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冰冻从十二月底开始,除一月份有一个星期稍微暖和一些之外,一直持续到三月初。这是历史上最严重的大冰冻。最后,就连流动的水也结成了冰。上游的水力磨粉机被冰冻住,不再转动,当时金斯林和上游的卡斯尔福德之间经常有大型平底船往返,后来这条航路也被冰冻封锁了。
冰冻覆盖了整个英国。在有些水域,有人在冰上烤全牛,似乎这才证明了冰冻得有多么结实,而且这才是冰的最好用途。在牛津的切威尔,一辆六匹马拉的大马车在冰冻的河流央中行驶,使车上所有的人都感到特别快慰。但只有卡斯尔福德和沼泽地区的人才知道冰的最实在、最带劲的用途:他们滑冰。
当汤姆和哈蒂来到河边时,人们已经在冰上滑了好几个星期了。他们俩觉得,河里滑冰的人肯定要比镇上赶集的人还要多。
并不是每个人都滑得很好很快,也有一些初学者。一个察警迈着⾼贵威严的步子,活像一只穿着蓝制服的天鹅。人们还兴起了一种新的滑冰方式——花样滑冰:哈蒂指点着告诉汤姆,在一处地方,有一只橘子放在冰的央中,四个戴着⾼顶黑⾊大礼帽、仪态⾼贵的绅士在橘子周围滑出优美谐和的花样,他们离橘子忽而近,忽而远,有时还绕着橘子转圈儿。突然,镇上的一个小顽童,靴子上松松垮垮绑着一套锈迹斑斑的沼泽地冰刀,忽地冲了进来,一把抓起那个橘子,放在嘴里咬着,一转⾝就没影儿了。密密⿇⿇的滑冰者们穿梭摇摆,挡住了他的背影,那几个花样滑冰的绅士停下脚步,心里气恼得不行。
哈蒂和汤姆一样,被这种肆无忌惮的偷盗行为逗得哈哈大笑。但她一直警惕地、有点不安地注视着周围。在所有这些镇上人和乡下人中间,说不定有人会把她认出来,然后闲言碎语地议论她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还好,哈蒂运气不错,似乎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
冰刀绑好了,哈蒂和汤姆准备往冰上去:两个滑冰者穿着同一套冰鞋和冰刀,这在汤姆看来是世界上最古怪也最自然的事情。他突然具有了一种新的技巧和本领,似乎这套冰鞋和冰刀比滑冰者本人更擅长此道:他可以滑得跟哈蒂一样好了,因为他穿着哈蒂的冰鞋。他们俩之间惟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冰刀从冰面划过时没有留下任何印迹和划痕。
他们没有像许多结伴滑冰的人那样手拉手地滑,生怕别人会注意到这副古怪的模样。可是,他们离开聚集在小镇下面的那些喜欢社交的人群之后,便肩并肩地一起往前滑,保持着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步伐。那天下午一丝风也没有,他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穿过寂静的空气。
哈蒂早已用别针把裙摆别在了脚脖子上面,为的是活动起来更加方便。现在她的手笼也不用了,为的是更加自如地跟着滑冰的节奏摆动手臂。他们滑的速度太快,手笼连着带子在她⾝后飞舞,最后,随着一个烈猛的滑步,带子断了,⽑绒绒圆溜溜的手笼飞出去,落在一场冰上曲棍球比赛的场地中间,也成了比赛的一部分,后来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哈蒂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放慢脚步,她只是哈哈大笑,似乎她再也不在乎什么手笼,不在乎体面不体面,不在乎她的婶婶了。他们继续朝前滑去。
他们彻底离开了卡斯尔福德流域,前面出现了一道水闸,闸门都冻死了,拦河坝也被冻住,他们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上岸,绕过水闸,再重新回到冰上。他们滑过—座桥下,尽管有桥遮挡着,那里的冰也冻得很结实。一路上,所有的渡口都被冻住了,那些摆渡的人愁眉苦脸地站在他们被冰封住的小船旁。
哈蒂和汤姆继续往前滑。现在他们遇到的滑冰者大多是男人。汤姆看到,即使偶尔有几个姑娘,也都有人陪伴。他们俩滑到一个孤零零的河边酒馆前,那上面的招牌上写着:“不管去哪儿都是五里路——不用着急。”他们不时可以看见一些滑冰者在岸上休息,都是在沼泽地带的农庄上⼲活的人。他们快活地朝哈蒂大声打招呼,问她愿不愿意让他们中间的某个人陪她一起滑。他们不停地大喊大叫,最后哈蒂大声回答说,她⾝边有人陪着,只是他们都看不见罢了。那些滑冰者以为这是一个很幽默的玩笑,并没有见怪,反都哈哈大笑起来。哈蒂也笑了,就连汤姆也放声大笑,但除了哈蒂,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
他们继续往前滑,惨白而刺眼的太阳开始缓缓地西沉,哈蒂投下的黑影在他们右侧,在晶莹闪烁的冰面上灵动地掠过。有时他们在河道上滑,有时则在洪水冲出的冰面上滑。只有岸边的柳树注视着他们,只有他们脚下的冰发出刷刷的声音。
他们已经停止了谈话,也停止了思想——他们的腿、胳膊和⾝体像钟摆一样,精确地、有规律地、永不停歇地左右摆动——过了很久,哈蒂突然喊道:“看,汤姆——伊利大教堂的钟楼!”
然而,从河上望过去,伊利的钟楼似乎在跟游客捉迷蔵。哈蒂和汤姆不停地滑啊滑啊,滑了很长一段时间,钟楼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接近一点点,而是在玩一种神秘的把戏,它随着河流婉蜒曲折的方向,忽而跑到左边,忽而跑到右边,忽而又跑到前面去了。最后,他们终于离得越来越近了,而这时教堂钟楼反而蔵在许多屋顶后面若隐若现。现在他们到了河流拐进伊利小镇的地方。
他们上了岸。哈蒂解下冰刀,穿着冰鞋走路——她没有别的鞋子。汤姆把冰鞋和冰刀都挂在脖子上,穿着短袜走路。
他们穿过小镇,朝大教堂走去,然后进了大教堂宏伟宽阔的西门。冬曰的暮⾊越来越浓,开始给空旷的教堂內部笼罩上一层阴影。他们穿过教堂中殿,朝八角楼的方向走去。在汤姆看来,似乎大教堂的屋顶就像一个小一号的天空,尽管他们一步不停地往前走,但抬头看看,跟那雄伟宽阔的屋顶比起来,他们几乎没有移动多少。哈蒂眼花缭乱地走着。“哦,我真没想过会有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地方!”她说。
他们从一个教堂司事⾝边走过,汤姆小声对哈蒂说:“问问他去钟楼怎么走。”哈蒂转⾝问了。教堂司事说,年轻女士在西侧端顶的洗礼盆旁等着,十分钟之后就可以上去。那是当天的最后一次登楼。票价是六个便士。
登楼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就在大教堂里随便走走。出了圣⺟堂,汤姆停下来读纪念某位罗宾逊先生的纪念匾,他是伦敦城的一位议员,在一八一二年十月十五曰他七十二岁的时候,用他的时间换得了永恒。汤姆心想,从某种形式上说,他正是打算模仿罗宾逊先生。他想拿普通的、一刻不停朝星期六逼近的时间,去换得一种没有穷尽的时间,换得在花园里的永恒。“用时间换得永恒。”汤姆又大声念了一遍,他注意到大教堂的墙壁没有返回来一点儿回声。这寂静令人⽑骨惊然。
哈蒂转回来看汤姆在这里磨蹭什么。她越过汤姆的肩膀也看到了匾上的纪念文字,并且也被那句精巧别致的话所昅引。“用时间换得永恒,”她大声念道,“时间…永恒…”哈蒂的话有了微弱的回声,哈蒂的声音及其回声填补了汤姆说话后的寂静,使他心里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冲动地转向哈蒂:他要向她吐露心头的秘密——他要把自己的打算全部告诉她。他现在就说。
可是哈蒂正朝洗礼盆望去,那里已经有人排队等着了,于是她赶紧过去跟他们站在一起。汤姆不想耽搁她,因为他自己也想到钟楼上去看看。他跟着哈蒂过去。没关系,他以后再跟她说吧,等他们踏上返回卡斯尔福德的漫长旅途时再说也不迟。那时候他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