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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赤裸着。他光着⾝子,不时轻咳地笑着,与其说是和她说话其实是喃喃自语,因为光溜溜地置⾝在这个镶着玻璃的大空间里,如此地不习惯使他脑中除了想着这个情景的荒诞之外,什么也没想。她已丢开胸罩,接着是內裤,但凡生并没有正眼瞧着她:他察觉到她是赤裸的,但却不知道她裸体时是什么样子。还记得片刻前,他被她的屈服的影像缠绕,现在这庇眼已经摆脫了丝质內裤,他是否仍想着呢?不。这庇眼在他的脑中消失了。他没仔细端详眼前赤裸的胴体,没靠近它,慢慢体会它,也没碰触它,他转过⾝纵入水中。
凡生这个奇怪的男孩。他大肆攻击那些舞者,胡言乱语地谈着月亮,但实质上,他是个热爱运动的人,他潜入水中游泳。一下子,他忘了自己的赤裸,忘了茱莉的赤裸,只想着自己的爬泳。在他⾝后,不会跳水的茱莉循着扶梯小心地入进池中。而凡生甚至没回头瞧她一眼!对他而言真是可惜:因为她是如此迷人,非常地迷人。她的⾝体像被照亮着;并非被她的腼腆,而是来自另一个相同美丽的原因:被自己在这情况下赤裸的胴体引发的不自在,因为凡生头潜在水中,她确信没有人会看见她;池水已淹至她体下浓密的阴⽑处,水有些冷,她原想潜入水中却缺乏勇气。她停止下水的动作犹豫起来:接着,谨慎地,她又下了一个台阶让水淹到她的肚脐:她把手伸入水中,轻轻拍抚着胸部,让它们习惯池水的冰冷。观察她的动作实在是件美妙的事。憨直的凡生什么也没想,但我呢,我终于看见一个不代表任何事的裸露,既非自由也非不洁之物,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裸露,赤裸的裸露,就是我们所见的,纯洁,蛊惑着男人。
终于,她开始游泳。她游泳得比凡生慢许多,头笨拙地抬在水面上;当她接近梯子想离开池子时,凡生已经在十五公尺长的泳池內游了三圈。他赶忙跟上她。当上方的大厅中传来一些声音时,他们正在泳池畔。
凡生被某种冥冥中不可知的事物驱使着放声大吼:"我要強暴你!"并带着狰狞的面目猛冲向她。
为什么在他们亲密的散步途中,他不敢吐出半个亵猥的字眼,而现在任何人都可能听见时,他却嘶吼这些荒谬的话?
明确地说,因为他已经不易察觉地脫离了隐密的范围。在一个窄小空间中说出口的话与同一句话回荡在大厅中的意义是不同的。这不再是他必须负完全责任的话,也不是针对发话对象,却是其他人要求听到的话,那些眼睛睁看着他们的其他人。大厅是空的没错,但即使它是空的,虚构的、想像的。潜在的、有可能的观众躲蔵在那儿,与他们在一块儿。
让我们思忖这些观众是谁:我不认为是凡生召集了一些他在会议中见到的人;目前围绕在他⾝边的人是众多、坚持。苛求、激动、好奇的,但同时是完全无法辨认的,脸部线条模糊;这是那堆他想像的,也是舞者们梦想的群众吗?这些看不见的群众?这些彭德凡正在建立他的理论的群众?整个世界?无数没有脸孔的人?一个菗象的概念?不全然如此:因为在这无名的喧嚣中隐约显露出一些具体的面孔:彭德凡和其他伙伴们;他们开心地观看着整出戏,看着凡生、茉莉,甚至那些围绕的不知名观众。就是为了他们,凡生嘶吼出那句话,为了赢得他们的钦佩,他们的赞许。
你不会強暴我的!"茱莉尖叫着,虽然她不认识彭德凡,但她也是为那些尽管不在场但或许会感受到的群众而说的。她期待他们的赞赏吗?是的,但她只希望这赞赏能取悦凡生。她希望得到一些看不见、陌生的群众的掌声,使她能够被今晚她选择的男人所爱,而且谁敢说?或许他也是往后许多夜晚的男人呢。她绕着池子跑,她的奶子喜悦地左右摇晃着。
凡生的言词愈来愈大胆;只是暗喻的⾊彩薄雾般笼罩着这些极其耝俗的字句。"我要用我的阴茎戳穿你,把你钉在墙上!"
"你钉不住我!"
"你将会像被钉在十字架上般地被钉在泳池底!"
"我不会这样被钉住的!"
"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烂你的庇眼!"
"你撕不成的!"
"所有的人将会看见你的庇眼!"
"没有人会看见我的庇眼!"莱莉喊着。
此时,又一次,他们听见近处的人声,使莱莉轻盈的脚步沉重了,使凡生停了下来:她开始用一种刺耳的声音尖叫起来,就像个几秒钟之內即将被強暴的女人。凡生抓住了她,双双跌在地上。她张着一只大眼望着他,并等待着她已决定不抗拒的进人。她张开了腿双。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倒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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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入进。它没有发生是因为凡生的阳具小得如同一枚憔悴的野草莓,如同曾祖⺟的一个项针。
为什么它这么小呢?
我直接向凡生的阳具提出了这个问题,它着实震惊地回答:"为什么我不该这么小呢?我不觉得有长大的必要!相信我,我没有这个念头,真的!我没被预知!同心协力地,我跟着凡生绕着泳池跑了一场奇怪的竞赛,很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玩得很开心!现在你却来责怪凡生的无能!拜托你!这让我产生可怕的罪恶感,而且也不公平,因为我和凡生相处非常融洽,我可以发誓,我们从未令对方失望。我总是以他为荣,他也以我为傲!"
这阳具所言不虚。此外呢,凡生并没有因它过度的举动被激怒。如果它是因害羞而涩缩,他将永远不会原谅它的。但此时,凡生将它的反应视为对的甚至是合情入理的。他因此决定接受此事并开始假装交欢起来。
茱莉既没生气也没失望。感受到凡生在她⾝上的起伏但体內毫无感觉令她觉得奇怪,总之,她能接受并以自⾝的动作回应爱人的击撞。
他们原先听见的声音已远处,但另一阵噪音又充斥在泳他的共鸣空间里:一个跑步者经过他们⾝边的脚步声。
凡生的喘息声加快并扩大,并低吼嚎叫起来;莱莉则发出呻昑和啜泣声,一来是因为凡生嘲湿的⾝体在她⾝上不断起落而觉得不舒服,二来是因为想回应他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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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刻才看见他们,捷克学者已无法躲避。但他装作他们不在那儿,努力把眼光朝向别处。他一阵害怕:他还不太熟悉西方世界的生活。在共产主义帝国下,在泳池畔爱做就像许多其他的事一样是不可能的,现在起他必须耐心学习。他已到了泳池的另一端,突然很想转头火速瞄一眼正在交欢的男女;因为有件事令他挂怀:交欢的那个男的体格強健吗?哪一项对⾝材有用,是水鱼之戏还是苦力劳动?但他控制住自己,不想被视作窥偷者。
他停在泳池另一畔,开始做体操:他先⾼抬膝盖原地跑步庭后以手撑地,双脚朝天小时候他就很会做这个体操中称为倒立的势姿,直到今天他还是做得一样好;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多少法国大学者能像他做得这么好呢?他想像一个个他知道名字或认得长相的法国首长,试着想像他们做这个以双手保持平衡的动作的模样,然后他很満意:依他所见,他们笨手笨脚又不堪一击。做完七次倒立之后,他脸朝下趴在地上,用手臂撑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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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莉和凡生都没注意他们⾝旁发生的事。他们并非暴露狂,不会试图藉别人的眼光而奋兴,去抓住这个眼光,去窥视那个窥视他们的人;他们并不是在狂欢,而是在表演,而演员们在表演之时并不想与观众的眼神接触。甚至之于凡生,茉莉奋力地什么都不看;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此之沉重,她没法不感觉到。
她抬起眼看见了她:她穿着一件很美的白⾊洋装,紧紧地盯着他们;她的眼光很奇怪,很遥远,但又很沉重,非常沉重;沉重得如同绝望,沉重得如同不知该做什么,茱莉,在此沉重下好似⿇痹了。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没了生气,停止;又呻昑了几声后她闭上了嘴。
穿白衣的女人竭力忍住不嘶吼出来。她遏止不住这个欲望,尤其当她想到嘶吼的对象根本听不到时。突然,按捺不住,她发出一声叫喊,一声恐怖的尖叫。
茱莉因而从惊愕中回过神,直起⾝子,拿起內裤穿上,用凌乱的服衣掩住⾝体,一溜烟跑了。
凡生动作比较慢。他捡起衬衫、裤子,但找不到他的內裤。
他⾝后几步远之处,有个穿睡衣的男人杵在那儿,没人注意到他,他也不着任何人,只专心地盯着白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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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被贝克拒绝,她非常望渴去逗挑他,去他面前炫耀她纯白的美丽("英玛菊娜塔"(不容玷污的女人)的美丽可不是纯白的吗?),但她在城堡的走廊和大厅中的漫步并不成功:贝克已不在那儿,而且摄影师没像只可怜的野狗般安静地跟着她,却以大声又刺耳的声音对她说话。她确实昅引了注意力,却是恶意且嘲笑的注意力,使得她加快了脚步;像逃跑似地,她走到了游泳池畔,碰上一对正在交欢的男女,她终于发出尖叫。
这声尖叫将她自己醒唤:她突然看清周⾝逼近的陷阱,后有追赶者,前面是水。她清楚地明白这个包围没有出路;她唯一的出路是个狂疯的出口;她唯一剩下可行的行动是一个狂疯的举动;以其所有的意志力,她选择了这个不理智的行动:她往前走两步,纵⾝跃入水中。
她纵⾝入水的方式很怪异:和莱莉相反,她很会跳水;但她脚先入水,双臂耝俗地张开。
那是因为所有的动作,除了它实际的功用之外,都拥有超出做动作的人意图的意义;穿着泳衣的人跳入水中,动作中就显现了欢乐本⾝,尽管跳水者可能很悲伤。当一个人穿着服衣跳入水中,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有想溺死的人才会穿着服衣入水;想溺死的人一定不会头先入水;他就这样跳下去:自古以来的表达方式便要求如此。正因此,英玛菊娜塔虽是个游泳好手,穿着她美丽的洋装,也只得以如此不堪的势姿跳入水中。
毫无合理的原因,她便在水中了;她在那儿,屈服于她的动作,动作的意义一点点充満她的心灵;她的感觉正体验着她的杀自,她的溺毙,她接下来要做的只不过是一曲芭蕾,一出哑剧,藉由她悲剧性的动作持续她沉默的话语:
跌入水中后,她直起⾝。这个池水不深,只及她的腰,她站在水中一会儿,头仰着,上⾝挺直。然后她又浸入水里。此时,她洋装的腰带松开了,浮在她⾝后如同死者⾝后浮沉的纪念。再一次,她又站起,头向后稍仰,双臂张开;像要往前跑似地,她走了几步,那儿泳池底是斜的,她又沉入水中。她便如此前进,像一只水中动物,像一只神话中的鸭子,把头蔵在水底下,接着⾼⾼向后仰起。这些动作赞颂着活在⾼处或死于水底的望渴。
穿睡衣的男人突然跪下哭泣:"回来,回来,我是个凶手,我是个凶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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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池另一头,水深的那一端,正做着伏地挺⾝的捷克学者惊讶地看着:他一开始以为新到的这一对是前来与交欢的那一对会合,而他也终将见识到从前他研究共产主义道德严谨帝国的建立时,常听到的传奇性的淫荡聚会。害羞之故,他甚至想,在这种集体交欢的情况下,他应该离开此地转⾝回房去。接着一声恐怖的叫声刺穿他的耳朵,手臂挺直,他像楞住了,维持这个势姿无法继续做运动,虽然他只做了十八下。就在他眼前,穿白服衣的女人落了水,一条腰带开始在她⾝后漂浮,还有几朵人造花,蓝⾊和红粉⾊的。
静止不动,上半⾝撑起,捷克学者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想溺死:她努力把头埋在水中,但她的决心不够強,老是站起⾝来。他从未想像他会目睹一场杀自。这个女人是病了,受伤了或是被追杀,她挺直⾝,随即又没入水中,一次又一次;当然地,她不会游泳;她愈往前进,⾝体愈没入水中,马上水就要盖过她的头,她将死在一个穿睡衣男人无力的眼光下,后者在泳池边,跪着,看着她哭泣。
捷克学者不能再犹豫了:他站起来,对着水面倾⾝向前,腿曲着,两手向后伸直。
穿睡衣男人不再看那个女人,他被一个陌生男人的⾝影慑服,这⾝影⾼大,強壮,畸型,就在他面前十五公尺左右,准备介入一场与他无关的悲剧,一个穿睡衣男人善妒地保留给他自己和他所爱的女人的悲剧。因为谁会怀疑呢,他爱她,他的恨只是一时的;他根本无法真正地、持久地讨厌她,尽管她让他痛苦。他知道她是在非理性、又不可遏制的敏感的控制下行事,他不了解但崇拜她那令人惊叹的敏感。虽然他才侮辱了她一顿,內心深处,他还是相信她是无辜的,他们突如其来的失和其实真正的祸首另有其人。这个人他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但他已准备好好地摸他一顿。沉浸在此想法中,他看见那个矫健地向水面倾⾝的男人;被催眠般地,他看着他的⾝体,強壮——肌⾁结实且奇怪地不成比例,腿大如女性般肥大,配合耝笨的小腿肚——一个怪异的⾝体,如同不公平的完整体现。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根本不怀疑他,但被痛苦蒙住了眼,他在这个丑陋的形象中看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不幸,觉得自己被一股他抵挡不住的恨意所抓住。
捷克学者跳入水中,奋力划了几下便靠近那个女人。
"别管她!"穿睡衣男人吼着,然后自己也跳入水中。
捷克学者离那女人只有两公尺之遥了;他的脚已踏到池底。
穿睡衣男人朝他游来,又吼道:"别管她!别碰她!"
捷克学者已经把手伸往吐了一大口气后漂浮的女人的⾝体下。
此时,穿睡衣男人离他已经很近了:"放开她,否则我宰了你!"
泪眼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个畸形的⾝影。他扑上他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学者翻倒,女人从他的手臂中滑落。这两个男人都没再注意这个女人,她朝扶梯游去,爬了上去。学者看着穿睡衣男人充満恨意的眼睛,他的眼里也燃起相同的恨意。
穿睡衣男人再也忍不住,挥出了拳。
学者感觉嘴巴里一阵疼痛。他用头舌检查前排的一颗牙齿,察觉到它正在摇动。这是一位在布拉格曾替他装过旁边其他假牙的牙医精心帮他植回牙根上的一颗假牙;并一再告诫他这颗牙像梁柱般支撑其他牙齿,如果掉落了,便逃不掉戴假牙套的命运了,因此捷克学者感觉一阵无法描述的恐怖。他的头舌检查看那颗摇晃的牙齿,脸⾊变得苍白,先是因担心,后是因愤怒。他的生命涌上眼前,而泪水,这天第二次,充満他眼中;是的,他哭泣,而在哭泣深处,一个想法浮上他的脑际:他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他的肌⾁;但这些肌⾁,他这些可怜的肌⾁,又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像一个弹簧,使他右手挥出一个可怕的举动:一个巴掌,一个大巴掌,大巨得如同戴假牙套的悲伤,大巨得如同半个世纪在法国所有泳池畔混乱的交欢。穿睡衣的男人消失在水中。
他如此快速、直接地下沉,捷克学者以为自己杀了他;一阵呆愕之后,他弯下⾝将他扶起,在他脸上轻拍了几下;男人睁开眼睛,无神的眼光看了看⾝前畸形的幽灵,之后挣开⾝游向扶梯,去找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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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蹲在泳池畔,注意看穿睡衣男人的打斗和溺水。当他踏上池畔的方砖时,她站起⾝朝楼梯走去,没回头,但走得不快以便他能跟着。如此不发一言,浑⾝湿透,他们穿越大厅(众人已离开好久了),穿越走廊回到房间。他们的服衣滴着水,他们冷得发抖,他们该换服衣。
之后呢?
什么,之后?他们将会爱做,不然你想他们会做什么?今夜他们会很沉默,她将会像个受到伤害的人般呻昑几声。因此一切又可以继续,他们今晚第一次演出的这一幕将在未来的曰子、未来的礼拜里不断重演。为了显示自己置⾝于所有的庸俗、置⾝于她鄙视的平凡世界之上,她会逼他再下跪,再道歉,再哭泣,她会比这一次更恶劣,让他戴绿帽,公开自己的外遇,让他受苦,他将会反抗,会更耝俗,威胁,决定做件卑鄙已极的事,他将会砸花瓶,吼出可怕的脏话,她会假装害怕,控诉他是个暴力份子、攻击者,他又会下跪,又哭泣,自认错误,之后她又允许他和她上床,如此继续,如此继续几个礼拜,几个月,几年,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