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的语言

从种子下田，到稻谷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水稻的整个生长时期离不开水。给水稻放水是关系粮食收成的最最重要的农活，搞生产队那些年，队里年年都把这项活交给我父亲。有一年，正当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季节，天气晴朗，一百几十亩稻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上不久，正是缓苗的时候，叶尖枯了，黄了，而叶子的下部却开始青绿起来。那天一大早，父亲就合闸开车，往稻田灌水。马达轰鸣，轮子飞转，两架并在一起的龙骨水车，变成了两条活龙“哗啦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唱着，按固定的轨迹飞速地游动着，搅起的水花，为它披上一身明晃晃亮晶晶的银鳞。渠水不停地涌进稻畦，晌午头儿，水齐秧尖了，父亲还是不关闸，岂但不关闸，父亲还扛着铁锨一畦畦地巡视，把渗水的鳝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堵住，给较低的渠埂加加高，生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畦的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失一滴。

　　傍晚时分，在不知谁的“揭发”下，龚队长神色慌张地找到了我父亲。其时，水已经漫过了秧尖。百亩稻田茫茫一片天水相连，不到一天工夫，父亲把桑田改造成“沧海”！在龚队长的声声责问下，父亲不语，只是抬头看天，仿佛答案写在天上。果然，怪兽般的乌云从四面的地平线上向空中涌来，不消片刻已是天低云暗，雷霆贯耳，父亲和龚队长刚刚躲进水车房，大雨夹着冰雹就铺天盖地倾泻下来！

　　那是我平生遭遇的最大的一场冰雹。冰雹过后，我和小同伴们踩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泥泞放学回家，但见田野一片狼藉，大树被打光了叶子，玉米苗折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的身躯…冰雹也创造了奇迹：所过之处秧苗尽皆涂炭，不是陷入了烂泥，就是漂浮在水面。只有父亲经管的秧田，除了个别因地势较高秧苗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在外面的稻畦外，全部安然无恙——秧田的水实在太深太深了，当冰雹通过深深的“保命水”落到秧苗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部时，水的浮力大大削减了它的势头…

　　父亲年年出色地完成放水员的任务，无论涝年旱年，给全队争来一季季丰收，仅仅凭着高超的种田技术吗？世间那么多熟练掌握技术的种田把势，是否都像我父亲那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谙庄稼的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感同身受地理解庄稼的处境和需要：一株豌豆苗的冷暖，一朵南瓜花的情爱，一棵红高粱的饥渴？父亲一生热爱土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恋庄稼，我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总是见他在地里忙碌着，忙碌着，即便是短暂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他也是蹲在田头和一株庄稼默默相对。忘了在哪本小说上读到的一句话：“耳鬓厮磨的，能不产生感情吗？”是的，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同沐一片春风，同浴一场夏雨，能不生情吗？何况父亲面对的不是一段朽木，而是一片庄稼：一畦青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滴的萝卜苗，一片香气弥漫的油菜花…我想一定是这样的：从七八岁跟在我爷爷的身后下地开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复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年复一年，在与土地打交道的漫长岁月里，父亲和土地灵犀相通，融于一脉；同样都是土地之子，父亲终于听懂了花言叶语，并因此走进了经营土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妙境界，独自步入“庄稼人职称”的最高序列。

　　太玄虚吗？假如我不这样理解，如何解释以下现象：“头伏萝卜二伏菜”父亲却在别人家的萝卜苗长出真叶后，于三伏天种下水萝卜，紧跟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坯换炕，把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灰“描”到萝卜垄间，催得苗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风猛长；自留地里粮食蔬菜品种齐全，有的十天上一次水，有的五天上一次水，白菜刚栽下地一天就得上一次水，而胡萝卜缨长高以后，他却再也不上一次水…我家的自留地当时是全村的样板，谁走到近前，都会惊异南瓜的肥硕，高粱的颀长；那么，不识字的父亲怎样摸透幼年的水萝卜最喜欢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情，中年的胡萝卜不喜欢饮水的习惯？他又如何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入秧田的苗儿达成默契，并从它们那得到冰雹将至的气象信息？

　　直到很久很久我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明白，与庄稼厮守在一起的父亲随时都在与庄稼交流：那轻风拂过后的沙沙声响，那好雨滋润时的摇曳拔节，那浓浓的或淡淡的花朵的芬芳，那标志着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或未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的果实的甜涩，那茎叶色彩的青黄变幻，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须在土壤表里的隐现，都是庄稼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叙述，在倾吐，在歌哭——只要它认为自己正在面对知心人，面对一心爱恋着自己的人。

　　父亲正是这样的人。他走了，与他同代的以土地为生命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的庄稼人次第谢世了；世间还有谁，能够破译<strong>庄稼的语言</strong>？