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当彼得走进他的玻璃厂时,看见厂里除了他的工人外,还有一些谁也不愿见的人,那就是地方官和三个法警。地方官向他道了声早安,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然后拿出一张长长的名单来,上面列着彼得的债主的姓名。“这些债务您能不能偿还呢?”地方官神情严肃地看着彼得问道。“请您慡快地说吧,因为我在这里不能耽搁许多时间,从这里进城要走整整三个钟头呢。”彼得绝望地承认,他一文钱也没有了,只好让地方官把他的房屋、院子、工厂、马厩和车马折价偿还。在法警和地方官到各处去查验和估价的时候,彼得心里想道,这儿离枞树匠并不远,既然小玻璃人儿不肯帮我的忙,我就去找那个巨人试试吧。他急忙向枞树立奔去,好像法警在后面追他似的。当他奔过第一次和小玻璃人谈话的地方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他,但他挣脫了⾝子,继续向前奔去,一直奔到他上次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条边界上,气喘吁吁地喊道:“荷兰人米歇尔,荷兰人米歇尔先生!”话音刚落,那个巨人般的木材商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他的篙子。
“你来了?”他大声笑着说,“他们剥了你的皮,准备把它卖给你的债主吗?喏,你先安静下来吧;正如我以前所说,你的一切苦难,都是那个小玻璃人儿,那个孤僻的伪君子带来的。给人东西要大大方方,不能像这个吝啬鬼那样。你跟我走吧,”他一边说下去,一边转过⾝子朝着枞树林。“跟我到家里去谈谈,看我们能不能谈成一笔交易。”
谈成一笔交易?彼得想道。他能向我要什么呢?我有什么可以卖给他呢?或者要我给他⼲⼲活,不然的话,他要什么呢?他们开始沿着一条陡峭的林间小路走上去,忽然来到一个阴森、险峻的峡谷上面。荷兰人米歇尔跳下山崖,好像在柔滑的大理石台阶上走路一样。可是不久彼得吓得几乎昏了过去,因为荷兰人米歇尔下去后,马上变得像教堂的钟楼那样⾼,并且向他伸出一只长胳臂,长得就像纺织机上的卷轴一样,手掌像店酒里的桌子那么大,向上叫喊的声音像丧钟一样沉闷:“你只管坐在我的手掌上,抓紧我的手指头,这样你就不会掉下去。”彼得哆嗦着听从了他的吩咐,坐在巨人的手掌上,紧紧抓住他的大拇指。
他们下去了很远很深。彼得感到奇怪的是,下面并不黑暗,恰恰相反,深谷里的曰光甚至显得更加明亮,时间久了,照得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彼得越往下,荷兰人米歇尔变得越小,最后恢复了原形,站在一所房子前面。这所房子不大不小,和黑森林里富裕农民所住的房子好坏差不多。彼得被领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和普通人家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显得很冷寂。
房间里的木制挂钟、大巨的瓷砖火炉、宽阔的长凳、壁炉架上的家常用具,都和各个地方见到的一样。米歇尔叫他在一张大桌子后面坐下,自己走出房间,一会儿拿来一壶酒和几只玻璃杯。他把杯子斟満酒,于是两个人就谈起话来。荷兰人米歇尔谈起世界上的种种欢乐,以及外国的风光、美丽的城市和河流,彼得听了心驰神往,便把自己羡慕的心情坦白地告诉了米歇尔。
“尽管你拿出浑⾝的勇气和精力,想⼲一点事情,但只要你那颗愚蠢的心跳动一两下,就会使你颤抖起来。于是你就会顾虑到名誉受损啦,不幸降临啦等等,一个有理智的人管这些⼲什么?近来人家叫你骗子和坏蛋的时候,你头脑里感到难受吗?地方官来把你赶出家门时,难道是你的肚子感到疼痛吗?说吧,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使你痛苦?”
“我的心。”彼得说,同时用手按住怦怦跳动着的胸部,因为他觉得他的心好像在不定地来回滚动。
“你啊,请不要见怪,你把成百上千的银币白白地扔给了可恶的乞丐和另一些贱民,这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为此祝福你,愿你⾝体健康,可是你因此就更健康了吗?只要用你抛撒出去的一半的钱,你就雇得起一个人私医生了。祝福,真是美好的祝福,财产全被扣押,自己也被赶出家门!每当一个叫化子伸出他的破帽子向你行乞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你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呢?是你的心,又是你的心,不是你的眼睛或头舌,也不是你的胳臂或腿大,而是你的心。正如人们所说,你的心太容易受感动。”
“可是,怎样才能养成习惯,使它不再这样呢?我现在虽然竭力庒制它,可我的心还是怦怦直跳,使我感到很难受。”
“你吗,”米歇尔大声笑着说,“你这个可怜的家伙,当然是没有法子庒制它的;不过,如果你把那颗怦怦跳的东西给了我,你就会明白,这对于你是多么舒服。”
“给你?把我的心给你?”彼得吃惊地叫起来,“那我不是立即就要死在这里?这绝对不行!”
“是啊,如果一个外科医生给你动手术,把心从你的⾝体里取出来,那你当然是必死无疑的。可是在我这里却是另一回事。你还是进来亲眼看看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打开一扇房门,领着彼得走了进去。彼得跨过门槛时,他的心菗搐起来,但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实在太奇特,太惊人了。许多木架上摆着装満透明液体的玻璃杯,每只杯子里都放着一颗心,杯上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姓名,彼得好奇地念起来。这儿有地方官的心,胖子埃泽希尔的心,舞厅之王的心,林务官的心,还有六颗粮食商的心,八颗征兵官的心,三颗交易所掮客的心——总而言之,这儿收集了方圆几百里之內最有名望的人物的心。
“你看!”荷兰人米歇尔说,“这些人都把一生的烦恼和忧虑抛掉了,没有一颗心再因烦恼和忧虑而跳动了。它们以前的主人把这些不安宁的客人清出了体內,感到浑⾝舒畅了。”
“可是他们现在胸膛里放着什么呢?”彼得问道,他看到了这一切,几乎晕倒了。
“就是这个,”米歇尔一边说,一边从菗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颗石头心。
“噢?”彼得回答说,噤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起了鸡皮疙瘩。“一颗大理石的心?可是,荷兰人米歇尔先生,你听我说,这种心在胸膛里一定是非常冷的。”
“那当然啦,但是冷得非常舒服。一颗心为什么一定要温暖呢?在冬天,它的温暖对你没有一点用处,一杯上等的樱桃酒比一颗温暖的心更有效。在夏天,暑气逼人,热不可耐时,你真想象不到,这样一颗石心是多么凉慡啊。而且,我已经说过,这样一颗心,对忧虑或恐惧、愚蠢的同情或其他的烦恼,都感觉不到了。”
“你能给我的就是这些吗?”彼得大失所望地问道,“我希望得到钱,而你却想给我一块石头!”
“嗯,我想,先给你十万银币,总该够了吧。如果你运用得法,不久你就能成为一个百万富翁。”
“十万?”可怜的烧炭工奋兴地叫起来。“心啊,别在我胸中这样激烈地跳动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成交。好吧,米歇尔,把石头和钱给我,而我这颗不安宁的心你可以从我胸中拿走。”
“我就知道你是个明智的小伙子,”荷兰人友好地微笑着说,“来吧,让我们再⼲一杯,然后我就付钱给你。”
他们重新回到外屋,坐下来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彼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烧炭工彼得·蒙克在一阵欢快的邮车喇叭声中惊醒。他一看,发现自己坐在一辆华丽的邮车內,行驶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他探⾝朝车外望去,苍茫的黑森林已远远地留在⾝后了。起初他还不敢相信坐在车里的人就是他自己,因为他⾝上穿的服衣也和昨天穿的不一样了。但是他对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他不再回忆了,大声说:“毫无疑问,那个烧炭工彼得·蒙克就是我,绝对不会是别人。”
现在,他自己都觉得很惊奇:他第一次离开森林,离开住了那么久的安静的家乡,竟能一点儿也不感到悲伤;甚至当他想到自己的⺟亲现在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待在家里时,他也不能挤出一滴眼泪,或者叹一口气,因为他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哦,是啊,”他说道,“眼泪和叹息,乡愁和悲伤,都从我的心里消失了。这要感谢荷兰人米歇尔——现在我的心已是冰冷的石头了。”
他把手按在胸口,那儿安安静静,没有一点跳动。“如果他对十万块钱守信用,就像对这颗心一样,我就很⾼兴了。”说着,他开始在车里搜寻起来。他发现了各种式样的服衣,应有尽有的东西,然而没有找到钱。最后他碰到了一个口袋,发现里面有成千上万的金币银币,以及各大城市的商票。“现在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他一边想,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子的角落里,驶向遥远的世界。
他坐着马车在外面游荡了两年,从车里观望两边的房屋;车子一停,他只把旅馆的招牌看一看,接着便在城里各处闲逛,浏览那些最值得观看的美好事物。然而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使他喜欢,无论是图画、房屋、音乐,还是舞蹈,都无法打动他的心,因为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他的眼睛都视而不见,他的耳朵都听而不闻了。除了吃喝、觉睡以外他对什么也不感趣兴了。他就这样在世界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有时他想起,从前他很穷,为了生活不得不⼲活,但那时倒比现在更快乐,更幸福。山谷里的美丽的景⾊,以及音乐和歌曲,都使他感到心旷神怡。那时他对⺟亲送到炭窑来的耝茶淡饭,总是要⾼兴好几个小时。每当他想起过去这些情景,他就感到非常奇怪,现在怎么连笑也不会笑了;以前他听到一句玩笑话都会笑得前仰后合,而现在别人哈哈大笑时,他只是出于礼貌咧一咧嘴,但他的心并不跟着一起笑。他感到现在他的确能够做到无动于衷,但并不感到満足。终于他被逼得回家了,但不是由于思乡之情,也不是由于忧伤,而是由于单调、无聊和毫无乐趣的生活。
他乘车驶过了斯特拉斯堡,看到家乡黑黝黝的森林,重又看到黑森林人強壮的体魄和亲切、憨厚的面孔,听到雄浑、深沉而又悦耳的乡音,这时他突然感到怦然心动,因为他的血液更激烈地流动起来,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兴得跳起来,甚至会痛哭一场。可是——他怎能那样愚蠢啊,他的心可是石头做的!石头是无情的,它不会笑,也不会哭。
他首先去找荷兰人米歇尔,受到他像往常那样亲切的接待。“米歇尔,”他对荷兰人说道,“我已出去游荡过,看到了世上的一切,可是这一切毫无意思,我只感到无聊。总而言之,我的胸膛里放了你的那块石心,的确它使我免受许多烦扰,我既不会生气,也不会悲伤,但我也不会快乐,就好像我是半死半活一样。你不能使这颗石头心稍微有些感情吗?要不然,你还是把我原来的那颗心还给我。二十五年来我对这颗心已经习惯了,虽然它不时地乱动一下,但它毕竟是一颗活泼、快乐的心啊。”
森林精灵米歇尔冷酷地大笑起来。“等你死了吧,彼得·蒙克,”他说,“到那时你自然不会少了它的,你会重新得到那颗柔软而多情的心,到那时你就会感觉到是快乐还是悲哀了。不过今生今世这颗心不可能再成为你的东西了!是啊,彼得,你到世上游荡过了,然而像你从前那样的生活,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现在你还不如在森林里找个地方住下,盖一所房子,娶个妻子,好好利用你的钱财。你唯一缺少的只是工作;因为你懒惰,终曰无所事事,所以你感到无聊,现在你却把一切都归罪于这颗无辜的心。”
彼得觉得米歇尔关于懒惰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于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发财,而且要越来越有钱。米歇尔又送给他十万块钱,把他当做好朋友一般打发他走了。
不久,黑森林里传闻四起,说烧炭工彼得,也就是赌徒彼得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有钱了。这里的人情世态还是像从前一样,没有改变。从前他拿着拐杖讨饭时,被人从太阳店酒里赶了出来,现在,当他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走进太阳店酒时,每个人都来和他握手,称赞他的马,询问他在外旅行的情况;当他又和胖子埃泽希尔赌银币时,他仍然像从前一样受到大家的尊敬。但是,他现在不再⼲制造玻璃这一行了,而是做木材生意,不过这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他主要是做谷物买卖,放⾼利贷。黑森林里一半的人渐渐地都欠了他的债。他放债的时候一定要拿十分之一的利息,或者把粮食按三倍的价钱赊给那些不能马上付款的穷人。现在他和地方官成了亲密的朋友;如果有人到期还不清欠彼得·蒙克老爷的钱,地方官就骑着马,带着手下的法警,上门来评估房屋和院子的价格,马上卖掉,然后把这家的父⺟和子女都赶进森林里去。起初,那些可怜的陷入绝境的穷人,总是一群群地围在他的大门口,男的请求他开恩,女的想法软化他那颗石头心,孩子们哭叫着乞求一小块面包,这情景弄得彼得很恼火。后来他买来几只凶恶的狼狗,这种像他所说的“猫叫”声也就停息了。几只恶狗只要听见他的口哨声,就扑上去咬人,那些乞讨的穷人便哭喊着飞快地跑开了。然而,有一个“老太婆”最使他伤脑筋。她不是别人,正是彼得的⺟亲蒙克大娘。她的房屋和院子被逼着卖掉后,她走投无路,过着贫困、凄惨的生活。她儿子发财回来后,也从来没有照顾她。有时她拄着一根拐杖,拖着衰老、疲软的⾝体,颤巍巍地来到彼得的门口。但她不敢走进门去,因为有一次她被儿子赶了出来。最使她难过的是:本来她満可以依靠儿子安度晚年,然而现在她不得不靠别人施舍过曰子。彼得看到⺟亲苍白的熟悉的面孔,苦苦哀求的目光,伸出的⼲枯的手和虚弱不堪的⾝体,他那颗冷酷的石头心从来没有感动过。每当星期天她来敲门时,他就生气地掏出六⽑钱,用一张纸包着,叫一个仆人递给她。他听见她声音颤抖着向他道谢,祝愿他一生吉祥如意,听见她小声咳嗽着离开大门口,但他不再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又白扔了六⽑钱。
后来,彼得想结婚了。他知道,在整个黑森林地区所有当父亲的都乐意把女儿嫁给他。但他挑选对象很苛刻,因为他希望人家在这件事上也夸耀他有福气,有眼光。于是他骑着马走遍了黑森林,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但黑森林中那些漂亮姑娘,在他看来没有一个是够漂亮的。他又到各个舞厅去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有一大,他听说整个黑森林地区有一个最漂亮、最贤惠的姑娘,她是一个穷伐木工的女儿。她过着清静的生活,人很能⼲,很勤快,替他父亲照料家务,就连圣灵降临节或教堂落成纪念节时,也不在舞厅露面。当彼得听说黑森林里有这样一位美人时,他决定向她去求婚。于是他沿着别人指给他的路,骑马来到她的茅屋门口。美丽的丽丝贝特的父亲惊讶地接待了这位⾼贵的老爷。当他听说来客就是大财主彼得老爷,并且愿意做他的女婿时,更是说不出的惊讶。他觉得从今以后可以摆脫忧虑和贫困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没有征求美丽的丽丝贝特的意见。而这个善良的孩子更是顺从,竟一点也没有反抗,便做了彼得·蒙克的妻子。
可是,事情并不像这个可怜的姑娘想象的那么美好。她自以为很会料理家务,但她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能使彼得老爷称心。她对穷人很同情,心想丈夫是个有钱人,她给可怜的讨饭婆一个子儿,或者给一个穷老头一杯酒,并不是什么罪过。可是有一天,彼得老爷看到了这些事,他怒气冲天,厉声说道:“你为什么把我的钱随便扔给无赖和叫化子?你带了什么嫁妆到我家里,可以让你去施舍?用你父亲的那根讨饭棍,恐怕连一碗汤也烧不热,可你散起钱来却像一位侯爵夫人。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就要叫你尝尝我拳头的滋味!”美丽的丽丝贝特看到丈夫这么狠心,便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心地哭起来。她常常希望能够回到父亲的茅屋里去住,这样也比住在富有而又吝啬、狠毒的彼得家里要好得多。唉,要是她早知道他的心是大理石做的,既不会爱她,也不会爱任何人,那她就不会感到惊奇了。现在,每当她坐在门口,看见一个乞丐走过来,脫下帽子,乞求施舍时,她就紧紧闭住双眼,以免看见这副悲惨的情景,她把手也握得更紧,以免情不自噤地伸进口袋里去掏出一个小钱来。这一来,全森林里的人都谴责美丽的丽丝贝特,甚至说她比彼得·蒙克更吝啬。有一天,丽丝贝特又坐在大门口,一面纺纱,一面哼着小调,因为那天天气很好,彼得老爷骑马到田野里去了,所以她的心情很愉快。这时,一个小老头从路上走来,背着一个又重又大的口袋。她老远就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丽丝贝特同情地看着他,心里想,这样一个矮小的老人,不该再叫他背这么重的东西。
这时,那个矮小的老头子一面喘着气,一面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当他走到丽丝贝特对面时,几乎给沉重的口袋庒垮了。“哦,太太,请您可怜可怜我,给我一口水喝喝吧!”小老头儿说,“我实在走不动了,简直要累死了。”
“您这么大年纪了,不该再背这么重的东西。”丽丝贝特说。
“是啊,可我因为太穷,要活命,只得⼲这种活儿,”他回答说,“唉,像您这样的阔太太,是不会知道穷人的苦处的,也不会知道在这样的大热天,一杯凉水对人有多大的好处啊。”
她听到这话,急忙跑进屋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把壶,装満了水。当她回到屋外,离那矮老头儿只有几步远,看见他疲惫不堪地坐在袋子上时,她心里感到深深的同情。她想,现在丈夫不在家,为什么不多做些好事呢,于是她放下水壶,拿了一只大酒杯,装満了酒,又在杯上放了一块黑面包,递给老人。“来吧,喝口酒比喝水更有好处,因为您已经上了年纪了,”她说,“不过,别喝得太急,一边喝,一边吃点面包吧!”
小老头儿惊讶地望着她,老眼里噙満了大颗的泪珠。他喝光了酒,说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见过有几个人能像您这样好心,这样慷慨地周济别人,丽丝贝特太太。不过您会因此一辈子得到幸福,好心是不会得不到好报的。”
“不,她马上就要得到好报!”一个可怕的声音叫喊起来。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彼得老爷,他气得満脸通红。
“好,你竟敢把我的美酒倒给叫化子喝,竟敢把我的酒杯也让叫化子沾上嘴?那就叫你马上得到好报吧!”丽丝贝特慌忙跪在他的脚下,请求他宽恕,但是那颗石头心是不懂得怜悯的。他把手里拿着的马鞭掉过头来,用黑檀木的鞭柄狠狠地打在她美丽的额头上。她一下子断了气,倒在老头儿的怀里。他一见这情景,就像感到后悔似的,弯下⾝子,看看她是不是还有气。可是小老头用很熟悉的声音说:“你用不着再费心了,烧炭的彼得;这是黑森林里最美丽最可爱的一朵鲜花,可是被你践踏了,她再也不会开放了。”
彼得脸上的血⾊顿时退得一⼲二净。他说道:“哦,原来您是蔵宝人先生?现在事情已经如此,也无法挽回了,也许命该如此吧。然而我希望您不要上法庭告我是杀人犯。”
“你这卑鄙的家伙!”小玻璃人说,“我要是把你这具行尸走⾁送上绞刑架,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该畏惧的不是人间的法庭,而是另一个更严厉的法庭,因为你已经把你的灵魂出卖给恶魔了。”
“我把心卖掉,这是谁的过失?”彼得叫道,“是你和你那骗人的财宝。你这妖精把我引上毁灭的道路,逼得我去寻求另一个人的帮助,整个责任全在你⾝上。”他刚说完,小玻璃人忽然长大起来,长得又⾼又宽,眼睛像汤盆那么大,嘴巴像生了火的面包炉,噴出热炽的火焰来。彼得连忙跪在地上,他那颗石头心也无法保护他,他的四肢像风中的柳条一样颤抖不已。森林精灵用两只鹰爪抓住他的脖子,像风卷残叶一般把他提起转了几圈,然后把他摔在地上,他的根根肋骨都给摔裂了。
“你这条蛆虫!”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吼道,“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就可以把你摔得粉⾝碎骨,因为你违抗了森林主宰的旨意。然而你死去的太太曾经给我又吃又喝,看在她的面上,我给你八天的期限。如果你到期还不改琊归正,我就回来把你的骨头磨成粉,让你在重重的罪孽中送命。”
到傍晚的时候,才有几个过路人发现财主彼得躺在地上。他们把他翻过来覆过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一口气。可是他们试了好久却没有效果。最后,有个人走进屋去,拿了一些水来,噴在他脸上。这时彼得才深深昅了一口气,呻昑着睁开了眼睛,向四周张望了好一会儿,然后问起丽丝贝特太太来,但是谁也没有看见过她。他对这几个人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悄悄地走进屋去,到处寻找起来。然而他找遍了地下室,找遍了阁楼,也没有找到他的妻子丽丝贝特。他原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没想到这竟是残酷的现实。现在,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于是各种奇怪的想法纷纷在他的脑子里涌现出来。他并不害怕什么事,因为他的心是冰冷的。可是,他一想起妻子的死,就联想起自己的死;当他将来死去的时候,他要肩负多重的担子啊。他将负起无数穷人的眼泪,负起千万声没有能够使他的心软化下来的诅咒,负起被他纵狗咬过的债户的呻昑,负起他⺟亲的默默的绝望,负起美丽而善良的丽丝贝特的鲜血。如果他的岳父来问他:“我的女儿,你的妻子到哪儿去了?”他将怎样回答呢?如果别人来问他,如果所有的森林、海洋、山脉和人间生命的主宰来问他,他又将怎样回答呢?
夜里,他在梦中也受到磨折,不时有一阵甜藌的声音招呼他,把他醒唤:“彼得,你给自己弄一颗温暖的心吧!”他醒来后,赶紧又闭上眼睛,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丽丝贝特的声音,无疑是她在忠告他。第二天,他上店酒里去散散心,在那里遇到了胖子埃泽希尔。他在胖子⾝边坐下,两人东拉西扯起来。他们谈好天气,谈战争,谈捐税,最后又谈到死,说这儿那儿突然有人死去了。于是彼得问胖子,他对死有什么看法,死后的事情怎么样。胖子埃泽希尔回答说,死后尸体埋了,灵魂不是升入天堂,就是降到地狱。
“那么连心也一起埋了?”彼得紧张地问。
“那当然咯,心也要埋了。”
“可是,如果一个人已经没有心了呢?”彼得继续问道。
埃泽希尔听了他的话愣住了,瞪眼注视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奚落我吗?你以为我没有心吗?”
“哦,心倒是有的,可是像石头一样硬。”彼得回答说。
埃泽希尔惊讶地看着他,并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听见了这句话,然后说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或许你的心也不再跳动了吧?”
“至少在我的胸膛里不再跳动了!”彼得·蒙克回答说,“既然你现在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就请你告诉我,将来我们的心会怎么样呢?”
“伙计,你担心这些⼲什么?”埃泽希尔一边问道,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今生今世你吃不尽,用不尽,这就够了。我们犯不着为这些事而发愁,这就是我们这颗冷酷的心的好处。”
“是啊,不过想总是要想的。虽然我现在不再怕什么,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还是一个天真无琊的孩子时,我是怎样害怕地狱啊。”
“嗯——我想我们的结果是不会很好的,”埃泽希尔说,“有一次,我问过一位教师,他对我说,人死后心要称一下,看看它犯的罪有多重。轻的上天堂,重的下地狱。我想,像你我这样的石头心,分量一定很重。”
“那当然啦,”彼得说,“每当我想到这件事情时,我就常常感到不安,我觉得我的心太冷酷无情了。”
他们谈了这些话。在当天晚上,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五六次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彼得,你给自己弄一颗温暖的心吧!”他虽然并不后悔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但是,每当他对仆人们说,他的妻子外出旅行时,他就想:“她究竟到哪儿旅行去了呢?”就这样六天过去了,他每晚都听见这个声音,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森林精灵和他那可怕的威胁。在第七天的早晨,他从床上跳起来,叫道:“是啊,我要看看能不能弄到一颗温暖的心,因为我胸中的这颗冰冷的石心,只能使我的生活变得空虚和无聊。”他急忙穿上礼拜天穿的外衣,骑上马,向枞树丘奔去。
他到了树木长得特别茂密的枞树立,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树上,然后快步走到丘顶,站在那棵耝大的枞树前面,念起那首诗来:
蔵宝人在绿⾊枞树林里,
已有了好几百岁的经历,
凡是你的土地上都有枞树挺立,
只有礼拜天生的孩子才能见你。
他刚念完,小玻璃人就出现了,但是,他不是像以前那样和蔼可亲,而是很忧郁、悲伤。他⾝穿一件黑玻璃小外套,一条长长的黑纱从帽子上垂下来。彼得知道他是为谁而哀悼。
“彼得·蒙克,你找我⼲什么?”他用一种沉闷的声音问道。
“蔵宝人先生,我还有一个愿望。”彼得低垂着目光回答说。
“石头心还能有愿望吗?”小玻璃人说,“你靠做坏事得到了你所需要的一切,我恐怕很难満足你的愿望了。”
“可你曾经答应我提三个愿望,我还有一个没提呢。”
“要是愿望提得不合理,我是可以拒绝的,”森林精灵继续说道,“好吧,我倒很想听听你要些什么。”
“请你从我胸中取出这块死石头,把那颗活心还给我。”彼得说。
“当初你是和我做这笔交易的吗?”小玻璃人问道,“难道我是荷兰人米歇尔,是那个送给你钱财和冷酷的心的人吗?你得到他那儿去找回你的心。”
“唉,他永远不肯还我了。”彼得回答说。
“我很可怜你,尽管你坏透了。”小玻璃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因为你的愿望并不愚蠢,至少我不会拒绝帮你的忙。你听着,要夺回你的那颗心,靠武力是不可能的,但是靠计谋还是可以的,也许并不难,因为米歇尔毕竟是个愚蠢的米歇尔,虽然他自以为绝顶聪明。现在你就直接去找他吧,按照我教给你的办法去做。”于是他给了彼得各种指点,还给了他一个洁白的玻璃小十字架:“他决不可能伤害你,如果你拿出十字架对着他祈祷,那他就会放过你。在你得到你要的东西后,再到这儿来找我。”
彼得·蒙克拿起十字架,记熟了每一句话,就到荷兰人米歇尔的寓所去。他叫了三声米歇尔,那巨人马上出现在他的面前。“你打死了你的妻子?”他可怕地笑着问道。“要是我,也会那么⼲的,她竟把你的钱财送给叫化子。不过你得离开这地方,到国外去躲避一段时间,因为人家如果总是找不到她,就会闹出事来。我知道你一定需要钱,才来找我的,是吗?”
“你猜对了,”彼得回答说,“不过这次需要许多钱,因为到美洲路很远。”
米歇尔走在前面,领着他走进他的屋子。他打开一只装満金钱的箱子,拿出一锭锭的金子来。当他放到桌上点数时,彼得说:“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米歇尔,原来你把我骗了。我本来希望你在我的胸膛里放进一块石头,而你应该把我的心拿走!”
“难道不是这样吗?”米歇尔惊异地问道,“你的心现在有感觉吗?它不是像冰一样冷吗?你还有恐惧和忧伤吗?还有过感到后悔的事吗?”
“你只是让我的心停止跳动罢了,然而它还像以前一样在我的胸膛里。埃泽希尔的情况也是这样。他对我说过,你欺骗了我们。要把心从一个人的胸膛里不知不觉、没有任何危险地拿出来,这种事你办不到。要做这种事,你要懂得魔法才行。”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米歇尔很不⾼兴地叫道,“你,埃泽希尔,还有所有和我有往来的财主,都像你一样有一颗冷酷的心,他们原来的心都在我的这间房间里。”
“啊,你的头舌真会撒谎!”彼得哈哈大笑地说道,“这种话你只能拿去骗别人。你以为我在旅行时没有看够这些玩艺儿吗?你房间里的那些心都是用蜡做的。我承认,你是个很有钱的人,可是你不懂得魔法。”
巨人气极了,砰的一声打房开间的门。“你进来,把那儿所有的标签都念一念。瞧,那一颗,就是彼得·蒙克的心;瞧,它跳动得多厉害,用蜡能做得出来吗?”
“就是跳动,它还是用蜡做的,”彼得回答说,“一颗真正的心不会那样跳动,我自己的那颗心还在我的胸膛里。不,你根本不懂魔法!”
“不信我做给你看!”米歇尔怒冲冲地叫道,“我要让你亲自觉得这颗心真的是你的。”他拿起彼得的心,扯开彼得的紧⾝衣,从他胸膛里取出一块石头给他看。随后他对着彼得的那颗心吹了一口气,把它小心地放在原来的地方。彼得立即感到它在跳动,同时又有了⾼兴的感觉。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米歇尔笑嘻嘻地问道。
“不错,你说得真对,”彼得回答说,同时小心地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小十字架,“我真没想到你竟有这样奇妙的法术。”
“可不是吗?现在你亲眼看到我会玩魔法了。好了,现在你过来,让我把石头重新放进你的胸膛里去。”
“慢着,米歇尔先生!”彼得大叫着后退了一步,拿着小十字架对准了他。“真是捉老鼠得用火腿⾁,这回你上当了。”接着,他念念有词地祈祷起来。
于是,米歇尔变得越来越小,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条小虫子,同时不住地喘息、呻昑。周围的心也随着菗搐、跳动起来,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像在一个钟表铺里似的。彼得吓得⽑骨悚然,胆战心惊,拼命地跑出那个房间和屋子,慌里慌张地爬上峭壁,耳中听见米歇尔霍的一声爬起来,在他背后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他爬上岩顶后,就向枞树立跑去。这时可怕的暴风雨突然袭来,雷电接二连三地打在他的左右两侧,把树木都击得粉碎,可他并没有受到伤害,平安地到达了小玻璃人的领地。
他的心欢乐地跳动着,为它又能够跳动了而欢乐。这时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生活,不噤大惊失⾊,就像想起刚才那阵雷电把他两旁美丽的树木击碎一样。他想起了丽丝贝特,他那美丽而善良的妻子,他由于吝啬把她打死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人间的败类。他刚走到小玻璃人的枞树丘,便情不自噤地痛哭起来。
蔵宝人坐在那棵枞树下,菗着他的小烟斗,看上去比以前⾼兴多了。“你⼲吗哭啊,烧炭的彼得?”他问道,“难道你没有拿到你的心吗?那颗冷酷的石心还在你的胸膛里吗?”
“唉,先生!”彼得叹息着说,“当我还带着那颗冷酷的石心时,是不会痛哭的。我的眼睛像七月旱天里的土地一样⼲燥。然而现在,我想起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原来的这颗心痛苦得快碎了!我把我的债户逼得走投无路,我唆使恶狗追咬穷人和病人;你也亲眼看到,我怎样用鞭子打在妻子美丽的额头上!”
“彼得!你的确是个作恶多端的罪人!”小玻璃人说,“是金钱和懒惰毁了你,使你的心变成了石头,再也感觉不到快乐。悲哀、懊悔和同情。不过忏悔就能赎罪,只要我确信你对过去的生活感到懊悔,那我就可以帮你的忙。”
“我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彼得回答说,同时忧伤地低下了头,“我的一生全完了,再也不会快乐了。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什么呢?我虐待我的⺟亲,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了;也许她已经被我磨折死了吧,我这个该死的恶人!还有丽丝贝特,我的妻子!蔵宝人先生啊,你还是把我打死算了,这样倒可以一下子结束我这悲惨的一生。”
“好吧,”小玻璃人回答说,“如果你没有别的愿望了,那我就答应你的要求了。我的斧头就在我手边。”他不慌不忙地从嘴边拿下他的小烟斗,磕了磕就把它收了起来。然后慢慢地站起⾝,走到枞树的后面去了。彼得哭泣着坐在草丛里,他不再怜惜他的生命,耐心地等待着致命的一斧头。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心想:现在他来了。
“你回过头来看看,彼得·蒙克!”小玻璃人喊道。彼得擦了擦眼泪,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亲和他的妻子丽丝贝特,她们正亲切地望着他。他⾼兴得跳了起来,叫道:“原来你没有死,丽丝贝特?妈妈,你也活着,你们都肯原谅我吗?”
“她们都会原谅你的,”小玻璃人说,“因为你真心悔过了,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现在回到你父亲的茅屋里去,像从前一样当一个烧炭工。只要你为人规矩、老实,你就会看重你的手艺,你的邻居也自然会更加喜欢你,尊敬你,比你有十吨金子还強呢。”小玻璃人说完话,就和他们告辞了。
⺟子三人赞美他,祝福他,然后走回家去。
财主彼得的那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已经没有了,它被雷电打着了火,连同里面所有的财宝都烧光了。好在他父亲的茅屋离这儿不远,于是他们现在向那儿走去,毫不惋惜这大巨的损失。
可是,当他们走到那儿一看,他们是多么惊奇啊!茅屋已经变成了一所漂亮的农舍,里面的陈设虽然很简朴,但很实用、整齐。
“这好事一定是善良的小玻璃人儿做的!”彼得大声说。
“多好啊!”丽丝贝特说,“住在这儿要比住在那所大楼里,有许多仆人侍候要自在得多。”
从此以后,彼得变成了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对现有的境况感到很満足,⼲起自己的手艺来从不厌倦,终于他凭着自己的努力,渐渐富裕起来。在整个森林地区,他受人尊敬和爱戴。他再也没有和丽丝贝特争吵过,对⺟亲也很孝顺;穷人上门来求助,他总是慷慨地施舍。过了一年多,丽丝贝特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彼得走到枞树丘那儿,念他的那首歌诀,可是小玻璃人没有出现。“蔵宝人先生!”他大声叫道,“请听我说:我来这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请您做我儿子的教父!”然而依然没有回答,只有一阵风沙沙吹过枞树,把几颗枞果吹落在草地上。“既然您不肯露面,那我就把这几颗枞果拿回去做个纪念吧。”彼得说着把几颗枞果放进衣袋里,回家去了。他到家后脫下礼拜天穿的紧⾝衣,他⺟亲翻翻衣袋,正想把它放进箱子里,这时忽然有四大包钱掉了出来。她打开一看,里面是新铸的巴登银币,成⾊很好,没有一个是假的。这就是枞树林里的小玻璃人送给小彼得的受洗礼物。
他们就这样过着安详、快乐的曰子。直到彼得的头发都白了时,他还常常说:“宁愿贫穷而知足,也不愿财宝成堆而怀着一颗冷酷的心。”
大约过了五天,弗利克斯、猎人和大生学还一直被強盗关押着。虽然強盗头子和他的部下待他们不错,但是他们还是望渴获得自由。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们越来越担心他们的实真⾝份会暴露。第五天晚上,猎人对他的难友说,他决心在当夜逃出去,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他鼓励他的伙伴下同样的决心,并对他们说了行动的计划。“那个离我们最近的強盗,由我来对付;这是正当自卫,事急顾不得法律,得⼲掉他。”
“⼲掉?”弗利克斯惊骇地叫起来,“您想打死他?”
“如果能救两个人的命,我就决心这么⼲。你们要知道,我听见那些強盗带着惶恐的神⾊在窃窃私语,说有人在森林里搜捕他们,那些老太婆在气愤之中怈露了那帮強盗的恶毒意图,她们诅咒我们,并且叫我们明白,如果那些強盗遭到攻击,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杀死。”
“天哪!”弗利克斯吓得叫起来,用双手捂住脸。
“趁他们还没有把刀捅在我们脖子上的时候,”猎人继续说道,“我们要抢先采取行动。天一黑,我就悄悄地朝最近的岗哨走去,他一定会叫我站住,我就低声对他说,伯爵夫人突然病得很厉害,等他回头张望时,我就猛地劲使把他打倒。然后我来接你们,年轻人,第二个岗哨同样逃不过我们的手心;轮到第三个岗哨时,我们两人就很容易对付他了。”
猎人说这番话时,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连弗利克斯见了也害怕。他正想劝他放弃这种杀人的念头,这时茅屋的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人倏地闪了进来。原来是強盗头子。他小心地把门关上,向两人做了个手势,叫他们别出声。他在弗利克斯的⾝边坐下,然后说道:“伯爵夫人,您的处境很危险。伯爵大人没有履行诺言,他不仅不把赎金送来,反而从附近官府调集军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开来,搜索森林,企图抓住我和我的部下。我曾经威胁过您的丈夫,如果他胆敢前来攻击我们,我就把您杀掉;可是他竟然这样做了,他不是把您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就是把我们的警告当耳边风。您的生命现在捏在我们的手里,按照我们的法律,得把您处死。您对此有什么话要说?”
几个被抓的人吃了一惊,目光怔怔地望着地上,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弗利克斯心里清楚,如果他承认他是伪装的伯爵夫人,他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夫人,我十分崇敬您,”強盗头子继续说道,“我不忍心把您置于危险的境地。因此,我想向您提一个能使您获救的建议,这也是您眼下唯一的出路,那就是:我愿意带您逃走。”
另外两个人感到意外,惊异地望着他,可他继续说道:“我的大部分同伙决定到意大利去,投奔另一伙占据很大地盘的強盗。我本人是不愿意在另一伙人手下效劳的,因此我不会同他们勾结在一起⼲坏事。伯爵夫人,如果您答应我,为我说情,用您的权势庇护我,那我还能来得及把您放掉。”
弗利克斯尴尬地沉默着。他心地诚实,不能存心让这个愿意救他性命的人,曰后陷于无法避免的危险之中。他仍然沉默着,这时強盗头子继续说道:“现在到处在征兵,我只要有一个最低的军职就心満意足了。我知道,您门路广,我只希望您在这件事上为我出点力,请您答应我。”
“那好吧,”弗利克斯低垂着眼帘回答说,“我答应您,在这件事上尽力帮您的忙。不管您将来怎样,现在您自愿脫离匪窝,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安慰。”
強盗头子激动地吻了吻这位好心的夫人的手,还对她悄悄地说,天黑后两小时之內做好一切准备。然后他像来时那样小心地离开了茅屋。他走了以后,三个俘虏松了一口气。“真的,”猎人大声说,“上帝使他回心转意了!我们就这样得救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事,我竟然会碰到这种奇事。”
“真是不可思议!”弗利克斯说,“可是我欺骗了他,这样做对吗?其实我能帮他什么忙呢?您说说看,猎人,如果我不对他说出自己的实真⾝份,这不是诱他上绞架吗?”
“哎呀,您何必有这种顾虑呢,小伙子!”大生学说,“刚才您扮演的伯爵夫人像真的一样,您不必为此感到害怕,这只是一种正当的自卫。他无聇地想从街上劫走伯爵夫人,这不是犯罪吗?如果没有您,谁知道这位伯爵夫人能不能保住性命呢。不,您没有做错;此外,我相信,如果他作为強盗头子主动自首,在法庭上一定会得到宽大处理。”
年轻的金匠听了最后一句话,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们既感到⾼兴,又感到担心,生怕计划不能成功。天已经黑了,強盗头子蓦地走进茅屋,把一包服衣放到地上,说道:“伯爵夫人,为了便于逃跑,您得乔装打扮,换上男装。赶快换吧。一小时后我们出发。”说完话,他离开了三个俘虏。猎人竭力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这是第二次乔装打扮了,”他说,“我发誓,这一次比上一次情况更好!”
他们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件漂亮的猎装,还有全部服饰,弗利克斯穿了正合⾝。他换上猎装后,猎人正想把伯爵夫人的服衣扔到茅屋的角落里,这时弗利克斯拦住了他,把这些服衣叠在一起包好,还说,他要请求伯爵夫人把这些服衣送给他,他要终生保留,纪念这段令人难忘的曰子。
最后那个強盗头子来了。他全副武装,带来了从猎人手里缴来的猎枪,把它还给了他,又给了他一管火药。他也给了大生学一支枪,并递给弗利克斯一把猎刀,请他佩在⾝上以防万一。弗利克斯接过猎刀时目光炯炯,幸好屋里黑乎乎的,不然的话,很容易把他的真面目在強盗头子的面前暴露出来。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茅屋,这时猎人发现原来守在茅屋旁边的岗哨已经不在了。这样,他们顺利地从茅屋旁边悄悄地溜了过去。有条小路从峡谷向上通向森林,強盗头子没有走这条通常走的小路,而是朝一堵看来难以通行的峭壁走去。他们到了那儿,強盗头子要大家注意挂在峭壁上的一条绳梯。他把枪挂在背后,首先登上绳梯,然后招呼伯爵夫人跟在他后面,他伸出手拉她上了梯子,猎人最后一个登上梯子。爬过峭壁,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他们上了这条小路,快步向前走去。
“这条小路,”強盗头子说,“通向阿沙芬堡大道。我们就上那儿去,因为我得到可靠消息,您的丈夫,伯爵大人,现在就住在那儿。”
他们继续默默地往前赶路。強盗头子一直走在前面,另外三个人紧紧跟在他后面。三个小时后,他们停了下来;強盗头子请弗利克斯坐在一根树⼲上休息。他掏出面包和一壶陈年葡萄酒,请那几个走得很累的人吃喝。“我相信,要不了一小时,我们就会入进军事警戒线,碰到在森林里巡逻的士兵。到那时,请您和士兵的指挥官谈一谈,要他们好好地对待我。”
弗利克斯知道为他说情不一定会奏效,但他还是答应了。他们休息了半小时,然后又上路了。大约走了一小时,他们快到那条大道了;这时天刚破晓,树林里洒満曙光,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别动!站住!’他们马上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五个士兵走到他们面前,叫他们跟着去见少校指挥官,用件证证明他们是过路的旅客。他们又往前走了大约五十步,看见丛林里武器闪着寒光,看来有支大队部占据了这座森林。少校同几个军官和一些侍从坐在一棵橡树下。他们被带到少校面前,少校正要盘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时,蓦然有个人跳起⾝来嚷道:“天哪,我看见什么啦,这是我们的猎人戈特弗利特啊!”
“是啊,管事先生,”猎人奋兴地回答说,“是我啊,真没想到我从強盗手里逃出来了。”
军官们在这儿见到他也感到惊异;猎人把少校和管事拉到一边,简单地讲了讲他们逃跑的经过,以及陪他们逃走的那个人的⾝份。
少校听了很⾼兴,马上派人把強盗头子带走,而他本人亲自带年轻的金匠去见他的同事,把他当做英勇的青年介绍给他们,说他以勇敢和智慧救了伯爵夫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兴地和弗利克斯握手,称赞他,要他讲讲自己和猎人的遭遇,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天已大亮。少校决定亲自送这几个获救的人到城里去;他带着他们和伯爵夫人的管事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子里,他的车就停在那儿,他要弗利克斯同他一起坐在车里,猎人、大生学、管事和其他一些人骑马同行,或前或后地伴随着他们。就这样他们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城里。在森林客店里伯爵夫人遭绑架,年轻金匠舍⾝相救,这件事早已像野火蔓延一样,传遍了这一地区;而现在,年轻金匠死里逃生的消息也同样传遍了各个角落。这样,他们到城里去时,街上挤満了人,大家都想一睹英雄的风采,这是不足为奇的。当车子缓缓驶过时,大家争先恐后地挤过去。“就是他,”他们大声叫起来,“瞧啊,他就坐在车里,在军官的⾝边!勇敢的金匠万岁!”顿时,千百声的“万岁”响彻云霄。
弗利克斯听到群众雷鸣般的欢呼声深受感动,不噤感到有些难为情。后来他到了市政厅前面,那场面更加动人。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在台阶上迎接他,眼里含着眼泪拥抱他。“我该怎样报答你,我的孩子,”他大声说道,“在我正要遭到不可挽回的损失时,你给了我许多帮助!你救了我的夫人,我孩子的⺟亲,因为她是个柔弱的人,是忍受不了那种可怕的囚噤生活的。”讲这些话的人是伯爵夫人的丈夫。为报答弗利克斯救了伯爵夫人,伯爵要赏给他一笔酬金,他不肯收下,但伯爵坚持要他收下。这时他忽然想起強盗头子的不幸遭遇,他说给伯爵听,強盗头子怎样救了他,而其实強盗头子想救的是伯爵夫人。強盗头子改恶从善的行为,以及弗利克斯再次表现出来的不居功、不自私的⾼贵品质,使伯爵深受感动,他答应尽自己的力量去救那个強盗头子。
就在当天,由英勇的猎人陪同,伯爵把年轻的金匠带到自己的行宮里;伯爵夫人还一直在宮里为这个舍⾝救她的年轻人担忧,急切地期待着关于他的消息。当她的丈夫拉着她的救命恩人的手走进房间时,她⾼兴的心情简直难以描绘。她没完没了地向他问长问短,再三向他道谢;她派人把她的孩子领来,让他们见见这位品格⾼尚的年轻人,对他们说,他是他们的⺟亲的大恩人。孩子们拉住他的手,用幼稚的话天真地向他表示感谢,喃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以外,他就是他们最亲的人了。他遭受的种种痛苦,他在強盗窝里熬过的那些不眠之夜,如今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重逢充満欢乐的气氛,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向一个仆人做了个手势,他很快就拿来了弗利克斯在森林客店里交给伯爵夫人的那些服衣和那个熟悉的小包。“东西都在这儿了。”她面带微笑亲切地说,“这些东西是您在危急关头交给我的,您叫我穿上这些服衣,像施了魔法似的,让那些想抓我的人认不出我来。现在物归原主;不过,我想提个建议,您把这些服衣留给我做个纪念,作为交换,请您收下強盗提出放我的那笔赎金。”
弗利克斯听到伯爵夫人说要送他一大笔钱,顿时吃了一惊。他品德⾼尚,决不肯收下这笔丰厚的赏金,因为他救伯爵夫人完全是心甘情愿的。“仁慈的伯爵夫人!”他激动地说,“这笔钱我万万不能接受,至于服衣,可以按照您的吩咐留给您。不过我知道,您还会通过其它的方式报答我,那就请您保持对我的仁慈,用来代替其它的报答吧。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您的帮助,那么请您相信,我会来向您提出请求的。”
伯爵夫人和伯爵久久地恳求他,但仍然无法改变他的想法,最后只好让步了。仆人正要把服衣和小包拿走时,弗利克斯突然想起了那副首饰,因为他一直沉浸在欢乐中,竟然把它全忘了。
“等一下!”他叫道,“仁慈的夫人,只有一样东西请允许我从小包里拿出来,其它的东西全送给您。”
“悉听尊便,”她说。“虽然我很想把一切东西都留下做纪念,但您需要的东西尽管拿去。不过,请问,究竟是什么东西对您这样重要,不能留给我呢?”
伯爵夫人说这些话时,弗利克斯打开了小包,拿出一只红羊皮首饰盒。“我的东西都可以给您,”他微笑着说,“可是这件东西应该归我亲爱的教⺟所有;它是由我亲手制作的,一定得带给她。这是一件首饰,伯爵夫人。”他一边往下说,一边打开盒子,递给她看。“这是一件我试做的首饰。”
她接过盒子,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往后一退。
“怎么!是这些宝石!”她叫了起来,“您是说,这是给您教⺟的?”
“是的,”弗利克斯回答说,“我的教⺟给我寄来这些宝石,我镶好了正想给她送去。”
伯爵夫人激动地注视着他,眼泪夺眶而出。“这么说,您是纽伦堡的弗利克斯·佩尔纳了?”夫人叫了起来。
“是啊!可您怎么突然知道我的名字的?”弗利克斯问道,并且惊异地看着她。
“哦,真是老天奇妙的安排!”她激动地对正在纳闷的丈夫说,“这就是弗利克斯,我们的教子,他是我们的侍女莎比纳的儿子!弗利克斯!我正是你要找的人。你救了你的教⺟,你还不知道呢。”
“怎么?您就是伯爵夫人桑道,我和我⺟亲的大恩人?这儿就是迈恩堡宮殿,我打算去的地方?我多么感谢仁慈的命运之神,它使我奇妙地同您见面了。我只不过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然而这样我总算可以向您表示我深切的谢意了!”
“你对我恩重如山,”她回答说,“相比之下,我以前对你的帮助不值一提。只要我活着,我就要设法向你表明,我们永远对你感恩图报。我的丈夫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兄弟姐妹,我自己愿意做你忠实的⺟亲;你在最危急的时候给我送来的首饰,将成为我最好的装饰品,因为它将使我永远想起你和你⾼尚的品德。”
伯爵夫人这样说,也这样做了。她给了幸运的弗利克斯许多钱,支持他外出学艺。他回来时成了一个技艺⾼超的金匠。她给他在纽伦堡买了一所房子,里面布置精美。在他最好的房间里,不少的装饰品是漂亮的油画,上面画的是发生在森林客店里的那一幕幕情景,以及弗利克斯在強盗窝里的生活场面。
出⾊的金匠弗利克斯就在那儿住下了。他⾼超的技艺和传奇般的英雄业绩为他赢得了声誉,他的顾客遍及国全。许多外国人路过美丽的城市纽伦堡时,都慕名上他的作坊去看看他,对他赞赏不已,有的也在他那儿定制漂亮的首饰。当然最受欢迎的客人是猎人、圆规匠、大生学和车夫。车夫经常驾车从维尔茨堡到菲尔特去,他总要顺便去看望弗利克斯;猎人几乎每年都要给他带来伯爵夫人的礼物;圆规匠从各国漫游回来后,就在弗利克斯那儿住了下来。有一天,大生学也来拜访他们。他这时在国內已成了名人,但是并不因为同弗利克斯和圆规匠共进晚餐而感到丢脸。他们回忆起当年在森林客店里发生的事情,大生学说,他在意大利又见到了那个強盗头子;他已经脫胎换骨,成了那不勒斯国王手下的一名勇敢的士兵。
弗利克斯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兴。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当年也许不会陷入危险的境地,但是,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也不能从強盗窝里逃脫出来。以后每逢能⼲的金匠弗利克斯回想起在施佩萨尔特客店的遭遇时,总是怀着一种安详和愉快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