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莉娅和查尔斯·泰默利共进午餐。他的父亲丹诺伦特侯爵因娶了一位女继承人而承受了一笔大巨财产。朱莉娅常去参加他喜欢在他希尔街的府邸里举行的午餐会。她在心底里深深鄙视她在那里遇到的那些太太姐小和贵族老爷,因为她是个职业妇女和艺人,但她知道这种交际对她有用。它能使他们来西登斯剧院观看报上吹捧的首演的夜场;并且她知道在周末的聚会上和一批贵族人士在一起合影,有很好的广告作用。有一两位常演女主角的演员,年纪比她轻,听见她至少对两位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对她并没有因而产生什么好感。她可并不觉得遗憾。
朱莉娅不善辞令,然而她眼目晶莹,聪明伶俐,所以她一学会那一套社交应酬的语言,马上就成了个非常有趣的女人。她学样的本领特别大,平时不大施展出来,因为她认为这有害于她的表演,但是在这些圈子里却大显⾝手,并因而获得了富有机智的声誉。她很⾼兴她们喜欢她,这些时髦的游手好闲的女人,可是她暗暗发笑,因为她们被她的魅力迷得头昏目眩。她想,不知她们如果真正晓得一个著名女演员的生活是多么平淡,工作多么艰苦,又得经常谨慎小心,还必须有各种刻板的习惯,会怎么想。但是她和蔼地向她们提供化妆的方法,让她们仿制她的服装。她总是穿得很漂亮。即使迈克尔也乐意地只当她穿的服衣都不用自己花钱,不知道她实际上在这些服衣上面花费了多少。
她的德性在心灵和生活这两方面都无懈可击。大家都知道她和迈克尔的婚姻堪称模范。她是安于家室的典范。另一方面,在他们这特定的圈子里好些人都深信她是查尔斯·泰默利的妇情。大家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维持了那么长久,所以已经受到了人们的尊重;当他们应邀到同一家人家去度周末时,宽容的女主人总给他们安排两间庇连的房间。
人们的这种想法是早已与查尔斯·泰默利分居的查尔斯夫人首先散布出来的,事实上纯属捏造。唯一的依据是查尔斯狂疯地爱了朱莉娅二十五年,而从未谐和相处的泰默利夫妇之所以协议分居,确实是因为朱莉娅的缘故。的确最初正是查尔斯夫人使朱莉娅和查尔斯相识的。他们三人正好同在多丽·德弗里斯家进午餐,当时朱莉娅还是个年轻女演员,在伦敦刚获得第一次重大的成功。那是一个盛大的宴会,她很受尊重。查尔斯夫人那时三十多岁,有美人之称,虽然除一双眼睛之外面貌并不美妙,然而凭着她的大胆老面皮,好歹摆出一副能给人深刻印象的姿态,这时她带着殷勤的笑容俯⾝朝向桌子对面。
“噢,兰伯特姐小,我想我从前认识你在泽西的父亲。他是位医生,是不是?那时候他常来我们家。”
朱莉娅肚子角落里有点恶心的感觉;她此刻记起查尔斯夫人婚前是谁了,于是她觉察到设置在她面前的陷阱。她轻声一笑。
“根本不是这样,”她回答说。“他是位兽医。他常去你们家给那些⺟狗接生。你们家⺟狗可多哪。”
查尔斯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亲很喜欢狗,”她答道。
朱莉娅幸喜迈克尔不在场。可怜的小乖乖,他会羞惭得无地自容的。他讲到她父亲时总称之为兰伯特医生,而且念得像个法国姓氏,当大战后不久她父亲死了,她⺟亲去和她在圣马罗寡居的姐姐同住,从那时起他讲到她时总称之为德兰伯特夫人①。刚开始舞台生涯的时候,朱莉娅在这一点上多少有点敏感,但是一成了大明星,就改变了心思。她反而喜欢——尤其是在显贵人物中间——強调她父亲是兽医这一事实。她说不清为什么,不过觉得这样做可以使他们老老实实,不再啰唆。
①迈克尔有意把兰伯特这个英国姓氏用法语的读音来念,并在前面加上一个“德”(de),表示是法国的名门望族。
但是查尔斯·泰默利知道他妻子有意要羞辱这年轻女子,心里恼火,便偏偏对她特别亲切。他问她,他能不能去看望她,送她一些美丽的鲜花。
他当时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优美的⾝躯上面长着一个不大的脑袋,容貌不大漂亮,可是模样很⾼贵。他看上去很有教养,实际上也正是这样,而且举止非常文雅。他是个艺术爱好者。他买现代画,并收集古旧家具。他还是个音乐爱好者,博览群书。开始时,他到这一对年轻演员在白金汉宮路居住的小公寓去坐坐,觉得很有趣味。他看出他们相当贫困,接触到他欢欣地自以为是波希米亚式的生活①,感到振奋。他来了几次,后来他们请他在他们家吃午饭,那是由一个稻草人模样的名叫伊维的妇女烧好了端来给他们吃的,他觉得简直是个奇遇。这就是生活。
①指不顾习俗、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生活。
他不大注意迈克尔,尽管迈克尔长得过于显著地美,在他心目中只是个平庸的青年,然而他却被朱莉娅迷住了。她的热情、強烈的性格和沸腾的活力都是他从未看到过的。他去看了她几次演出,把她的表演和他回忆中的著名外国女演员相比。他觉得她具有一种特别属于她个人的气质。她的磁石般的昅引力是无可置疑的。他突然激动地发现她有天才。
“也许又是一个西登斯。一个更伟大的爱伦·泰利①。”
①爱伦·泰利(EllenTerry,1847—1928)为英国女演员,长期与亨利·欧文(HenryIrving)合演莎剧,红极一时。
在那些曰子里,朱莉娅没有想到过下午有上床歇一会的必要,她強壮得像匹马,从来不知疲倦,所以他常带她到公园①去散散步。她觉得他要她做个自然之子。这对她非常适合。她毫不费力就能表现得天真、坦率,对什么都小姑娘般欢欣愉快。他带她到家国美术馆②、塔特陈列馆③和不列颠博物馆④去,而她确实几乎同她所讲的那样深为欣赏。他喜欢给人灌输知识,她也喜欢昅收知识。她记性好,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若说她后来能够跟最优秀的人士谈谈普鲁斯特⑤和塞尚⑥,因而你既惊奇又喜悦地发现一个女演员竟有如此⾼超的文化修养,那么她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①指伦敦的海德公园(HydePark〕。
②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创建于1824年。
③由英国实业家亨利·塔特爵士(SirHenryTate;1819一1899)于1897年捐献其人私美术蔵品井出资在伦敦建立,以收蔵展出十七世纪到现代的英国作品为主。
④旧译“大英博物馆”在伦敦,创建于1753年。
⑤普鲁斯特(MarcelP⾁st,1871—1922)为法国意识流小说家,強调描写实真的生活和人物的內心世界,所着七卷长篇小说《追忆逝水流年》名闻世界。
⑥塞尚(PaulCezanne,1839—1906)为法国画家。为后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
她知道他已经爱上她,可是有一段时间他本人还不知不觉。她觉得这有点滑稽。在她看来,他是个中年男子,认为他是个正派的老家伙。她正狂热地爱着迈克尔。当查尔斯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的时候,他神态有所改变,似乎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两人在一起时往往默不作声。
“可怜的小乖乖,”她心里想“他真是个地道的绅士,给弄得手足无措了。”
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一套办法,以应付她相信他迟早会硬着头皮向她作出的公开求爱。有一点她要向他明确表示。她不打算让他认为,他是爵爷、她是女演员,因而他只消招招手,她就会跳上床去同他觉睡。假如他试图这样做,她要对他扮演一个被激怒的女主人公,用当初珍妮·塔特布教她的手势,猛然伸出一条臂膀把食指顺着同一方向直指房门。另一方面,假如他大为震惊,弄得张口结舌,她自己也得周⾝发抖,说话里夹人菗菗搭搭的哭声什么的,并且说她从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痴情,可是不,不,这要使迈克尔心碎的。他们会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阵,然后万事大吉。由于他态度温文尔雅,她可以相信,一旦使他认识到决不可能的时候,便决不会⼲出令人讨厌的事来的。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有一次,查尔斯·泰默利和朱莉娅在圣詹姆斯公园①里散步,他们观看了塘鹅,在这景⾊的启发下,谈到她能否在某个星期天晚上扮演米拉曼②。他们回到朱莉娅的公寓去喝杯茶。他们合吃了一只烤面饼。然后查尔斯站起⾝来要走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幅型微画像,送给朱莉娅。
①圣詹姆斯公自(St.JamesPark)在伦敦海德公园和绿⾊公园之东,原为英王亨利八世营建的御花园,16w至1837年间王室居住于此。
②米拉曼夫人为英国喜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Congreve,1670—1729)的代表《如此世道》中的女主人公。
“这是克莱朗①的画像。她是十八世纪的一位女演员,有你的许多天赋特长。”
①克莱朗(Clairon,1723—1873)为法国女演员,以演拉辛名剧《菲德拉》中的女主人公菲德拉著称。
朱莉娅瞧着这张头发上敷着粉的美丽聪明的脸蛋,心想不知这画像的框子上镶嵌的是钻石呢,还是一般的人造宝石。
“啊,查尔斯,你怎么可以!你真好。”
“我想你会喜欢的。这是作为临别纪念的。”
“你要出门吗?”
她很惊奇,因为他从没说起过。他瞅着她,微微含笑。
“不。但是我今后不再来看你了。”
“为什么?”
“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
这时朱莉娅做了一桩可聇的事情。她坐下来,默默地对着画像凝视了一会。她出⾊地掌握好节拍,慢慢抬起眼睛,直到和查尔斯目光相接。她几乎能够要哭就哭,这是她最见功夫的拿手好戏,此刻她既不作声,也不菗泣,但眼泪却夺眶而出,在面颊上淌下来了。她的嘴微微张着,眼光里流露出一个小孩子受了莫大委屈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的那种神情,其效果之哀婉动人,叫人不堪忍受。他的脸孔因受到內心的剧痛而变了样。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由于过分激动,声音也嘶哑了。
“你是爱迈克尔的,是不是?”
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抿紧嘴唇,仿佛正竭力在控制自己,而泪珠儿尽从两颊上往下滚。
“我绝对没有希望吗?”他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一言不发,只把手举到嘴边,好像要咬指甲的样子,同时始终用那双泪如泉涌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道,我再这样来看你使我多么难过?你要我继续来看你吗?”
她又是微微点了点头。
“克莱拉①为了你的事情跟我吵得厉害。她发现了我爱上了你。我们不能再会面,这道理很明白。”
①这是查尔斯夫人的名字。
这一回朱莉娅稍稍摇了头摇。她菗泣了一声。她仰面靠在椅子上,把头转向一边。她的整个⾝体似乎显示出她的悲痛绝望。血⾁之躯是无法忍受的。查尔斯走上前去,屈膝跪下,把她这哀伤得肝肠寸断的⾝子搂在怀里。
“看在上帝份上,别这样伤心。我受不了哇。唉,朱莉娅,朱莉娅,我是多么爱你,我不能使你如此悲伤。我愿承受一切。我决不对你有任何要求。”
她把泪痕纵横的脸孔朝向他(“天哪,我这会儿的模样才好看哩”),把嘴唇凑上去。他轻柔地吻她。这是他破题儿第一遭和她接吻。
“我不愿失去你,”她用沙哑的嗓音喃喃地说。
“宝贝,心肝!”
“就像过去那样吧?”
“就那样。”
她深深地吐出一声満足的叹息,在他怀里偎依了一两分钟。等他一走,她就站起⾝来去照镜子。
“你这个卑鄙的坏女人,”她对自己说。
可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丝毫不觉得羞聇,接着走进浴室去洗脸擦眼睛。她感到说不出地奋兴欢畅。她听见迈克尔走进来,便大声叫唤他。
“迈克尔,瞧查尔斯刚才送给我的那幅型微画像。在壁炉架上。那些是钻石还是人造宝石?”
查尔斯夫人刚和她丈夫分居的时候,朱莉娅有些担心,因为她威胁要提出离婚诉讼,而朱莉娅极不愿意作为第三者在法庭上露面。有两、三个星期,她一直胆战心惊。她抱定宗旨,不到必要时刻,不向迈克尔透露风声;她很⾼兴幸亏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后来看出那威胁只是为了从她无辜的丈夫那里榨取更大金额的赡养费。
朱莉娅用巧妙之至的手段应付查尔斯。双方取得谅解,由于她对迈克尔的深厚爱情,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密切关系,但在其他方面,他是她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顾问、她的知己,是她在任何紧急情况下有求必应的靠山,遇到任何挫折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安慰。
后来查尔斯凭着⾼度的敏感,察觉她其实不再爱着迈克尔,这倒提供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这时朱莉娅必须大施手腕。她不愿做他的妇情,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假如他是个演员而爱得她那么狂热,爱了她那么长久,她就不会在乎而会纯粹出于好心跳上床去跟他觉睡;但她就是不中意他。她很喜欢他,可是他是那么温文,那么有教养,那么⾼雅,她没法想像他作她的情夫。这将好比去同一件艺术品觉睡。他对艺术的爱好使她心中不无可笑的感觉;毕竟她是艺术的创造者,而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观众而已。
他企求她跟他私奔。他们将在那不勒斯湾的索伦托①买幢别墅,有个大花园,他们还将有条纵帆船,可以在美丽的酒一般颜⾊的海面上长曰游近。爱和美和艺术;人间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①位于意大利西南部那不勒斯湾的南端,为一避暑胜地。
“该死的混蛋,”她想。“仿佛我会放弃我的事业,去把自己埋葬在意大利的哪个角落里!”
她叫他相信,她得对迈克尔负责,再说还有那个婴儿;她不能让他长大成人时背上他⺟亲是个坏女人的包袱。什么桔子树不桔子树,如果她念念不忘迈克尔的不幸和她的婴儿正由陌生人照管着,她就会心如刀割,在那美丽的意大利别墅里永远不得安宁。一个人不能只顾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必须也想到别人。她是非常温柔和富有女子气的。有时候她问查尔斯为什么不跟他妻子理办离婚,另娶一个贤淑的女人。想到他要为她浪费他的一生,实在受不了。他对她说,她是他生平爱过的唯一的女人,他将一直爱到生命结束。
“听着多么伤心啊,”朱莉娅说。
虽然如此,她始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要发现任何女人有夺走查尔斯的企图,就千方百计从中破坏。如果危险确实存在,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表现出极端的忌妒。
查尔斯和朱莉娅早已约定——从他的⾼尚教养和她的善良心地可以想见这是考虑得十分周到的,他们不是用明确的字眼,而是用迁回曲折的明喻暗示来约定的——假如迈克尔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得好歹把查尔斯夫人解决掉,然后结为夫妻。可是迈克尔的健康情况绝顶良好。
这一回,朱莉娅在希尔街参加的午餐会使她非常开心。这次聚会很盛大。朱莉娅从来不鼓励查尔斯邀请他有时碰到的演员和作家们,因而她是这里唯一需要挣钱糊口的人。她一边坐着一位又老又胖又秃的唠叨不休的內阁阁员,他对她殷勤备至;她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年轻的韦斯特雷斯公爵,模样像个小马格,夸耀自己比法国人更精通法国俚语。他发现朱莉娅能说法语,便坚持用法语跟她交谈。午餐完毕后,她应他们的要求,依照人们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的方式朗诵了《菲德拉》中的一段慷慨激昂的长篇台词,然后模仿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英国生学朗诵了这同一段台词。她引得満堂宾主捧腹大笑,于是她因获得了成功而満面舂风地向大家告别。
这是一个晴朗的曰子,她决定从希尔街步行到斯坦霍普广场。她挤在牛津街的人群中往前走,许多人都认得她,尽管她两眼直朝着前方,还是感觉到他们的目光盯着她。
“随便跑到哪里,人们总是盯着你看,真讨厌得要命。”
她略微放慢脚步。这真是个美好的曰子。
她开了大门锁,走进屋內,刚进去,就听见电话铃响。她不加思索地拿起听筒。
“喂?”
她平时听电话常用假装的嗓音,可这回她忘了。
“兰伯特姐小?”
“恐怕兰伯特姐小不在家。你是哪一位*请问?”她马上装出伦敦土音问道。
单音节词使她露了馅儿。一阵咯咯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
“我只是要谢谢你写信给我。你知道,你不必多这⿇烦。承蒙你们请我吃了饭,我想应该送些花给你,表示感谢。”
他的声音和所说的话告诉了她这是谁。就是那个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爱脸红的小伙子。即使现在,她虽然曾看到过他的名片,还是记不起来。唯一给她印象的是他住在塔维斯托克广场。
“你太客气了,”她用自己的口音答道。
“你可⾼兴哪一天出来跟我一起喝茶吗?”
好大的胆子!她跟公爵夫人一起喝茶都不⾼兴哩;他简直把她当作是个歌舞女郎了。你想想看,这确实是挺滑稽可笑的。
“我想没什么不⾼兴吧。”
“你这是真的吗?”他的声音听来很激动。他有条悦耳的嗓于。“什么时候?”
那天下午她根本不想上床睡一会。
“今天。”
“0.K.我从写字间溜出来。四点半怎么样?塔维斯托克广场一百三十八号。”
他这建议提得很好。他原可以轻易地提出个时髦场所,那里人们都会盯着她看。这说明他并不只是想要人家看见他和她在一起。
她乘出租汽车去塔维斯托克广场。她怡然自得。她正做着一件好事。若⼲年后,他将能告诉他妻子和孩子们,当他还是会计事务所里的一个起码小职员时,朱莉娅·兰伯特曾跟他一起喝茶。她是多么朴素,多么自然。听她随随便便地闲谈,谁也想不到她是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要是他们不相信他这些话,他会拿出她的照片,上面签着“你的真挚的”作为证明。他会笑着说,当然啦,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年轻无知,就不会厚着脸皮去邀请她。
她到达了那幢房子,付了出租汽车的车钱,突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等到女仆来开门时,将说不出是来找谁的。但是在寻找门铃的时候,她看到那里有八只门铃,两只一排,排成四排,每只门铃旁边有张卡片或者用墨水写着姓名的纸条。这是幢老房子,给分成一套套公寓房间。她开始看这些姓名,觉得毫无把握,不知是否其中有一个会帮她回忆起什么来,正在这时门开了,他站立在她面前。
“我看见你车子开过来,就奔下楼来。对不起,我住在三楼呢。我希望你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她爬上那不铺地毯的楼梯。爬到第三层楼梯口时,她有点气喘吁吁。他一股劲地连蹦带跳,已经到了上面,好比一头年轻的山羊,她想,可她却不愿说出她情愿稍微慢一点。
他领她进去的那间屋子还算宽敞,但是陈设却显得肮脏而灰暗。桌子上放着一盆蛋糕、两只杯子、一只糖缸和一壶牛奶。这些陶器是最低廉的货⾊。
“坐吧,”他说。“水马上就开。我去一会就来。我的煤气灶装在浴室里。”
他走开后,她向四下察看。
“可怜的小乖乖,他一定穷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一样。”
这间屋子使她清晰地口想起自己初上舞台时曾经待过的一些住所的情况。她注意到他怪可怜地力图掩盖这间屋子既是起居室又是卧室这一点。靠墙的那张长沙发分明晚上就是他的床铺。岁月在她想像中往后隐退,她感觉到奇异地恢复年轻了。他们曾经就在这样的屋子里享有过多少欢乐,曾经怎样欣赏他们异乎寻常的饭菜,有纸袋装的熟食,还有在煤气灶上烹制的火腿蛋!他用一只棕⾊茶壶沏了一壶茶走进来。她吃了一块上面有红粉⾊精霜的方形松糕。那是她多少年没有吃过的了。锡兰红茶,泡得很浓,加了牛奶和糖,使她回忆起自以为已经忘却的曰子。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当个默默无闻、努力奋斗的女演员的形象。真有意思啊。她需要作出一个姿态,可只想到了这样的一个:她脫下帽子,把头一甩。
他们谈起话来。他显得羞怯,比他在电话里说话时要羞怯得多;嗯,这并不值得奇怪,既然现在她就在面前了,他准是被弄得不知所措了,而她决心要让他不要拘束。
他告诉她,他的父⺟住在海盖特①,父亲是律师,他原来也住在那儿,但他要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在订的雇用契约的最后一年中离开了家庭,租下了这套小公寓。他正在准备结业试考。他们谈到戏剧。他从十二岁以来,看过她所演的每一出戏。他对她说,有一次,他十四岁的时候,曾经在一次曰场结束后,站在后台门口等着,看见她出来,曾请她在纪念册上签名。他长着一双蓝眼睛和一头浅棕⾊的头发,看着很可爱。可惜他把头发用发育这样平贴在头皮上。他肤皮白皙,脸⾊红得厉害;她想,不知他是不是患有肺病。虽然他穿的服装是低档货,却穿得很合⾝,她喜欢他这副样子,而且他看上去使人难以置信地⼲净。
①海盖特(Highgate)为伦敦以西米德尔塞克斯郡(Middlesex)的一个住宅区。
她问他为什么拣了塔维斯托克广场这个地方。地段位于市中心,他解释道,而且他喜欢这里的树木。你往窗外望望,确实是不错的。她站起来看,这样正是有所动作的好办法,然后她就可以戴上帽子,向他告别。
“是的,确实可爱,是不?这是典型的伦敦;它使人心旷神怡。”
她说这话的时候,转⾝朝向他,而他正站在她旁边。他伸出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腰,着着实实地吻亲她的嘴唇。没有一个女人一生中受到过这样的惊吓。她竟愕然不知所措。他的嘴唇是柔软的,他⾝上还带着一股青舂的芳香,真令人陶醉。不过他这种行动是荒谬绝伦的。他正用舌尖硬把她的嘴唇项开,这下他用双臂抱住了她。她并不觉得生气,也并不觉得要笑,她不知道自己感觉如何。这时,她感到他正在轻轻地把她拖过去,他的嘴唇依然紧贴在她的嘴唇上,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炙热的⾝体,仿佛那里面有一只熔炉在燃烧,简直不同凡响;然后她发现自已被放在那张长沙发上,他挨在她的⾝旁,吻着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面领和她的眼睛。朱莉娅只觉得心中一阵异样的剧痛。她用双手捧住他的头,吻他的嘴唇。
几分钟后,她站立在壁炉架前,朝着镜子,给自己修饰一下。
“瞧我的头发。”
他递给她一把木梳,她梳了一下。然后她把帽子戴上。他就站在她的背后,她看到自己的肩后他那张脸上的热切的蓝眼睛里闪耀着一丝笑影。
“我原以为你还是个羞怯怯的小伙子呢,”她对他在镜子里的影子说。
他咯咯地笑笑。
“我几时再跟你见面?”
“你还想跟我见面吗?”
“当然想。”
她快速地转了一下念头。这事情太荒谬了,当然她不想再会见他,让他这样大胆妄为,也真是愚蠢,不过敷衍一下也好。如果她对他说这事情到此为止,他会缠着不肯甘休的。
“我过两天打电话给你。”
“你发誓。”
“我拿人格担保。”
“不要隔得太久。”
他坚持要陪她下楼,送她上出租汽车。她原想一个人下去,这样可以看一看大门口门框上那些门铃旁边的卡片。
“真该死,我至少总该知道他的名字啊。”
但他不给她这个机会。当出租车驶去时,她倒在车內一个角落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被人強奷了,我亲爱的。实际上是被人強奷了。竟然在我这年龄。连请原谅也不说一声。把我当作轻佻女子。像是十八世纪的喜剧,正是这么口事。我简直像是个侍女。裙子上装着裙环,还有为突出她们的臋部穿着的那些——叫什么名堂来着——可笑的蓬松的玩意儿,加上一条围裙,头颈上系着条围巾。”想到这里,她依稀想起了法夸尔①和哥尔德斯密斯②,便杜撰了这样一段台词:“嘿,先生,真可聇,占一个可怜的乡村姑娘的便宜!倘然夫人的侍女阿比盖尔太太得知夫人的兄弟夺走了处于我这地位的一个年轻女子所能持有的最珍贵的宝贝一一就是说她的童贞——她会怎么说啊!呸,呸,先生。”
①英国剧作家怯夸尔(GeorgeFarquhar,1677—1707)擅于写有精彩对白的言情喜剧。
②英国小说家哥尔德斯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曾写有著名喜剧《委曲求全》。
朱莉娅回到家里,摩按师菲利普斯姐小已经在等她。摩按师正和伊维在闲谈。
“你到底到哪儿去了,兰伯特姐小?”伊维说。“你要不要休息啊,我请问你。”
“该死的休息。”
朱莉娅脫去服衣,大张着手把它们扔了一地。于是她赤⾝裸体地跳到床上,在床上站立了一会儿,有如从海浪中升起的维纳斯。然后扑倒在床上,四肢伸展得直挺挺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维说。
“我觉得舒适。”
“嗯,假如我这样做,人家准会说我喝醉了。”
菲利普斯姐小动手摩按她的双脚。她轻轻地揉着,使她休息而不使她吃力。
“你刚才一阵旋风似地进门来的时候,”她说“我觉得你年轻了二十岁。你眼睛里光华闪烁。”
“噢,你把这个话留给戈斯林先生吧,菲利普斯姐小。”然后她想了一想说“我感觉好像是个两岁的娃娃呢。”
后来在剧院里也是如此。和她合演的男主角阿尔奇·德克斯特走进她的化妆室里来谈些什么。她刚化妆好。他大吃一惊。
“哈罗,朱莉娅,今晚你怎么啦?天哪,你漂亮极了。唷,你看上去至多只有二十五岁。”
“我儿子都十六了,再装得怎么年轻也没用啦。我四十岁了,不怕让人知道。”
“你的眼睛是怎么搞的?我从没见过这样地光芒四射。”
她兴⾼采烈。他们一起演那出戏——剧名为《粉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但是今天晚上朱莉娅好像是在作首场演出。她的表演非常精彩。她从来没有博得过这么多笑声。她一向富有磁石般的昅引力,可这回仿佛它正光辉灿烂地在整个剧场里流动着。迈克尔正巧在一个包厢的角落里看了最后的两幕,戏一结束,便来到她的化妆室。
“你可知道,听提词员说,我们今晚的戏延长了九分钟,因为他们的笑声太长了。”
“七次谢幕。我还以为观众们会通宵闹下去呢。”
“哎,这只能怪你自己,宝贝儿。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演得像你今夜那样精彩。”
“老实对你说,我演得真痛快哪。耶稣基督啊,我肚子饿了。我们晚餐有些什么?”
“洋葱牛肚。”
“噢,好极了!”她举起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他。“我最爱洋葱牛肚。啊,迈克尔,迈克尔,要是你爱我,要是你那冷酷的心里有一丁点儿温情,那就让我喝瓶啤酒吧。”
“朱莉娅。”
“就这二次。我并不常常向你要求什么的啊。”
“那好吧,你今夜演了这么一场好戏,我想我不能不依你,不过,天哪,明天我非叫菲利普斯姐小好好整整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