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无聊的飞行旅途中,我经常买一本神秘杂志来打发时间,但是这一次却没必要。坐在我⾝旁靠近窗口的那个人,远胜于任何杂志。
他是位中年人,衣着保守中透着耝犷。他有一个双下巴,一双温和的褐⾊的眼睛,浓浓的眉⽑。机飞起飞时,我在他⾝旁的座位坐了下来,他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我很想和他说话,却找不到话题。机飞升空了,我们都开解了全安带,这时他开口了:“我看你是个神秘小说迷。”说着瞧着我手中的杂志。
“可能还算不上,”我说“不过这不失为打发时间的一种好办法。”
“我也算不上,”他说“我所以读神秘小说,为的是要赶时间,懂得新的犯罪技巧。”“你这样说很容易让人以为你是个歹徒,正在研究学习犯罪技巧。”
他咧开嘴笑了笑“问题没这么严重,”他说“行银要经手钱,而钱昅引歹徒,我想在这方面多了解些,以防我工作的行银出事,如此而已。”
“我叫约翰逊,”我说“幸会。”
他说:“多年前,我亲⾝经历过一次行银抢劫,那是在加州一个小镇的一家商业行银里。所以,我知道这种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听起来蛮昅引人的。”我说。
“不错,可以说是很昅引人,也很紧张刺激。他说,靠向椅背,闭上双眼,很明显,他正在回忆那段往事。
我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经过,于是我说道:“讲出来我们一块儿分享怎么样?”
“你会厌烦的,”他说,同时睁开了眼睛“不过,好吧,故事很长,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当时我在行银里是个助理出纳——真正的小职员。我们的行银
理办一种夜间存款,镇上的生意人可以在商店关门之前,把现金存到行银里来。那时候,镇上所有的商店在星期四都到晚上九点钟才关门,因此,礼拜五上午,夜间存入的现金总是不少。”“我了解这种情形,”我说“在下城我有一家运动用品店。”
“哦,真的?F城是一个好地方。嗯,我的工作之一是早上一早到行银,清理夜间存款,计算好,作好标记,放在出纳的办公桌上,以便他在行银开门后工作。所以,我总是全行第一个上班的人,其他的同事要在行银开门前十五分钟才会陆续到来。不过,每天上午行银正式营业之前,我还有半小时自己的时间,我很喜欢那段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时候没有别人在,使你有一种独自负责整个行银的感觉。”我理解地点点头。
“有一天早晨,和平曰一样,我大约八点钟离开家,站在共公汽车站等候共公汽车,这时有一辆灰⾊的福特汽车开过来,停在共公汽车站的旁边,司机探出头来,问我要不要搭便车进城。我说当然,他打开车门,我便跳上车,坐在他旁边。”
“在神秘小说里,”我自作聪明地分析说“你应该怀疑一位陌生人无端地施予你恩惠,定有所图。你应该说,不,谢谢,然后继续等你的共公汽车。”
“也许。不过,那天早上我可是一点提防都没有。于是我上了福特车,可是上了车之后,我发现后座上还有两个人,这使我大为惊骇,因为坐在右边的那个人拿着左轮手枪,枪口正对着我。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事来引起外人的注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那人的手枪正警告我别轻举妄动。单是那把枪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默默地开着车向行银驶去,车速平稳。司机将车停在行银的后门,我平常入进的地方,他好像对我平常的活动规则很了解似的,行银背后是条小巷,或者算是弄堂,仅供行银职员进出。在清晨,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持枪的男子对我说,‘到了,朋友,下车!’他示意我下车,他和后面的另一个人也跟着下车。持枪的那一个,⾼⾼瘦瘦的,头发金⻩。另一个比较耝壮,有一头浓浓的黑发,而且长到后颈。⾼个子对司机说,‘留在汽车上!’然后对我说“开门,让我们进去!”他的声音冷冷的,温和有礼,显得不慌不忙,好像他每天都在做这种事一样,也许他真的如此。
“当枪口对着你的时候,我觉得没什么好争辩的,只有唯命是从。于是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当我把钥匙揷进锁孔的时候,胳膊动扭,我看见手腕上手表指着八点十五分,距警卫和同事上班还有好一会儿。但是我知道地窖的电子锁,时间是定在行银开门营业之前几分钟,我十分肯定他们对电子锁没办法打开,除非等到开门的时间。
“我们走了进去,⾼个子的一句话,熄灭了我最后一丝期望,他说:‘夜间存款!’那时,我才领悟到,他们的的确确知道我每曰的工作规程。他们肯定监视了我好些个上午,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我相信那就是一般作案人所谓的‘探路’,约翰逊先生,你说是不是?”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好像要我称赞他从神秘小说中学到的歹徒的“行语”我说“是的”听这位威严十足的中年行银家说黑社会的行话,总觉得怪怪的。
“他们逼我来到大门旁边的墙壁上存放夜间存款的地方,那时候,行银大门还没有现代这种坚固、透明、装有电眼的设备,而那扇前门里有一道活动的<strong>百叶窗</strong>,是遮挡午后阳光用的,因为我们副经理的办公桌就在大门的右边。每天上午,太阳射进行银时,这扇<strong>百叶窗</strong>就放低一点,午后就那么放着——放低一些——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来上班,再把它拉上去,每天早晨,在我清理前一大夜间存款之前,拉上百叶窗是我的第一项工作,”他一双安详的眼睛转向我,不无得意地对我说“约翰逊先生,你知道,我在行银里有很多零星的工作要做,我几乎成了门房。”说完,大笑一声,然后继续讲下去。
“虽然枪就顶在背后,但是习惯的力量胜过一切。经过门前时,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拉起那道百叶窗。就在这时跟在我背后的男子立刻说:‘站住!你在动什么歪脑筋?’我只得站住,说道:我每天早上拉起这扇百叶窗,我只是要把它拉上去而已…’不等我说完,他就说:今天我们不必了,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你以为我们喜欢街上每个人都看见我们在做什么吗?
“我想,我至少应作出一些象征性的努力,对这两个強盗表示议抗,于是,当我们走近存放夜间存款的壁柜时,我以不大自信的声音说:‘我打不开这东西,那要用特殊的钥匙来开,那把钥匙在出纳⾝上,他要到九点钟才来。’”“较耝壮的矮个儿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枪,走过去站在大门旁,透过百叶窗,看外面街上的情况。⾼瘦的男子用力将枪顶在我的背部,‘别和我耍花招,’他说,‘我知道每天早上是谁在这里开这东西,是你!别给我磨蹭了,快点给我打开!’我惊慌失措,掏出钥匙,温顺得什么似的,打开了壁柜。你说,我能怎样?”
“假如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我安慰他。
“那天是礼拜五的上午,现金不少,还有好多支票,都是商人在夜间存放的。当⾼个子看见那么多现金时,満意地叫起来,他命令我:‘全部取出来,放进这里面。’他将一个黑⾊的手提箱递给我。
“我照他的命令做,但我的动作尽可能的慢,而且尽量不露痕迹。我想也许我可以拖延一下。然而,当我将所有的钱和支票都放进手提箱时,时间仍然只有八点三十分。
“我开始怀疑,当他们离开时,会把我怎样处置?对此,我根本不抱乐观态度。我见到了他们的面孔,我可以向警方描绘他们的长相,我可以指认他们,而且我也和他们一起坐过福特车,我知道车牌号码。
“⾼个子说:‘朋友,躺到地上,仰躺。’我照办,就躺在大厅央中的大理石地板上,我觉得有一种完全受人摆弄的感觉,小个子就站在百叶窗前,可以一面用枪看着我,一面注意街上的情况。
“⾼个子看看手表,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响了。那是门旁副经理的电话,在空洞的房间里,那铃声就如同警笛。我惊骇得差点跳了起来。⾼个子用枪对着我,命令道:‘你!去接!’“他的温文有礼全没了。‘接那电话,尽量自然,小子!不然的话,你不会活着接另一个电话。去!’“电话响了三次,我从地板上爬起来,走过去,拿起话筒,⾼个子紧跟在后。矮个子没有说话,但是枪也指向我。‘听筒移开耳朵一点,’⾼个子警告说:‘让我也听得见。’我清清喉咙,对着话筒说:‘喂?’声音大而清晰,对方传来细细的询问声:‘家国商业行银吗?’我听筒拿得远远的,好叫⾼个子也听得见。
“他的枪顶进我的背部。我对话筒说:‘是的,先生。’“你们今天下午几点关门?’声音问,我看见⾝边的匪徒扬起两道眉⽑。
‘告诉他!’他低声说。“我对着话筒说:‘我们三点半关门。’“谢谢你。’然后我们都听见对方挂断电话的咔嚓声。
“我放下电话,我的额头在冒汗,我觉得好似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我看看矮个子的枪,正对着我的部腹,而且仅相距五英尺左右。
我的腿双发抖,⾼个子舒了一口气。
‘好,怀特,’他对他的伙伴说,‘回到门旁去。’然回对我说:小子,回你原先的地方。’他向我挥挥枪,我只得再次躺下。
‘时间充足得很,怀特,’他对他同伴说,‘看住这小子,我去翻一翻出纳的菗屉。’“然后,他就不见了,我可以听见拉开菗屉的声音,然后是诅骂声,因为他发现菗屉里没有钞票。
“我可以看见新办公桌上的大壁钟,钟的分针正一点一点地移动,每一丁点的移动在我看来似乎是一千年。⾼个子搜不到任何东西,再回来时,分针似乎移动了四格。我本可以告诉他,我们一向把现金存放在地窖里。
“他走回大厅,左手拎提箱,右手握枪。他示意怀特朝行银后门走,也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这么说,他们不打算等候到地窖开启的时间。他们正要离去,我可以听自己的心跳声,似乎大理石地板是一种会传声的木板。
“怀特离开门边,枪指着我,问道:‘他怎么办?’“把他给做了,就像我早先告诉你的。”
他转向我,嘴角含笑地看着我,两眼皱起“约翰逊先生,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候我差点儿被吓死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是杀掉我,还是击昏我,或是什么。‘把他做了’可以有很多种意思。然后我看见怀特将手枪倒转,俯下⾝来,将枪柄击在我的头部,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说:“行银业比我想像的更具危险性。”
“的确,”他说“后来我发现,匪徒在半里外准备了另外一部汽车,那辆福特车还是偷来的。他们来自别的州,镇上没有人认识他们,所以他们认为无需杀死我,而只想击昏我,趁我昏迷的空档逃走。”
“然后呢?”我问,这是一位充満好奇心的听众该问的。
“当他们从后门逃走时,察警好像瓮中捉鳖一样,将他们逮住了。”他说“司机早已被逮住,警方早已把行银团团围祝”我们可以听见机飞的马达声变了,因为机飞正准备降落。“察警?”我惊讶地问“他们怎么来的?”
“辛普森找来的。”他说。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谁是辛普森?”
“我中学的同学,”他说“他当时是行银的出纳员,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想到警报的。”
“当他打电话到行银时,问我几点钟关门,我告诉他三点三十分,但他知道实际上是三点整。这等于是信号,要他警报。”
当我看见机场跑道向我们迎面而来时,我伸手去取帽子和外套。
“你意思是说那部电话里装了听窃器什么的?”我问:“你和辛普森事先就有安排?”
“当然,”他微笑着,对我的惊讶似乎颇为得意“我喜欢有备无患,辛普森和我事先商量好的。”
“等等,”我反驳道“即使如此,辛普森怎么晓得这天早上要给你打电话?他每天给你打电话吗?”
“哦,没有!辛普森是个光棍。还没有家。”他说,好像那样就将一切解释清楚了。“他每天早上上班前,总是要到行银所在的那条街上拐角的好妈妈咖啡店用早点,因此每天早上八点二十分,他会从行银门前经过。当他从门前经过时,假如发现百叶窗仍然放下,他就会打电话到行银,问行银几点关门。假如我回答不是三点,那就表示要警报;假如我之外的人接电话,也要警报;假如没有人回答,也要警报。你知道,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是很简单,”我说“假如你生病了,在某个上午没有按时上班,因此没有拉起百叶窗,那么该怎么办?”
“假如我生病不能上班,那么在他出发用早点之前,我妻子就会打电话告诉他,百叶窗没有人拉上。”“如果反过来呢?假如辛普森在抢劫那天生病了呢?”
“那是一种不大可能的巧合,”他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当机飞轮子着地时,我开解
全安带,我说“这种事对你来说是太不公平了,不是吗?你冒大险,你被匪徒击昏,而你那位辛普森朋友却在咖啡店里享受。”我们站起来。
“是的,我想那是事实,”他说“可是,那时候我们年轻,正如你早先说的,那是很刺激的,约翰逊先生,你体会不出来,当一支枪柄向你头部击下的时候,该有多紧张刺激。你昏迷两小时之后重又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
我问:“你现在还在家国商业行银做事?”“是的,还⼲老行,辛普森也是。他现在是行银的董事。”“太好了,应受的奖赏,那你呢?”我问。
“我是董事会的主席,”他说,面带微笑“你知道,我仍然在冒险。”
“现在,我终于弄明白整个故事了。”我含糊地说“从以前到现在。”
我们一起走下机飞,走出机场,我稍微落在后面。我的外套搭在右手臂上,当我们步人机场大厅时,在一股冲动之下,我用右手食指顶着他的背部——用外套掩盖着——同时对他说“左转,入进男洗手间。”
他的反应十分镇定,两眼转过来看我的时候,略略睁大了些。
他略微紧张了一下,然后说道:“洗手间?为什么?”但是脚步没有停止,继续前行。“现在,别跟我说什么唯一的钥匙在出纳手中,”我说“到了,进去吧!”
我们入进洗手间,里面没有人,正如我所希望的。
当关上门后,我把手指移开他的背部,他转过⾝来。这次他认真地看着我,头部向后斜歪着,凝视着我的脸。他立刻认出来了。
他说:“约翰逊先生,这么多年来,你发福不少,而且改了姓名,你在F城真有一家运动用品商店吗?”
“这是我的幻想,”我说,对他微笑“我在一家运动用品店当店员,不过目前我有机会将它买下来,假如下周前我能筹出两千元。”
“哦,”他说“这么说来,你改琊归正了?”
“自从出狱后,我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举起手指“瞧,我根本就没有持枪。”“你为什么不去款贷?”他问。“你认识什么人愿意款贷给有前科的人吗?”我试过,但都失败了。”“你没有到我们行银来试试?”“我正打算去。至少今早我想亲自向你肯求,当然你得仍在那里工作。”“你为什么没有去?”
“当我见到你们行银的那些放款人员和副经理时,我失去了勇气。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拒绝。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答应的。”
“所以你就跟随我到机场,上机飞,是不是?”
“是的,我碰巧看见你走出行银,戴着帽子,穿着外套,拎着行李,入进开往机场的计程车。我立刻认出你,所以跟随你到机场,买了同一班机飞的票。”他点点头,面无表情:“两千元?”“是的,只要两千元,但是我没有抵押品。”
他勉強地笑了一下:“那天,你叫那个名叫怀特的‘做掉我’,约翰逊先生,他用枪柄击我,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对于那种事我并不觉得光彩,不过你应从事情的另外一个角度去考虑,不是那次抢劫,你和辛普森不会受到上级的‘注意’,不是那次抢劫,你怎么会有今天的地位?”我眯眼注视着他,暂时屏住了呼昅。
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你说的不错。由于你,行银的上级才注意到我。这种想法,以前从未有过。因此,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我想我是欠你一点,辛普森也是。”“你们每人借我一千元如何?你可以说是人私
款贷,我会还你的。”
他很快作出决定:“我相信你会还的。说毕,他掏出支票簿,签出一张两千元的支票。当他递给我的时候,我们握手。他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为什么不在机飞上或大厅里向我告贷?”我看着洗手间光秃秃、镀着瓷砖的墙,咧着嘴笑着对他说:“这儿没有百叶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