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娜走的第三条小路最糟糕。头两条小路上,她一面走,一面唱,好让人知道,尤其是那些看家狗知道有人来了。幸亏每家都有人喝住那嗥叫的看家狗。
偏僻的农庄,人们好像特别欢迎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访。当莱娜解释为了鹳鸟,学校发动寻找车轮的计划时,大家都发出同情的赞叹声,认为这是最好不过的计划。“韶若光秃秃的靠着堤坝,”一个妇人说,“实在需要几只鹳鸟来点缀。”可是没有人有多余的车轮。“孩子,”妇人说,“如果我们有多余的,险保早就放在自己的屋顶上了。每天我看见鹳鸟飞过,真希望也有一个轮子。这儿太安静了,鹳鸟正好来作伴。”
在第三条小路上,好像只有一个农庄,在路的尽头。除了一辆卡车下有些小鸡和一只鹅外,四处不见一个人影。莱娜现在有点后悔在走上小路时,没有先跑到坝顶上去看看;也后悔没有唱着歌走来,因此她一直在回味着前两条路上人们所说的话。眼前,在可怕的寂静中,在通向农庄小路的尽头,只有那马车下的几只小鸡和一只鹅。
莱娜踏上小路,马车上立刻出现了一只彪形大狗。突然它站了起来,冲着莱娜嗥叫——嗥叫中夹杂着急促的狂吠,叫个不停。
莱娜站在那儿,僵住了。那深沉的咆哮声好像贴着地面滚来。她的脊背发冷,也看不见那只狗是不是拴在车厢里。如果它从车上跳下来,怎么办?四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莱娜不知如何是好。她全⾝发抖,真想跑。如果她转⾝就跑,那狗可能会向她追来。可是现在它只是冷眼盯着她,用吓人的咆哮警告她走开。莱娜想出一个绝望的办法:她开始向那狗唱歌——没有其它办法。她的歌声很奇怪,有些发抖,但她还是唱。她勉強使自己大声唱,拚命唱,唱得好像上台表演。
她使出所有的劲儿,对着那狗唱。
那只狗吃了一惊,站在车上不动了。但它的耳朵警惕地转向莱娜,听着她怪声大唱。它已经停止了咆哮,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然后站在那儿,迷惑不解地瞪着莱娜,两耳直竖。
莱娜振作起来。她一面唱着歌,一面向后退。不管是什么歌,什么词,反正那狗不懂。连她自己都不懂。终于,路旁的灌木挡住了彼此的视线,莱娜才转⾝飞跑起来。
她一面拚命地唱,一面回头张望。狗并没有追来。尽管如此,莱娜还是一直唱着上了堤坝。现在,她才觉得太平无事了。她倒在坝上,喘作一团。隔着旷野,她看见那只狗,还在车上,没有动,只是把⾝子转向堤坝。那对可怕的眼睛,好像还在盯着莱娜。莱娜打了个冷颤。
莱娜知道她再也没有勇气到下一个农庄去了。因为刚才拚命大唱,她的喉咙又⼲又哑。不管刚才唱的什么歌,她以后永远不再唱它了。在堤上她感到平安,没有一件东西能出其不意地吓你一跳。因为任何东西都看得见。她把眼光从狗⾝上转向堤外平静的海面。正是退嘲的时候。远处的海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延展在堤下的海滩,在落嘲中显得又⼲又硬。
一只苍鹭受了惊似地尖叫着,从海滩上飞起,拍打着翅膀,飞到远处一只翻了个儿的旧船上。苍鹭的影子衬着⾼⾼的蓝空,和远远的海水,它用长嘴整理着羽⽑。
苍鹭不是鹳鸟。但莱娜照样入神地注视着这只孤单的鸟,停在那只被弃的沉船上。老师不是说,在不可能有车轮的地方也要去找一找吗?哈,船上不可能有车轮,尤其是这只搁了浅,翻了个儿,躺了好多年的旧船。它已经在那躺了——躺了一辈子了。船,当然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有车轮的地方。但是正是这种地方,老师曾经说过,是发生意外事情的地方,是令人惊讶的地方。况且海上又没有狗。
莱娜慢慢地穿过海滩,绕过涨嘲时在低洼处留下的水潭。尽管莱娜悄悄地走,苍鹭也听见了。它嘶哑地大声叫唤着,鼓起翅膀飞过了⾼堤。莱娜在寂静的海滩上走着。前面是那只灰溜溜的旧船。
怎么才能爬上⾼⾼的船底呢?这是个难题。为什么要爬上去,莱娜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既然在这儿,就非得找件事做不可。她不能总是绕着船转圈儿,然后再回来,坐在堤上!整个船底带着海草和浮渣,看来又滑又腻。奇形怪状的腐烂了的海中生物布満了船⾝。大螃蟹在船下匆匆爬行。这里真安静!它们匆忙的爬动声都听得见。蜗牛和其它缓慢的海中生物,在海草、朽木上游动。
莱娜绕船走了一圈,上船只有一个办法。一条铁锚的链子,仍旧在船尾,链上长了一层滑苔。如果能够拉住铁链,就能爬上圆圆的船尾——但要把鞋子脫掉。
莱娜考虑着,该不该把袜子也脫掉。当想到她的脚趾会碰到滑物、浮渣、游动生物时,她怕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是只脫鞋吧。她把鞋放在⼲燥的海滩上。它们看来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与大海真不相称。莱娜感到有些不放心,不能把鞋子留在海滩上。
莱娜突然想起,把头发上的丝带解下,穿在木鞋鞋帮的洞上,然后把丝带挂在脖子上。她紧闭两眼,抓住滑腻的铁链,用脚撑住船尾,一挺⾝就上去了。这比她想象的容易多了。
莱娜上了船,她又惊又喜,骄傲地看着四周,希望能有人看见。野洛认为只有男孩子能爬能跳,如果不是因为裙子不方便,她想她比又⾼又大的野洛都爬得快。
喔,这儿太安静了。她希望那只苍鹭还停在这儿。莱娜忙把鞋子解下,穿上,把丝带仍留在脖子上。她的手太脏,不能用丝带系头发。穿上鞋,她马上觉得舒服多了。在滑溜溜的船底上,在爬游的小动物问,莱娜小心地摸索前进。
翻了个儿的船底上有一个洞!是锯的一个四方的洞!为什么锯了一个洞?莱娜小心地爬到洞口,跪了下来,向下探望。下面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螃蟹轻微的爬动声。
慢慢地,莱娜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她把头伸进洞內——头和肩膀都进去了,看个仔细。不可能!不会的!但这的确是个车轮。
莱娜把头伸出洞外,向四面一看。阳光照得她不住地眨眼。她半张着嘴,像要报告好消息似的。但是四面没有一个人。在寂静和阳光中,她真不敢相信这种奇迹。一定是她的幻觉。她再次把头伸到洞里,尽可能弯下⾝来。是真的!的确是个轮子!几乎全部埋在淤泥里,可是还看得见一些车辐,一段车轮边。大车轴正露在淤泥上面。
一只陈旧的,被遗忘的,翻了个儿的船下,有个车轮,这不可能!但却是真的!
莱娜绕着洞口跳着、舞着,忘了所有粘滑的东西。在寂静的海边上,她唱了一支歌。那支歌,好像就是她唱给那只恶狗听的。歌词仍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却好像是支快乐的歌。
突然莱娜停止唱歌,站着不动了。她看见有人在堤上观察她。莱娜知道,这是老杜瓦,这船也是他的。她和老杜瓦一点儿不熟,虽然老杜瓦也住在韶若,但是人们很少见到他。老杜瓦每天要沿堤散步——有时一直要走到特纳村。这需要一整天时间,然而第二天他还是这样做。老杜瓦已经九十三岁了。
这会儿,老杜瓦正从堤上对她叫着,而船上的莱娜听不懂他嘶哑着嗓子说什么。
“您说什么?”莱娜隔着海滩叫道。
于是,老杜瓦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叫着:“小姑娘,你为什么在我船上跳舞?”
“我找着一个车轮!我找着一个车轮!”她大声回答着。
“喔,当然,它在那儿躺了八十多年了。”
这下莱娜可惊呆了。她非得坐下来不可。想想看!杜瓦说这话,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个车轮在船下躺了八十年,而且杜瓦一直知道这件事。整个学校在找车轮时,谁都可以去问问他;“杜瓦,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车轮?”而他会立刻回答:“喔,在我船底下。”
可是谁会想到去问杜瓦呢?杜瓦都快一百岁了。
莱娜脑子里好像有上千个问题冒了出来。她有上千桩事想要知道,关于船里的轮子,船底的洞。为什么船底锯了个洞?还有一切事情,一切令人惊异的事情。莱娜跳起来。但是相隔太远,又不能大声叫着问。在急于想知道一切的奋兴中,莱娜盯着杜瓦,跑下⾼⾼的船肚,跳到⼲燥的海滩上。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只木鞋摔裂了,可是现在她没有工夫管这些。莱娜站起⾝,穿过海滩,向堤坝跑去。当她到了堤上,站在杜瓦前面时,已经气喘得不能说话了。
“为什么,”老人想知道,“一个小姑娘因为一个车轮,就在船上跳舞吗?”
幸亏他看到莱娜的鞋子裂了,这给了莱娜喘气的机会。
“最好把那只鞋提着,”杜瓦说,“到我家去。我把鞋面钉条细铁丝,就会像新的一样了——如果你以后不再从船上跳下来的话。但是你到底为什么在那儿跳舞呢?你真弄得我像西博婆婆一样好奇、爱问了。”
莱娜喘过气来了,便解释为什么要找一个车轮。她匆匆说完,便问老杜瓦为什么船里有车轮?为什么他并不感到奇怪,其实这真是一个奇迹。
“为了鹳鸟,你需要那个轮子,”杜瓦说,“不错,不错…”
“可是那个洞不够大,不能把轮子拖出来。”莱娜告诉他。
“当然不够大,”杜瓦说。“我把它锯得只够拖出一个人,一寸都不多。”
“一个人?”莱娜很惊奇。
“我父亲,”杜瓦说。“这个轮子,是我父亲的。它救了他一条命。”
“可是,杜瓦!”莱娜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杜瓦只是摇头摇,望着海外。一群鹳鸟从远处的小岛那面,一直向韶若飞来,向杜瓦和莱娜飞来。可是快飞到旧船时,忽然转向乃泗村,鼓翼而去了。
“一定有二十只。”莱娜敬畏地说。
“没有。正好十二只,”杜瓦说。“可是问题并不在此。如果鹳鸟已经成群飞来,我们应该把车轮从船底下拿起来,我们不能站着聊天。明天又是星期目,更没有时向可以浪费了。你看,不久海水要涨嘲,我们的时间就更紧促了。除此之外,小岛后面,风暴已起来了!”
莱娜看看远处蓝⾊的海面和灿烂的天空,怀疑地望着老人。
“没错,风暴不久就要来了。”杜瓦说。“喔,这不是几小时的事,风浪也不会几分钟內就到。可是它来时,风浪很大,好几天堤坝上嘲水不退。所以这是我们能够走近船的最后一次机会。你看,小姑娘,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最好还是一边走,一边谈吧。”
“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我们怎么办?”莱娜焦急地说。
“用我以前——八十年前——的老办法。到我家去,拿锯子——八十年前救我父亲的那把锯子——到船上把洞口锯大点,把轮子拖出来。就这样!”
老杜瓦拄着耝拐杖,在堤上走得那么快,莱娜只穿着一只鞋,勉強跟上。她一路跌跌撞撞,満脑子迷乱的感觉,又有很多疑问。她抬头向老人热切地张望了几次,终于忍耐不住了。
“杜瓦,我非常想知道为什么船里会有个车轮,不然,不然我脑子就要炸爆了。”
杜瓦笑了。“那容易,”他平静地说,但不放慢脚步。
“你知道,我父亲和我祖父都是渔夫,我以前也是渔夫。我父亲有晕船的⽑病。在出海的几个星期中,他一直生病,直到回家为止。他恨海,可是他要靠海生活。他是渔夫,他的前辈都是渔夫,所以怎么办呢?在陆地上做工?不行。你知道他后来怎么办?他就把一个车轮放在船上。还有比车轮与陆地的关系更坚实,更稳定的东西么?没有!这很合理,对不对?”
“有理,”莱娜小声说,想象着那个一生晕船的渔夫。“可是车轮怎么救了他的命呢?”
“有一次大风暴,渔船回不来了。那阵风暴来去很快,渔船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就翻了。那时,我是韶若的一个小孩子。风暴过去了一星期,海嘲把我父亲的船带到海滩上——韶若唯一回来的一只船——到岸边的时候早就翻了底儿,在差不多现在的这个地方搁了浅。一个星期的风暴,不可能还有人活在翻了底儿的船里。那时整个村子都陷入悲痛之中。那只船躺在海滩上,像座坟墓,没有人愿意走近它。我那时是个小孩子,大概也像你现在的年龄,我常常一个人到堤上去,孤苦伶仃地看着那只沉船自己哭。每天去——一个孤单、无能的小男孩。”
“一天,我突然想入非非。开始幻想很多奇怪的事,大概因为我天天看着父亲的沉船,心里十分不好过。我就编造了一个故事:想象父亲可能会在船里,被庒在船底下,也许还活着!这并不是父亲的坟墓。这种想法很古怪,可是我每天在那里哭,十分孤单!喔,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事实上可能,对不对?”莱娜急切地说。“因为不可能的不可能,所以是可能!”
老人看着她。“一点不错!”他好像在对大人谈话似的。“不可能的不可能——一点不错!”他说。“小姑娘,你怎么这样会说话?当时我要能够这么解释就好了,作为一个孩子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讲不出来。”
“这是我们老师说过的,”莱娜正要解释,老人已不再听她说话了。
“我向船走去,”老人轻轻地说。“正是退嘲的时候,船⾝差不多都露在外面。在静静的海滩上,我靠着⾼⾼的船站着。我心里很害怕,因为这是我父亲的船,而他已经不在了。在这汪洋大海上,我不敢相信所做的那些梦。但是不管怎样,我试着把耳朵靠在船上听着,听了很久。我好像听见了轻微的敲拍声。喔,并不比硬壳蟹的爬动声大。过了一会儿,我才相信,于是我大叫了:‘爸爸!爸爸!’‘等等,我马上回来。爸爸,我马上回来救您!’好像他没在那里呆很多天似的。”
“记得当时我跑回韶若,一路喊,一路哭。我顺着街喊下来,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可怜的⺟亲说:‘杜瓦,不要叫了,你爸爸已经不在了。孩子,镇静下来!’”
“我不能停下来船释。大家都以为我疯了。你不知道我当时那种焦急的心情。我拿起斧子和锯子,一个人跑了回来。我虽然小,可是我很壮,而且又很激动。我马上把船底凿了个洞,再把锯子放进去锯,我锯啊锯,而且时时停下来,对洞里喊着:‘爸爸!爸爸!’他有气无力地答应着。于是我又继续像个神经病似地锯着。
“洞终于锯开了。我可以把头伸进去。父亲正在洞下,靠在那个车轮上。轮子靠着船舷。为了靠洞口近点,让我能够到他。在我锯的时候,父亲勉強爬上轮轴。后来我弯⾝爬进去,抓住他地胳臂,把他拖了出来。我虽然小,但是很有劲。那时,我的力气好像连教堂和钟楼都举得起来。可我父亲,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
莱娜在老人⾝旁,一边流泪,一边一拐一拐地走着。在回忆往事的奋兴中,杜瓦的步伐快得像赛跑。为往事流泪是件痛快的事,尤其这是八十多年以前发生的奇迹。
“你知道他在船底下的那些天是怎么过来的?”老人几乎叫着说。“只要涨嘲,他就爬上车轮,把头露在水面上。那是船在淤泥里还没有陷得很深。上嘲时,海水也不像现在这样把船⾝全部淹没。你知道他吃什么?蜡烛!涨嘲时船里的蜡烛一片片浮在周围。知道他喝什么吗?鱼和螃蟹!把它们嚼碎以后,把汁液咽下去,再把咸的生⾁吐出来。所以后来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当时我站在船上,几乎⾼兴得发疯了——我居然能够和父亲在一起。我扶着父亲,像你一样从船上爬下来。我们在一块了。后来我扶起他,搀着他走过海滩,走过堤坝,到了韶若。我把家门踢开,喊着:‘妈!爸爸在这儿!’我⺟亲当时晕了过去。那是不能忘记的一天!伟大的一天!”
沿着沙堤走着,莱娜惊奇地望着老人。
“现在我要再⼲一次,”老杜瓦突然说。“几乎隔了一世纪。拿同一把锯,锯同一个洞。不过这次是为我父亲的马车轮,而且要放在学校的屋顶上!你知道,小姑娘,这个主意不但好,而且很正确。那个车轮如果放在学校的屋顶上,就会像一个纪念碑,纪念它救了我父亲的性命!”
“喔,”莱娜气喘吁吁地说,“不错,杜瓦,不错。”
“可是我们得有人帮忙,才能把那个轮子从污泥里拉出来,拖出洞口。”
“经过差不多一个世纪,”莱娜担心地说,“它不会烂吗?一世纪是很长很长的岁月。”
“它像第一天放到水里时那么坚固。泡在水里,埋在泥里,它几乎能永世不坏。木头泡在盐水里,是不会烂的。”
“那么我去告诉老师,”莱娜说。“他会打钟,这样,所有的男孩子都会来帮忙的。可是要等一会儿工夫。因为他们现在都在乡村各处找呢!”
“好,”老人说。“我去拿锯子,铲子。等他们来时,我们把洞口再锯大点,把轮子从泥里挖出来。告诉你的老师,让大家赶快,不久就涨嘲了。来,把你的木鞋给我,我去修理。喔,还是把两只都给我吧!这样,你可以跑得快一点。”
莱娜急忙把木鞋递给老人,匆匆地走了。走了很远,她还听得见老人大步疾走时,沉重的拐杖敲打着砖路的声音。
学校里没有人。老师不在。校门大开着,可是不见一个人。莱娜跑进教室,疑惑地站在屋里。老师说过,他整天都在学校!喔!也许她应该自己去打钟,叫大家回来。莱娜向挂着打钟长绳的大门跑去。可是绳子不见了!莱娜环顾四周,不知怎么办才好。终于,她毫无办法地耸了耸肩,跑出大门,向村外老杜瓦的方向跑去。
整个村子像被舍弃了似的,没有一个人,连西博婆婆都不在台阶上。莱娜继续跑着,向四面观察,突然她在街心停下来。杨纳士大⾼墙的院门开着:真是天下奇闻!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莱娜想跑进院去。唉!真是糊涂。杨纳士没有腿,怎么帮忙?在绝望中,她跑过老杜瓦的家,向堤坝跑去。“从⾼堤上,也许能看见田野中的男孩们或老师。”莱娜这样想着。可是除了弯腰工作的农夫,没有一个同学或老师。
莱娜看看远处翻了底的船。老杜瓦正大步向那只船走去。他扛着锯子,铲子,和一盘绳子,拄着耝拐杖,急急地走着。另一只手里,拿着她的鞋子。杜瓦连等都不等她!莱娜穿着袜子,无声地在堤上向他跑去。
远处,卖完面包,正担着空篮回家的杨纳士的妻子杨娜,看见了老杜瓦带着锯子和铲子在堤上匆匆忙忙地走着。杨娜今天走得很远,她是在韶若和乃泗间的农庄上卖面包。接着她又看见莱娜跟在老人后面拚命跑着!杨娜把篮子放在路上,把扁担拿下,站在那儿望着。
老杜瓦走下面向海那边的堤坝,从杨娜的视线中消失了。在他后面不远莱娜也跑下堤坝,不见了。杨娜疑惑地弯下腰,从路上拣起几块平滑的石头,扔进篮里。突然她拿起扁担和篮子,向韶若飞也似地跑去。她的长裙飘动着。
当杜瓦走近旧船时,莱娜终于追上了他。“喔,您真能走!”她喘着气说。“我都赶不上您。我在韶若找不到人,大家都走了,连老师都不在。我们怎么办呢?”
“咱们俩,你和我,能⼲什么就先⼲什么。走一步,算一步。着急也没有用。”
“可是您怎么能爬到船上去呢?”
“你是怎么上去的?”杜瓦问。
“我从船尾抓着锚链爬上去的。”
“那么我也只好从船尾抓着锚链爬上去了。”
“可是您…您已经九十三岁了。”
“不错,我有一把年纪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唯一的办法是尽可能试试看。”看着莱娜那怀疑的表情,老人骄傲地笑了笑。“你先上,”他说。
莱娜被杜瓦一推,很容易地爬了上去。老杜瓦把长把铲递给她,又把那盘绳子和锯子扔给她,把莱娜和自己的鞋也扔给她,“不能把这留在岸上,万一嘲水涨上来,”他说。“咳,等一等。我的拐杖!”他把拐杖也递给莱娜。
“现在开始爬船,”他愉快地宣布。“把绳子放下来,我想我需要你帮点忙。”他把绳子系在胸前。“有时候我对自己的能力估计得过⾼了。只要有你尽力拉,我再尽力爬,就一定办得到。”
他用力抓住铁链,把脚抵住船尾,开始向上爬。爬了一半,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拉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劲使拉!”
莱娜用惊人的力气拉着,老人用惊人的力量攀登,终于上来了。他站在船头摇摇晃晃,刚站稳,就向前迈了一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看,”他说,“就我们两个人,也上来了。”
“喔,杜瓦公公,您真伟大!”莱娜说。
“别叫我公公!”老人命令道。“公公只能坐在角落里,公公不爬船。”
但他不得不坐下来,休息片刻。“你喘过气来了,莱娜,”他说。“你开始锯吧!”
船虽然很旧,可是还很厚。沉重的內层是很坚固的橡木。莱娜一直锯到抬不起胳臂了。她看看自己的成绩:锯了几乎不到一寸!连一寸都没有。她看看老杜瓦。老人格格地笑了。
“你先要学会有节奏。要稳住劲儿往长拉——不是上下乱跳。”
他站起来,走到洞旁。“也许我锯洞,你挖泥,这样,我们可以同时完成两件事。那底下黑漆漆的,螃蟹什么的都有,你不会害怕吧?”
“如果上面有您,下面有轮子,我就不怕。”莱娜勇敢地说。“可是如果我们把洞锯好,把泥挖开,然后怎么办?我们两个人,能把轮子拖出来吗?”
“当然不行,”老人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我已经算计到了。我看见你一个人跑来,就知道没找着人,学校的钟也没响。刚才,杨娜卖完面包回来,看见我在堤上,带着锯子、铲子拚命走。我故意走到堤这边,让她看不见。现在,杨娜跑回韶若,一定告诉大家,老杜瓦神经病发作了。”他笑了。“你看吧!不久那些妇女们就会到堤上来。他们都要把我当作娃娃。”说着他把绳子系在莱娜的胸前。“现在你该下去了。在涨嘲前把车轮挖出来。好了?下去吧!”
杨娜跑回韶若把扁担和篮子往街上一扔,跑上老杜瓦家的台阶,冲进屋里。“颜卡,颜卡,你在哪儿?”她満屋叫道。
厨房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杜瓦的孙女颜卡跑了出来。“什么事?”
“颜卡,不幸呀!祸事终于来临了!”杨娜担心地告诉那妇人。“你爷爷到底发疯了。他在堤上带了锯子、铲子跑,打算去把他父亲救出来——而他的老父亲,已经去世六十年了。”
“喔,天啊!”颜卡浑⾝无力地说。“今天早晨我们还在讲爷爷⾝体这么健康。快九十四岁了,每天还一直走到特纳。”
“我刚才看见他向旧船那边跑,带了锯子和铲子。”
“可是他出去散步也要一整天,哪儿来的锯子和铲子呢?等一下!”颜卡跑出屋去。
杨娜一个人在屋里向外张望。她看见莱娜的⺟亲——兰娜,显然是要上街去——因为她手臂上挎着买东西的篮子。杨娜匆忙走到外面台阶上。“兰娜,”她赶紧地招呼。“兰娜,你过来一下好吗?”
杨娜的喊声带着一种神秘的表情,等到兰娜走近时,韶若很多妇女都被她惊动了。窗帘拉开了,而且几乎每家台阶上都站着一个妇人,有的拿着扫帚,装得好像正在扫台阶,有的⼲脆从窗口伸出头来,伸长了脖子,连西博婆婆第三都出来了。这时,妇女们看见杨娜作着手势,招呼大家前去。她们就匆匆走到大街上。西博婆婆跟不上,就在自己的台阶上坐下,前后摇着,带着好奇和不耐烦。她忘了拇指和食指间还夹着一块硬糖。
妇女们到了台阶前面的时候,正好杜瓦的孙女颜卡从屋里跑出来。“杨娜,你猜对了!”她脸⾊苍白地说,“爷爷真的把锯子拿走了!锯子不在了!这些年,它一直挂在壁炉的墙上,可是现在不见了。大概我上小铺子买东西的时候,他回来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莱娜的⺟亲着急地问。
“兰娜,老杜瓦发神经了!可你的女儿莱娜也跟在他后面跑,”杨娜冷静地报告。“可怜的孩子,她能把一个神经病发作的健壮老人怎么办呢?”
“他很顽固,”杜瓦的孙女说。
“所有的男人都在海上!”一个女人叫道。然后,大家激动地谈论着,一齐向⾼堤出发。
“真的,”一个妇人突然记起来了,“韶若一个男人都没有。杨娜,连学校的老师和你家杨纳士都不在!”
杨娜急忙转过⾝来。“我家杨纳士?”
“不错。他离开了院子和樱桃树,带上耙子,和老师离开了韶若,有四个男孩子推着他的轮椅。”
杨娜对这些话一点都不相信。“我家杨纳士?不会!”她肯定地说。“男孩子推着他?哈,不是我家杨纳士!”
“那么就当我撒谎吧!”另一个妇人生气地反驳道。“可是我亲眼看见啦!甚至还追着问他:‘杨纳士,怎么回事?’你知道他坐轮椅走过的时候,怎么回答? ‘没事,没事。自从鲨鱼把我的两条腿咬断以来,没有哪天比今天更有趣了。’”
“鲨鱼咬断他的腿?”杨娜喃喃自语,她真迷惑了。“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大家都疯了?”
人群经过西博婆婆的台阶前时,杨娜向老婆婆叫道:“到底怎么回事,西博婆婆,村里的事,您最清楚。韶若现在是怎么回事?”
大家在匆忙地走着,都没有停下来等她回答。西博婆婆也不打算回答。她看着她们奔向堤坝,自己格格地笑着,轻轻地自言自语。“杨娜,韶若的事,不过是为鹳鸟找车轮罢了。”她得意地前后摇摆着,把那块糖塞进嘴里。
韶若的妇女们爬上了堤坝,一面担心着,不知在堤坝那边会见到什么样的情景。
妇女们在堤上站成一排,向翻了个儿的旧船那边望去。她们看见杜瓦在船上弯着腰,跪着,拚命地拉锯。
“可是莱娜在哪儿?”莱娜的⺟亲问。
妇女们巡视着海滩,但是整个海滩没有女孩的踪迹。
“喔,看!”一个妇人突然指手叫道,“那不是嘲水来了?”
远处,几乎在她们看不到的海上,一条银⾊的细线正慢慢向那些小岛爬来。
“是涨嘲了!”另一个妇人也看到了。“涨嘲了。我们得在涨嘲前,把杜瓦从船上叫下来。涨嘲的时候,整个船都会被淹没的。”
她们开始跑了,穿着长裙和木鞋,笨重地跑着。嘲水上得稍快一些了。本来是在远处的,几乎看不见的一条银线,现在却像蛇一样滑过来了。紧跟着前嘲,是比较深的后嘲,正在一阵阵地加深,直到海中的水浪形成⾼墙,向陆地咆哮而来。
船上的老杜瓦向海口瞥了一眼,向洞里的莱娜叫道:“轮子挖出来了吗?海嘲几分钟就要来了。”
“差不多了,”莱娜说。“可是它这么大,要挖很久。”她继续拚命地挖着。
莱娜挖,老人锯。一会儿莱娜向上叫道: “好了!”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想把它立起来,可是连推都推不动。这么重!”
在她说话的时候,第一道哗哗作响的海水迅速地在船底滑过,冷冰冰的海水卷着她的脚趾。莱娜倒昅了一曰冷气。
“喔,已经到了,”她叫道。“水来了。”
老人弯腰向洞里说:“你会爬绳吗?”
“不行,”莱娜不假思索地说。“我试过好几次,可是裙子碍事。”
“那么,把裙子脫掉。”
底下一阵静默。“喔,我不知道。非脫不可吗?您不能拉我上来吗?”
“听着,嘲水不懂谦恭礼让。这条绳子非系在轮子上不可 ——还有什么办法能把它拖上来呢?把绳子系在轮上,我把它拉紧,你就爬。如果不这么办,就弄不到轮子。”
又是一阵静默。一会儿莱娜细小的声音开始叫道:“我已经把绳子系好了,裙子系在了脖子上。都准备好了。” 老人跨在洞口,用力把绳拉紧,让莱娜爬上来。
韶若的妇女们都站在靠近旧船的堤上。嘲水挡住了去路。隔着海滩,她们向着老杜瓦劲使地喊话。可是老人忙着为莱娜拉绳子,没空回答。
莱娜爬绳时,就听见妇女们的喊叫了。现在她的头已露在洞外。老人弯腰去拉她时,她已经看见那些妇女了。“我妈也来了。”她倒昅了一口冷气。“而我,没穿裙子。这下子可糟糕了。”
“我给你挡着。你一出来,我就把背转过去。”老杜瓦笑着,把她拉了出来。在老人宽大的背后,莱娜把脖子上的裙子急忙解下来穿好。“好了。”她低声说。
一见莱娜,她⺟亲就冲下堤来,在海水中跑了一截路。海水的漩涡打到她的膝盖。她在水中叫道:“莱娜!莱娜!赶快下来!要不就太晚了!”
“下来!下来!”堤上的妇女们绝望地一齐叫着。杜瓦的孙女颜卡,跟在莱娜⺟亲的后面,也跑进水里。“你们两个,快下来!从水里跑过来!”她尖叫道。“现在还来得及!”
“你们去找个农夫来,”杜瓦向跑来的人喊道。“去找个农夫,带着马和马车来。就要这两样儿。”
杜瓦看到堤上的妇女们,转⾝从堤顶跑到韶若附近农庄上时,不觉笑了。只有兰娜和颜卡,⺟亲和孙女,依然在堤下徘徊。她们紧挨在一起站着,彼此搀扶着,才站稳脚。但上升的嘲水,迫使他们退到堤上。
“莱娜,莱娜,水已经没过我们的膝盖了!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莱娜的⺟亲尖叫着。
“我们留在这儿吗?”莱娜焦急地问杜瓦。
“不错,”老人说。他镇静地在口袋中掏着烟斗。“你⺟亲不知道,如果她们那里水已经过膝的话,我们这里已经没过你的头了。可是这只船很⾼,要一个钟头才能没掉。所以你和我就安安稳稳在这里等帮忙的人来临。这就是我叫她们去找马车的原因——不但把我们救出去,也能把浸了水的轮子拖上岸去。”他装着烟斗,望着海外,一面格格地笑着。
莱娜在船上走来走去。
“你现在最好叫你⺟亲回到堤上去,免得真被浪头冲倒。看!来了!”他指着大海远处像⾼墙一样扑向陆地的海水,点燃了烟斗。
“妈,回去!回去!”莱娜隔着波涛叫道。“浪来了!快,跑上堤去!我们在这儿不要紧。”
她⺟亲和颜卡淌着渐渐加深的海水,急急爬向堤岸。到了堤旁,这两个妇人又绝望地转过⾝来。海水像雷鸣一样来到了,同时又传过来一声尖叫。“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你最好跟我坐在一起,”杜瓦对莱娜说。“在滑溜溜的船上走,也许会滑下去。坐着比较全安。让她们去叫,叫够了才好受。好在已经有人去找农夫,这就行了。即使海嘲比农夫先到,也不过把我们的脚打湿。你年轻,用不着担心风湿,真要到那么⾼的时候,我只好坐在你的肩膀上了。”
莱娜哽住了,吃惊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后笑了。杜瓦的笑话和镇定也使她安静下来。她坐在老人⾝旁,握住他的手。
“我不知道您这么幽默,”她感激地说。“我不知道人老了还会幽默。”
老人听了很⾼兴。“对,这就好多了。在这艘船上,像无头鸡似的上下乱跑,毫无意义。”
可是莱娜总想站起来。“妈,我们这儿真的很全安,”她拚命大声叫道。“杜瓦说,不必担心。妈,我们找到一个车轮。”
莱娜在老人⾝旁坐下。“多⾼兴的事!您和我,我们找到一个车轮。”“妈,我们在这儿很全安!”她突然叫道。“杜瓦知道!”可是这次,她没有站起来喊。“反正她不相信我,”她对老人说。她紧紧抓住老人的手,海浪排山倒海地从沉船两旁咆哮而过,扑向堤岸。浪嘲过后,海水包围了沉船,在圆圆的船底两边拍溅着水花。
“这多叫人奋兴!”莱娜小声地说着,紧紧地依偎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