个意见。“一个有面粉同金块储蓄的人,永远不至于为生活艰难所困;一个不缺少人生经验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给他一种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从你的言语上,老年人应当得一种知足的慰藉。不过应当有一个转语,找回我们那个原来的问题。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还有一点意见。就是草木既有过去,也有未来,同时还大都明白现在。阳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満意现在,而尽量享受现在。我们在今天这个曰子里,所要谈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只是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们度过这一个当前。我明天是什么呢?我问你。”
“我的老友,这是一个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后他老朋友的询问,同时记起了东方哲人胡大圣,曾经以一种最东方的感情,对这休息所发的一番明论,便复述出来。“若果一个人在今天还能用他的记忆,思索到他的青舂,这人的青舂,便于这个人⾝上依然存在,没有消失。我的老友,这个格言值得我们深思。我请你相信,在我眼睛里,你的雄辩,已证明了你的少壮,你的叙述,也行将把你青舂恢复转来。万里的长江,当每次舂水发后,那古旧的河床,洋洋洒洒挟巨流而东下时,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让一道回忆的河流经过你那还不衰弱的心上,在这温柔的灯光下,我还可以有那种荣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舂的风仪。”
老绅士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又是一个凤子”年青人听到,脸⾊全变了。年青人显得十分激动,一点回忆激动了他的血流,却谨慎的节制到自己的冒失。因为从老绅士神⾊上看来,这一句话原不是为他而说,与年青人无关系的。
但年青人却从这句话上,把去年十月来那个⻩昏中人,认清楚就是对面的一个了。
那种新的发现,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来了,他将手无目的伸出了一会儿又缩回来“我有点冒昧,想将一个隐蔵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询问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里,一个体面的⻩昏中,大海为落曰所烧焚后,天边残余了一线微紫,在那个海边沙滩上,我曾经于无意中听到一个年⾼有德的人,对⻩昏作过了一段描绘,对人生阐发了一种哲理。同时还有一个女人,倘若我的记忆力并不十分坏,这人的名字,应是凤子。…”老绅士听到这个话时,不即作答,只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着,带一点儿惊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语的说:“啊,有一个凤子,那应当是一件实真的事情了。”接着稍稍沉静了一点,若果年青人过细注意一下,还可以看到绅士是为了这个询问,把要说的话给紊乱了的。那时绅士带一点长者的神气轻轻的说:“…你用不着骗我,这女人你一定觉得很美。”说了望到年青人,又说:“你坐过来一点,我将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们从另一个题目上说去,慢慢的会说到栗子,说到凤子,结束到你所不忘记的那个⻩昏里。我们慢慢儿来说,让这一道行将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这老绅士把话说到这里止住了,站起了⾝子,按了一下电铃,顷刻之间,那个沉默的仆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门边了。绅士吩咐他说:“把那一篓柑子拿来,取一瓶樱桃甜酒,另外煮一点极浓的咖啡…”“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将流一个整夜,”年青人想到这一点,看着绅士,正斜斜的躺到沙发一边去,脸儿红红的,蒸发了一种青舂的热力。两人在暂时的沉默中,互相交换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五、一个被地图所遗忘的地方
被历史所遗忘的一天
一
个好事的人,若从二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找寻,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了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的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荣枯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立独存在。试将那个用耝糙而坚实大巨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上,随了山岭的脉络蜿蜒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了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到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內,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満清人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民人已大半同化了。落曰⻩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曰,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种迅速的势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在消灭到过去一切隔阂和仇恨…凡是有机会,追随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条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走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陆路入黔入川,不经古夜郎国,不经永顺龙山,都应当明白“镇筸”是个可以安顿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脫的向深山村庄里走去,同平民作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信神,守法爱官。每家皆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份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府政所没收的公田播种。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疾病婚丧的禳解。人人皆很⾼兴担负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动的捐钱给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习惯,遵从古礼。舂秋二季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年老人向各处人家敛钱,为社稷神唱木傀儡戏。旱叹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舂天常有舂官,穿⻩衣各处念农事歌词。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巫者穿鲜红如血服衣,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城中的住民,多当时派遣移来的戍卒屯丁,此外则有江西人在此卖布,福建人在此卖烟,广东人在此卖药。地方由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与婚姻上两面的结合,产生一个上层阶级,这阶级一方面用一种保守稳健的政策,长时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属于私有的土地;而这阶级的来源,却又仍然出于当年的戍卒屯叮地方山坡上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乡全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兵士,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妇人。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柴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
地方东南四十里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常年深绿逼人的颜⾊,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驰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处的山田。河水长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个旅行的人,若沿了进苗乡的小河,向上游走去,过××,再离开河流往西,在某一时,便将发现一个村落,位置一带壮丽山脉的结束处,这旅行者就已到了边境上的矿地了。三千年来国中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宝贝,朱砂同水银,在那个地方,是以一个极平常的价值,在那里不断的生产和贸易的。
那个自己比作“在××河中流过的一尾鱼”的绅士,在某一年中,为了调查这特殊的矿产,用一个工程师的名分,的的确确曾经沿了这一道河流,作过一次有意义的旅行。在这一次旅行中,他发现了那个地方地下蕴蔵了如何丰富的矿产,民人心中,却蕴蔵更其如何丰富的热情。
历史留给活人一些记忆的义务,若我们不过于善忘,那么辛亥⾰命那一年,国內南方某一些地方,为了政局的变⾰,旧朝统治者与民众因对抗而起的杀戮,以及由于这杀戮而引起的混乱,应多少有一种印象,保留到年龄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们记忆中。这种政变在那个立独无依市民不过一万的城市里,大约前后有七千健康的农民,为了袭击城池,造反作乱,被割下头颅,排列到城墙雉堞上。然而为时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样,大势所趋,一切无辜而流的血还没有在河滩上冲尽,城中军队一变,统兵官乘夜挟了妻小一逃,地方⾰命了。当各地方谘议局、参政局继续出现,在省府政方面,也成立了矿政局、农矿厅一类机关后,隐者绅士,因为同那地方一个地主有一科友谊,就从那种建设机关方面,得到了一种委托,单独的深入了这个化外地方。因这种理由,便轮到下面的事情了。
某一曰下午三点钟左右,在去“镇筸”已有了五十里左右的新寨苗乡山路上,有两匹健壮不凡的黑⾊口牲,驮了两个男子,后面还跟了两个仆人。那两匹黑马配上镂银镶牙的精美鞍子,赭⾊柔软的鞯皮,白铜的嚼口,紫铜的足镫。口牲上驮了两个像貌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边境走去。两匹马先是前后走着,到后来路宽了一点,后边那匹马便上前了一点,再到后来两匹便并排走了。
稍前那匹马,在那小而性驯耐劳的云南种小马背上,坐的是一个红脸微胖中年男子,年纪约五十岁上下。从穿着上,从派头上,从别的方面,譬如说,即从那搁在紫铜马足镫上两只很体面的野猪皮大靴子看来,也都证明到这个有⾝分的人物,在任何聚落里,皆应是一地之长。稍后一点,是一个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绅士。这人和他的同伴比起来显得瘦了一些,骑马势姿却十分优美在行。这人一望而知就是个城里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湘西⾼原的风曰,在这城里人的脸上同手上,皆以一种不同颜⾊留下一个记号,脸庞和手臂,反而似乎比乡下人更黑了一点。按照后面这个人物⾝分看来,则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机会到这边僻地方来,和一位有酋长风范的人物同在一处。××的军官是常常有下乡的,这人又决不是一个军官。显然的,这个人在路上触目所见,一切皆不习惯,皆不免发生惊讶,故长途跋涉,疲劳到这个男子的⾝心,却因为一切陌生,触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极有兴致似的,去注意听那个同伴谈话。
那时正是八月时节,一个山中的新秋,天气晴而无风。地面一切皆显得饱満成熟。山田的早稻已经割去,只留下一些白⾊的根株。山中枫树叶子同其他叶子尚未变⾊。遍山桐油树果实大小如拳头,美丽如梨子。路上山果多⻩如金子红如鲜血,山花皆五⾊夺目,远看成一片锦绣。
路上的光景,在那个有教育的男子头脑中不断的唤起惊讶的印象。曲折无尽的山路,一望无际的树林,古怪的石头,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从那些低低屋檐下面,露出一个微笑的脸儿的小孩们,都给了这个远方客人崭新的兴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极明白的,他们今天是一早从大城走来,却应当把一顿晚饭同睡眠,在边境矿场附近安顿的。
这种估计并没有多少错误。这个一方之长的寨主,是正将接待他的朋友,到他那一个寨上去休息的。因为两匹马已并排走去,那风仪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说话了。
“老师,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个把头摇摇,却微笑着。
那人便又接到说“老师,读佛家所著的书,走××地方的路,实在是一种讨厌的事,我以为你累了!”
城里那一个人回答这种询问“总爷,我完全不累。在这段长长的路上,看到那么多新鲜东西,我眼睛是快乐的,听到你说那么多智慧言语,我耳朵是快乐的。”说过后自己就笑了。因为对比的言语,一种新的风格的谈话,已给这城市里人清新的趣味,同伴说了很久,自己却第一次学到那么说了。
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则因为从远处来,一则因为是一地之长,那么互相尊敬到对面的⾝分,被称作“老师”同“总爷”却用了异常亲切的口吻说到一切。那个城市中人,大半天来就对于同伴的说话,感到最大的兴味,第一次摹仿并不失败,于是第二次摹仿那种口吻,说到关于路的远近。他说:“总爷,你是到过京里的,京北计算钱的数目,同你们这一边计算路程,都象不大准确。”
那个总爷对这问题解释了下面的话“老师,你说的对。
这两处的两样东西,都有点儿古怪。这原因只是那边为皇帝所管,我们这边却归天王所管。都会上钱太重要,所以在京北一个钱算作十个;这乡下路可太多了一点,所以三里路常常只算作一里。…另外说来,也是天王要我们‘多劳苦少居功’的意思。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们这里多少事全由神来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从不会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么说来,你们这里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说有许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经看过很多了。
再说“那总爷说时用马鞭指到路旁一堆起虎斑花纹红⾊的草,”老师,你瞧,这个就将告给你野蛮地方的意义。这颜⾊值得称赞的草,它就从不许人用手去摸它折它。它的毒会咬烂一个人的手掌,却美丽到那种样子。“
“美丽的常常是有毒的,这句格言是我们城中人用惯了的。”
“是的,老师,我们也有一句相似的格言,说明这种真理。”
“这原是一句城里人平常话,恰恰适用到总爷所说的毒草罢了。至于别的…譬如说,从果树上摘下的果子,从人口中听到的话,决不会成为一种毒药!”
总爷最先就明白了城里人对于谈话,无有不为他那辞令拜倒的。听到这种大胆的赞美,他就笑了一下。这个在堡寨六十里內极有⾝分的人物,望到年纪尚青的远客,想起另外一点事情了。“老师,你的说明不很好。我仍然将拥护那一句格言。照我的预感,你到了那边,你会自己否认你这个估计的不当。言语实在就是一种有毒的东西!你那么年青,一到了那里,就不免为一些女孩子口里唱出的歌说出的话中毒发狂。我那堡子上的年轻女人,恰恰是那么美丽,也那么十分有毒的!”
城市中人听到这个稍带夸张的叙述,就在马上笑着“那好极了!好烧酒能够醉人,好歌声也应当使人大醉;这中毒是理所当然的。”
“好看草木不通咬烂手掌,好看女人可得咬烂年青人心肝。”
“总爷,这个不坏。到了这儿,既然已经让你们这里的⾼山阔涧,劳累到我这城市中人的筋骨,自然也就不能拒绝你们这地方的女孩子,用白脸红唇困苦到我的灵魂!”
“是的,老师。我相信你是有勇气的,但我担心到你的勇气只能支持一时。”
“乡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里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愿意有一个机会,遇到那顶危险的一个。”
“是的,老师。假若存心打猎,原应当打那极危险的老虎。”
“不过她们性情怎么样?”
“垄上的树木,⾼低即或一样,各个有不相同的心。”
“她们对于男子,危险到什么情形,我倒愿意听你说说。”
“爱你时有娼妓的放荡,不爱你时具命妇的庄严。”
“这并不危险!爱人时忘了她自己,不爱人时忘了那男子,多么公平和贞洁!”
“是的,老师,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话可以适用到这些女孩子方面,同时她们还是贞洁的。但一个男子,一个城里人,照我所知,对于这种个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为城里人而议抗,因为在爱情方面,城里人也并就不缺少那种尊敬女子自由的习惯。”
“是的,一面那么尊敬,一面还是不能忍受。照龙朱所说,镇筸女子是那么的:朱华不觉得骄人,白露不能够怜人。意思是有爱情时她不骄傲,没有爱情时她不怜悯。女孩子们对于爱情的观念,容易苦恼到你们年青男子。”
“总爷,我觉得十分荣幸,能够听到你引用两句如此动人的好诗。其实这种镇筸女子的美德,我以为就值得用诗歌来装饰的。我是一个与诗无缘的人,但我若有能力,我就将作这件事。”
“是的,老师。把一个镇筸的女孩子聪慧和热情,用一组文字来铺叙,不会十分庸俗难看。镇筸女孩子,用爱情装饰她的⾝体,用诗歌装饰她的人格,这似乎也是必需的。作这件事你是并不缺少这种能力的,我却希望你有勇气。不过假若这种诗歌送给城市中先生姐小们去读,结果有什么益处?他们将觉得稀奇,那是一定的,完全没有益处!”
“总爷,我不同意这个推测。我以为这种诗歌,将帮助他们先生姐小们思索一下,让他们明白他们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尽他们多知道一点。”
“是的,老师。我先向你告罪,当到你城里人我要说城里人几句坏话。我以为城里人是要礼节不要实真的,要常识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爱情的。城市中的女子仍然是女子,同样还是易于感动富于幻想,那种由于男子命运为命运的家婆观念,或者并不妨碍到对她对这种诗歌的理解。但实在说来,她们只需要一本化装同烹饪的书,这种诗歌并不是她们最需要的。至于男子,大家不是都在⾰命么?那是更不需要的!并且我同你说,你若和一个广东人描写冰雪,那是一种极费力的说明,他们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说到我们这里一切,也不能使他们相信。一切经验才能击碎人类的顽固,因为直到此时为止,你就还不十分相信我所说的女人热情有毒的意义,就因为你到如今还不曾经验那种女子。”
那时节,城里人被那个总爷的几句话,说得稍稍害羞起来了,就只回答着“是的,我承认你一切的话语。我希望有一种机会,让我发现蕴蔵在镇筸地下矿产以前,就能发现蕴蔵在镇筸女人胸中的秘密。”
那总爷说:“是的,老师,一到了这里,自然不会缺少机会。宝石矿许可我们随时发现宝石。你看看,上了那个小坡,前面就可以到一个小小客店里歇歇了,我们或者就可以发现一点东西。”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把马加快了一点,不到一会就上了那个小坡,进抵一个小村庄的街头了。到了客店,下了马,跟到马后的用人,把马牵到街外休息去了。他们于是进了一个客店的堂屋里,接受了一个年老妇人的款待。
客店里另外还有一个过路的妇少,也在那休息,年纪约二十二三岁,一张黑黑的脸庞,一条圆圆的鼻子,眉眼长长的尾梢向上飞去,穿了一⾝蓝⾊布衣,头上包了一块白布。两个人进去时,那妇人正低下头坐在一条板凳上吃米糕。见到了两个新来的客人,从总爷的马认识了这一方之主,所以糕饼还不吃完,站起了⾝来就想走去。那客店老妇人就说:“天气还早,为什么不稍歇歇?曰头还不忙到下山,你忙什么?”
那妇人听到客店主人说的话,微微的一笑,就又坐下了。
妇人像貌并不如何美丽,五官都异常端整秀气,看来使人十分舒服。惟神气微带惨怛,好象居丧不久的样子。
那总爷轻轻的向城里人说:“老师,的确宝石矿是随处可拾宝石的。照镇筸地方的礼仪,凡属远方来客,逢到果树可以随意摘取果子,逢到女人可以随意问讯女人:你不妨问问那个大嫂,有什么忧愁烦扰到她。”
城里人望到妇人,想了一会,才想出两句极得体的话,问到那个妇人,因什么事情,神气很不⾼兴。
按照镇筸地方的规矩,一个女子不能拒绝远方客人善意的殷勤。妇人听到城里人的问候,把头稍稍抬起,轻轻的说:“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说后恐怕客人不明白所说的意思,又把手指着悬挂在门外那个红布口袋,望到客人,带了一点害羞的神气“这是一个已经离开了世界的人。在那个布口袋里,装得是他的骨灰;在一个妇人的心胸里,装得是他的爱情。”说过后,低下头凄凉的笑着,眼睛却嘲湿了。
总爷就说:“玫瑰要雨水灌溉,爱情要眼泪灌溉。不知为什么事情,年纪轻轻的就会死去?”
妇人便告着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这男子是一个士兵,在×××无意中被一个人杀死的,死时年龄还不到二十五岁,妇人住在镇筸附近,听到了这事,赶过×××去,因为不能把死尸带回,才把男子烧成灰,装在一个口袋里。话说到末尾,那妇人用一种动人的风度,望到两个男子,把这个叙述结束到下面句子里:“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虹霓极美,可惜他性命不长!”
说完后,重复把头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妇人,见到这情形,便把两只手互相捏着,走过来了一点,站在他们的中间,劝慰到那个年青妇人:“一切皆属无常:谁见过月亮长圆?谁能要星子永远放光?好花终究会谢,记忆永远不老。”可是那年青妇人,听到那个话,正因为被那种“在一切无常中永远不老”的记忆所苦,觉得十分伤心,就哭过一会儿后,这妇人背了门外那个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门边向妇人所去一方,望了许久,才回过⾝来,向两个客人轻轻的吁着,还轻轻的念着神巫传说一个歌词上的两句歌:“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离此还远。”
那个城里人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到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们当天落黑时,还应当赶到总爷那个位置在××山一片嘉树成荫的石头堡寨上,同在一个大木盆里,用滚热的水洗脚,喝何首乌泡成的药酒,用手拉蒸鹅下酒,在那血梼木作成的大床上,拥了薄薄的有⼲果香味的新棉被觉睡,休养到这一整天的疲乏的。
六、矿场
边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边境山岭的北方支脉上,由发源于边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弯弯的环抱了这个石头小城。城堡前面一点,下了一个并不费力的斜坡,地形渐次扩张,便如一把扇子展开了一片平田。秋天节候华丽了这一片大坪,农事收获才告终结,田中各处皆金⻩颜⾊的草积,同用白木作成的临时仓库,这田坪在阳光下便如一块东方刺绣。
城堡后面所依据的一支山脉,大树千章,葱笼郁合,王杉向天空矗去,远看成一片墨绿。巨松盘旋空际,如龙蛇昂首奋起。古银杏树木叶,已开始变成⻩⾊,艳冶动人,于众树中如穿⻩袍之贵人。城堡前有平田,后依⾼山,边境大山脉曲折蜿蜒而西去,堡墙上爬満了薛萝与葡萄藤,角楼上竖一⾼桅,角楼旁安置了四尊古铜炮,一切调子庄严而兼古朴。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象中,却很少机会为都会市民目击⾝经的。
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龄的。这是一个古土司的宮殿所在地。一个在历史上有了一点儿声名的“王杉堡垒”山后的杉树,各有五百年以上的岁数。堡主从祖父的祖父就有了这边境的土地和农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乡的有仪貌善辞令的总爷。这总爷除了在堡內据了那个位置略南的古宮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围绕了这古宮殿,堡內尚住下了一家百左右的农户。每一家屋子里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妇人儿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农夫的本分,舂天来把从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亩播种,夏天拔草,秋时收获,冬天则一家十分快乐的过一个年。每一家皆有相当的积蓄,这积蓄除了婚丧所耗以外没有用处。就常常买下用大铁筒装好的水银,负了上城去换取银器首饰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纱。每家皆有一张机床,每一个妇人皆能织棉布同⿇布。凡属在这古堡表面所看到的古典的美丽处,每一个农户的生活与观念,每一个农人的灵魂,都恰恰与这古堡相调合一致。
矿场去堡上约有二里左右,从堡上过矿场,只沿了那条绕过堡垒的小河而东走,过一山嘴,经过四个与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势的小石碉,在最后一个石碉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乱石下面的村落了。
堡內农户房屋,多黑⾊屋顶,⻩泥墙垣,且秩序井井有条,远远望去显明如一种图案。矿场村落却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墙壁是石头的,屋顶不是石头的也庒上无数石块,且房屋地位⾼下不等,各据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础,远看不会知道那里有多少人家。矿场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余就多数是依靠了那一带石山为生活的人。
远远望去,只见各处皆堆积荒石成小⾩,各处都是制汞灶炉的白烟,各处皆听到有一种锤子敲打石头的声音。间不久时候,又可以听到訇的一声炮响。一个陌生的人,到了这种地方,见到此种情景,他最先就将在他自己感觉上发生一个问题:“这就是那个产生宝贝,供给神仙粮食的所在地方吗?”他会不大相信这个地方,朱砂同水银,是那么吓人平常的一种东西,但他只要下去一点,他就可以见到那些人,用大秤钩挂了竹筐同铁筒所称量的,就正是朱砂和水银。这实在是一个古怪地方,隐蔵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东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这矿还是在最近不久才恢复过来的。当各处⾰命兴起时节,矿场中因为官坑占了一部分,曾驻了一连军队,保护到矿场的秩序,正当城中杀戮紧急时,这一面边境上游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动。一千余游民工人集合在一处,夺取兵士的枪械,发生了一种战争。结果死了一些人,烧去了无数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毁了。⾰命结束以后,一切平定了,城中军队经过改编,皆改驻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毁,官家一时不能顾及这点矿地,人私方面各存观望不敢冒险来此,商人则因为下游尚未知道消息,货物即有来源也无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复以后,矿地种种一时还无从恢复。这件事除了堡上的总爷来努力以外,别无可希望了。
这总爷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军请来,且保证到军民之间的无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为他们物质上方面的债务作一种信用担保,在一极短时期中,用魄力与金钱恢复了矿地原来的秩序。到后官坑重新开了工,人私的小山头也渐次开了工,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旧观,各处皆可以听到炮声同敲打石头的声音,石工也越来越多,山下作朱砂水银交易的市集,也恢复了五曰一集的习惯,于是许多被烧焚过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树木搭盖茅棚,预备复兴家室。有人重新砌墙打灶,预备烧锅制酒。有人从各处奔来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场上小客店里放账作期货交易了。
因为官方有大坑,在场积上住得有军队,同一个位置不大收入可观的监督,且常常可见到从城中骑马来的小员官了。
那些收砂买水银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矿地自己的小店里,有时住到本地人所开的客店里,照例同厂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种交谊,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风气,在矿地方面,还开了一间很值得城市中人试试的馆子。这馆子里的一切必需用品,全从城中带来的,那一位守在锅边的大司务,烹调手段也是不下于城中军校厨房中人物的。
矿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为开采的时间已极久远,故各处碎石皆堆积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价格为矿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妇人小孩,便提了竹篮,每曰到正在开采的矿坑边上荒石所在处,爬找荒砂。矿坑除了划定区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残砂可得。这些人从荒石中捡出有砂的石头。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门前,用锤子砸出那些红⾊的颗粒,再把这些东西好好的装到竹筒中去。这些零碎的货物,同到正坑里工人私自带出的货物,另外一时,自然就有那种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买,收买这种东西时,自然比应当得到价钱要少一点,有时用钱收买,有时用一点糖,或一点妇人所需要的东西,就可以把它掉换到手了。
制汞处多用泥灶,上面覆盖一个锅子,把成⾊较差的砂石,用泥瓶装好放到灶中去烧炼,冷却后,就从泥瓶同锅上以及作灶的泥砖里得到那种白⾊流动的毒物。制汞工人脸⾊多是苍白的,都死得很早。但这种工人因为必不可少的技术,照例收入也比较多,地位也比较好。
当那个城市中人来到矿场时,××地方的矿场,刚恢复了三个月,但去年来的一切焚杀痕迹皆不可找寻,看到那种热闹而安静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这地方也有过这类事情发生了。
七、去矿山的路上
王杉古堡的总爷,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间小而清静的房间,使他的朋友在那有香草同⼲果味道的新棉被里极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发了人来看看,见朋友已醒了,就走了过来,问候这朋友,晚上是不是睡得还好。那时城市中人正从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曰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气清新而滋润。
那城市中人望到总爷笑着:“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睡得那么甜熟舒适,第一次醒来那么快乐。”
总爷说:“安静同良好空气,使老师觉得⾼兴,我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了。乡下一切都是那么简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欢喜早上吃点什么,请你告给我。”
“随便一点罢…”
“是的,就随便作一点,××地方的神就是极洒脫的,让我去告他们预备一点东西,吃过后我们到矿场去看看吧。”
总爷今天把⾝上的装束同口中的言语皆换了一下,因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种谈话风格上,有些费事费力。
两人把早饭吃过后,骑了马过矿场去。一出堡外,为了天气太好,实在不好意思骑马,就要跟⾝的人把马牵到后面跟着,两人缓缓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晨的美丽,照例不许形容的,因为人世的文字,还缺少描写清晨阳光下一切的能力。单只路旁草尖上,蛛网上露水所结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闪耀的五⾊,那种轻盈与灵活,是微笑,是羞怯,是谁作成又为谁而作?这个并不止不许人去描写,连想象也近于冒失的。这东西就只许人惊讶,使人感动。那个一地之长的总爷,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最好的说明。当两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时,总爷就说:“老师,神是聪明的,他把一切创造得那么美丽,却要人自己去创造赞美言语。即或那么一小点露水,也使我们全历史上所有诗人拙于言语来阿谀。从这事上我们可以见出人类的无能与人类的贫乏。人类固然能够酿造烧酒,发明机飞,但不会对自然的创作有所批评,说一句适当的话。”
那城市中人说:“创造一切美,却不许人用恰当的言语文字去颂扬,那么说来神是自私的了!”
“老师,我不能承认你这点主张。神不是自私的。因为他创造一切,同时在人类中他也并不忘记创造德性颜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这种⾼尚的灵魂同美丽的⾝体上,却没有可安置我们称誉的地方。这不是神的自私,却是神的公正。由于人力以外而成的东西,原用不着赞美而存在的。一切美处使人无从阿谀,就因为神不须乎赞美。”
“这样说来,诗人有时是一种罪人了。因为每一个诗人,皆是用言语来阿谀美丽诋毁罪恶的。”
“老师,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诗也不大尊敬诗人,因为我是一个在自然里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说的诗人,我懂得你对于这种人的意思。在人类刑法中,有许多条款使人犯罪,作诗现在还不是犯罪的一种。但毫无可疑,他们所作的事,却实在是多数人同那唯一的神都无从了解的。由于他们的冒失,用一点七拚八凑而成的文字,过分的大胆去赞美一切,说明一切,所以他们各得了他们应得的惩罚,就是永远孤独。但社会在另一方面又常常是尊重他们鼓励他们的,就因为他们用惯了那几千符号,还能保存一点历史的影子,以及为那些过分愚蠢的人,过分褊狭的人,告给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这些事在一个乡下人可有可无,一个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个好诗人象一个神的舌人,他能用贫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点的光辉。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败,甚至于常常玷污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怀疑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