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的学者们,多以为各种智识,一定出于圣贤,或者至少是学者之口;连火和草药的发明应用,也和民众无缘,全由古圣王一手包办:燧人氏,神农氏(2)。所以,有人(3)以为“一若各种智识,必出诸动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况且“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在我们国中,也常常不是真智识。天气热得要命,窗门都打开了,装着无线电播音机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头“与民同乐”(4)。咿咿唉唉,唱呀唱呀。外国我不知道,国中的播音,竟是从早到夜,都有戏唱的,它一会儿尖,一会儿沙,只要你愿意,简直能够使你耳根没有一刻清净。同时开了风扇,吃着冰淇淋,不但和“水位大涨”“旱象已成”之处毫不相⼲,就是和窗外流着油汗,整天在挣扎过活的人们的地方,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声⾼唱中,忽然记得了法国诗人拉芳丁(5)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蚂蚁》。也是这样的火一般的太阳的夏天,蚂蚁在地面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却在枝头⾼昑,一面还笑蚂蚁俗。然而秋风来了,凉森森的一天比一天凉,这时知了无衣无食,变了小瘪三,却给早有准备的蚂蚁教训了一顿。这是我在小学校“受教育”的时候,先生讲给我听的。我那时好像很感动,至今有时还记得。
但是,虽然记得,却又因了“毕业即业失”的教训,意见和蚂蚁已经很不同。秋风是不久就来的,也自然一天凉比一天,然而那时无衣无食的,恐怕倒正是现在的流着油汗的人们;洋房的周围固然静寂了,但那是关紧了窗门,连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炉的暖气,遥想那里面,大约总依旧是咿咿唉唉,《谢谢⽑⽑雨》。
“出诸动物之口”的智识,在我们国中岂不是往往不适用的么?
国中自有国中的圣贤和学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6),说得多么简截明白。如果先生早将这教给我,我也不至于有上面的那些感想,多费纸笔了。这也就是国中人非读国中古书不可的一个好证据罢。
七月八曰。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十二曰《申报·自由谈》。(2)燧人氏,神农氏都是我国传说中的古帝王。前者发明钻木取火,教人熟食;后者发明农具,教人耕种,又传说他尝百草,发明医药。
(3)指汪懋祖,下面的话是他在《中小学文言运动》一文中,举当时小学《国语新读本》中的《三只小松鼠》课文作例时说的。
(4)“与民同乐”语见《孟子·梁惠王》。(5)拉芳丁(LaFontaine,1621—1695)通译拉·封丹,法国寓言诗人。《知了和蚂蚁》载于他的《寓言诗》第一卷。(6)“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四句,是孟轲的话,语见《孟子·滕文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